我是烟雨人 ▷

阿霖何须晴日

发表于-2007年09月16日 下午5:59评论-0条

当阿霖背着简单的旅行包从草地的那头慢慢走过来的时候,我正坐在草地中央,嘴里衔着一片新鲜的草叶。

于是我看着他慢慢朝这边走过来,走到我的面前。他那样居高临下的望着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仰望着他柔软的头发卷卷的覆在额前,淡淡的眉毛淡淡的眼睛。他的眼睛就像乡村的天空一样清澈透明,仿佛镌刻着与生俱来的秋水般的孤独与忧伤。他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就像河水一样轻轻流到我的心里,一种说不出的东西正消消洗涤着我懵懂的心。我不敢再看他,好像担心他眼里的忧伤会滴到我的脸上,我有些窘迫,低下头揪着小草,偷瞄着他干净的白色运动鞋。

他没有说话,从我身边轻轻的走过。我望着他干净的背影,一种莫名的熟悉,在他对我笑的那一刻,坚定的铭记在我十五岁的眼中。

乡村快乐的炊烟飘到我的身边,我站起来,向阿婆家跑回去。在阿婆家的门口,我看见了他,他正帮着阿婆提水。我偏着头看他,他笑了,很温暖。他说:“原来你就是阿凝。”

我没有说话,阿婆闻声出来:“阿凝,进屋吃饭吧。”我看着阿婆淡漠的眼神,这种眼神对我来说很陌生,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从未见过。我又看看他仍挂在脸上的僵硬的笑容,跑进了屋。

饭桌上,三个人安静极了,他居然随身自己带着餐具,是嫌乡下的东西脏吗?我偷瞄了阿婆一眼,她冷着脸,气氛叫人窒息。我不敢大口喝汤,早早放下了饭碗,跑出了院子,回到了草地。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我没有回头。他坐在我的身边,偏头看着我说:“我是你阿霖叔叔,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也偏着头看他,一言不发,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阿霖。他轻叹着一口气说:“我十年没有回来了。你十五了吧?”我点点头。他说话的样子很好看,他不笑的样子也很好看。“阿婆对你说过我的事吗?”他继续问着,我摇摇头。他轻轻的点了点头,看着我说:“你比小时候漂亮多了,丫头。”我笑了笑。

“阿凝,”他站了起来,“带我去看看你爸爸,好吗?”他低着头看着我,背对着阳光,我仰着头,他的眼睛在阴影中显得分外的亮。

爸爸的坟墓就在阿婆家的后山,我一路小跑着,这条小路对我来说不能再熟悉了,阿霖在后边有点费力,他不时停下来咳嗽两声,我有时候停下来等等他,看着他因呼吸不匀而涨红的脸。在一片安静的草丛中,爸爸在这里睡了十年了。周围有我十年来不断长大的脚印。阿霖没有说话,他走到墓碑前,轻轻用手抚摸着上面爸爸的名字,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我猜测他也许正极力控制自己的伤感。然而我想的还不够,因为他转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他脸上挂着两行泪。他顺势坐在爸爸旁边,拍了拍草地,我也坐了下来。

他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我很少看见男人用手绢的——他擦了擦眼泪,又捂住嘴剧烈的咳嗽了一会儿,顺了顺气,才与我说话:“上学了吗?”我摇摇头。他皱了皱眉:“为什么?”我耸了耸肩。他像忽然发现什么似的,猛地问道:“你怎么……”

下山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说话。小路很窄,我们的手偶尔会碰到,他却像触电一样闪开。我抬起另一只手与路边的树枝柳条握手,偏着头看着他。他笑了笑,有些迟疑地也抬起手学着我的样子。我们就这样各举着一只手向山下走去。忽然他叫了一声,我偏头一看,他的一根手指被一根小小的枝划破了,隐隐露出血丝,我伸出手,半路被他打掉,我呆住了。他没有看我,只是掏出手绢捂住伤口,飞快地跑下山去。

我自己闷闷的回到阿婆家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正常,他尝试着与我讲话,我却不想理他。我已经多年不曾和人如此亲近,十年未见的叔叔,怎能如此对我?

阿霖在阿婆的隔壁住下了。他每天起得很早,大部分的时候总是消耗在阿婆这里,帮她干一些家务,只是阿婆并不给他好脸色。这反倒让我觉得有些为他难过。前几天的不快,也很快就忘记了。

一有时间我们就一起躺在院子前边的草地上,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他说我听。我们就那样面对面躺着,我看着他的眼睛和嘴。他也看着我,他说,其实他不是我的亲叔叔,而是父亲在路上捡的孩子,并且不顾阿婆的反对,把他留了下来。为此,他对父亲的感情要远比养母——也就是我的阿婆——要深得多。但对于十年前父亲的死及母亲的出走,阿霖却同阿婆一样含糊其辞,他只说父亲是意外身故,而在我遥远的记忆中,事情,似乎并不是这样。对母亲的离家,他也没有说出什么像样的理由,而也正是那个时候,阿霖也离开了家,而我……。

阿霖成了我空白生活中新的一员。他经常静静地看我,有时我迎上他的目光他却快速闪开。我们经常互相看着看着就笑起来,有时候我笑到后来,他却突然不笑,背过身去,长出一口气,这让我不知所措。

我喜欢清晨到他的房里,看他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外的阳光射到地上,屋里一片清新。

“你怎么认字?靠字典?”他一边给窗台上的花浇水,一边偏头问我。我点点头。“那你写一下,我的霖字是怎么写的?”我用手指蘸着从花盆边沿溅出来的水,在窗台上认认真真写下了一个“林”字。他笑了笑,轻轻握着我的手,又蘸了一点水,在我写的那个“林”字上面添了一个“雨”字头:“是这个霖。是雨的意思。”我有些兴奋的点点头,他的手很温暖。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了我的头,袖子向下滑了一段,露出一截手腕。我蹙着眉,用手指了指他手腕上的一处伤口,好像已经有些溃烂。他看到那处伤口后,又看看了我,脸色大变,我不知道是因为伤口还是因为我发现了伤口,总之他整整一天都神情恍惚,也不同我交谈。

黄昏的时候,天有些阴沉,我坐在屋子里,心里有些发慌,为这即将到来的天气,也为阿霖忽然不理我的失望。到了晚上果然下起了雨,阿婆一边在厨房收拾一边不时进屋看看我,突然外面亮了一下,阿婆快速跑进屋想抱住我,可是已经晚了,随着一声炸雷,我大叫一声撞开阿婆就跑出门去,身后传来阿婆大声喊叫阿霖的声音。

眼前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漆黑,大雨疯狂的拍打着草地,我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歪歪斜斜的,剧烈晃动的,可我还是往前跑,好像前边有什么东西,我要去追,这种感觉又来了,又来了……我大声哭着,喊着向前跑,我跑到草地尽头的时候被追上来的阿霖抱住了。在他抱住我的瞬间我有种特别熟悉的感觉,但只是一闪而过。我们浑身都湿透了,阿霖不停地拍我的脸,我的意识一会清晰一会模糊,一会看到的是阿霖,一会看到的是爸爸,好像母亲哭泣的脸也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这种熟悉的痛苦一直在折磨我,整整十年了。阿霖似乎也在哭,他紧紧抱着我,脸用力埋在我的颈间,他在颤抖,我也是。

阿霖抱起我,顶着大雨往回走,他有些体力不支了,一直是踉踉跄跄的,这让我很难受。我抱住了他的脖子,艰难的抬起头,凑到他的肩膀,把头埋进他的颈间,像他刚才那样。他站住了,我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又一下。过了一会儿,他继续向前走去。

阿婆在家已经等得十分焦急,看我平静地回来,她长出了一口气。阿霖把我抱到床上,就走出去,紧接着从门口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阿婆为我换了衣服,烧了些姜水喂我喝下去,村里没有大夫,姜水就是治伤寒的唯一选择。阿婆招呼阿霖也喝了一些,他犹豫了一下,喝了一点,却一直拿着他用的那只碗。我终于沉沉的睡去了,梦中,又梦到我把头埋进阿霖的颈间,深深地把双唇印了下去,像他对我一样。

姜水治好了我,却没有治好阿霖。他守了我一个晚上,第二天就病倒了。我把阿婆熬的糖姜水端了一盆送到阿霖的屋子里。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更加削瘦。他抬头示意打开抽屉,他专用的杯子在那里。我看到旁边的桌子上有一只碗,是他昨天喝姜水的那只,他居然拿回了家。我打开抽屉,拿出了杯子,随意扫了一眼,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个黑色的钱夹。我把杯子拿过来盛了一些姜水递给他,又下意识走回抽屉旁边拿出钱夹打开看了看。“阿凝,你在干什么?”我转过身,手中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这上面写了一些字,夹在钱夹里。他呆住了,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费力的坐了起来,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轻松了许多似的,向我招招手:“过来坐吧。”我拿着那张纸坐过去。“上面的字都认识吗?”我点了点头,又皱皱眉。他明白我的意思:“认识字,却不明白是什么,对吗?”我点点头。他接过那张纸,梦吟一般地,轻轻地说:“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就是,”他吸了一口气,“……艾滋病……”

屋里静极了,我不说话,阿霖看着我,看着我的反应。我还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他突然奇怪的笑了笑,一下子将我搂住:“你不知道,你不明白,这真是,真是太好了。”我还是皱着眉头,我不明白,不明白他说的每一个字。他搂着我,很紧,我心开始怦怦地跳,忽然,他又轻轻把我推开:“阿凝,有些事你不知道也许是最好的。”我听懂了这句话,却很不高兴,我用力摇了摇头,握着他的手,希望他告诉我一些事情,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可他只是轻轻拂了我的脸。

阿霖喝了阿婆的姜水,仍然没有好起来,他一天天瘦下去,身体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褐色伤口,并且开始溃烂,经常一咳就是几个小时,躺在床上已经起不来了。而我除了哭泣,别无他法。阿婆熬姜水不管用,阿婆上山所能找到的所有的草药也都不管用。终于有一天阿霖吐血了。听说一百里以外的镇上有大夫,阿婆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叮嘱我照顾好阿霖,就出门了。

整整一天我守在昏迷的阿霖身边,不停的流泪。我抬起他的手,这只手以前非常柔软,可现在,却像枯枝一样。并且,再也握不住我的手了。我的心像针在扎一样疼,却无能无力。看着阿霖变成蜡色的脸,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他醒了。因为脸上肌肉萎缩的缘故,他的眼睛显得格外的大,现在这双眼睛里映着的是我的脸。他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话:“我要死了。”我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眼泪又流下来。他无力的笑了笑,摇了摇头。我把手拿开,整个人轻轻伏在他的身上。这段时间以来我经历了一个少女应该经历的,比如爱情,可现在这段爱情就要从我身边离开了,我想抓住他,真的,很想。

他轻拍了拍了我肩,我抬起头。他费力地张了张嘴:“有一封信,本来想明天给你。”他抬头指了指枕边。我坐起来循着他指的方向,翻出几张纸。“又怕,”他喘了一口气,“因为我死,你无条件的原谅我,”他扯出一丝笑,“现在给你看,看完,可以打我,可以骂我……”他说得太多,已经喘不过气来,我急忙在他胸口轻轻舒着,一边打开信纸。

“给最可爱的阿凝:

在我临死前,我可以告诉你一切你想知道的事。我四岁的时候,你父亲把我从路边捡回家。你父亲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最初我以为,是出于感激。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你母亲进了门,原本属于我的哥哥被她夺走了。看着他们度过每一天,每一年,对我都是痛苦的煎熬,我再也无法忍受,我恨你的母亲,同时意识到对你父亲的爱已不同寻常。我爱你父亲,发疯一般的爱,为了拆散他们,我引诱了你的母亲。”

我的身体僵住了。我慢慢把目光转向了他,他大概知道我读到了哪里,眼中流露出了复杂的愧疚。

“那个雨夜,我向你的父亲表白我的爱情,并恶毒地将你的母亲与我的事告诉了他,还把你母亲说成是一个水性扬花的女人,不值得他爱。而我才是最爱他的人。那时你的母亲也在场,她万没有想到我是这样一个人,羞愧之下她跑开了,你父亲为了追她,在草地上滑倒了,头撞在了树上。”

我想起来了,童年的痛苦的记忆,依稀撞击着我神经,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是的,那时你只有五岁。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去追你的父亲和母亲,是我抱住了你。你那时候大哭大喊,嗓子都哑了。我只是呆站在原地,我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子,从心里,像刀在刺一样的后悔。”

是了,是了,我呆呆地点头,十年了,十年了,从那一刻开始我就不再开口说话,从那一刻开始,我害怕雨天,和电闪雷鸣,一直到现在。

“我没脸再留在这里,第二天就离开了。在外面,我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忍受了十年的心灵寂寞跟自我放逐,我堕落,我放浪,却无时无刻不在痛苦的心境中苦苦挣扎。我知道我永远也摆脱不了你父亲的死和你母亲的出走,那都是我造成的。两个月前我发现我得了病,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必须回来,回来得到救赎。我万万没有想到,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后的日子里,我经历了人生最美丽的时刻。我感受到了真正的爱情。我没有想到我会爱上你,你是我哥哥的女儿啊,我为自己感到羞耻,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我对自己说,你想把这样一个纯洁的少女毁了吗?你是一个肮脏的罪恶的人啊!”

“那个雨夜我抱着你,吻了你,那是我容许自己最放纵的时刻,而同时的,你也给了我最真实的一个吻,我觉得我穷尽一生,仿佛都在等这个吻似的。而每一次看见你,我就觉得我这一生只为了活这最后两个月。死前我没有别的心愿,只希望,你能忘记过去,开口说话。我死后把我葬在你父亲的旁边,我要继续赎罪。爱你的阿霖。”

我读完了信。阿霖已经支持不住睡去了。我起身走到窗前,外边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想起阿霖曾笑着纠正我写错的名字,“霖”是雨的意思,难道雨要带走他吗?要带走这个曾经做错事却无法弥补的孤独的人吗?难道雨会敌得过爱情的力量吗?遥远的回忆已经远去,而真实的爱情正在面临死亡。

我转过身,双手握住他瘦削的肩,他费力的张开了眼睛,看了我一会儿,才笑了笑:“我不能再睡了,我怕多睡一会儿,就会少看你一会儿。”我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却悲哀地回忆他往日的咳嗽声,我真的害怕了,他已经一天没有咳嗽了,我听过回光返照这个词。

我的泪流在他的脸上,他淡淡的笑着:“阿凝,你真好看……”我握着他的手,张了张嘴,穷尽所有的力量,却只是发出了令人绝望的“啊——啊——”声,我跪在地上用力的哭着,用我嘶哑的嗓子想发出我想发出的声音,可是,只有“啊——啊——”我绝望了,阿霖吃力的摇自己的手:“别——别这样……”

外面的雨渐渐大了起来,我仿佛又回到十年前,我告诉自己,今天无论如何要守着阿霖,一定要守着,如我担心的那样,开始打雷了,一声闷雷响起来,我本能抱住了阿霖,他也用仅剩的力气抱着我,我心中绝望地默默祈求着:“不要走,不要走……不要……”

雨停了。天亮了。我在阿霖的冰冷的胸前醒来,看着阿霖的脸上凝固着永恒的笑容,我俯下身,在他的唇上,印下了我的绝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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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奔月 | 荐/奔月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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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点评:

悲剧,一个垂死的人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