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李大为夫妇总算搭上了福利分房的最后班车,分到三室一厅,夫妇俩高兴得夜夜喋喋不休,说的话比恋爱时的情话还多得多。
紧接着中心议题是装修。高起点,一步到位,不惜花大钱都是一致的,但在风格以及细节上却展开了激烈的争拗:一个要欧陆风情,一个要中国气派;一个要新潮时髦,一个要古朴儒雅……一直争了三个月,大多住户都入宅了,还在争,这时刚好调来一个转业干部,领导以为他们对住房不满意,便动员其退房,才吓得两口子争拗停下来,夫妇关系才日趋正常。
在某个视点来说,装修是一面镜子,不仅映照出居室,还映照出了人。
李大为夫妇总算在福利分房制度将要结束的年头搭上最后一班车。
这班车的座位是固定了的,乘客的数量不能多于座位,而一心要挤这班车的人却比座位多得多。于是就给每个人打分,根据权威的红头文件,定了什么级别得多少分,每年的工龄折算多少分,什么职务值多少分……经过一、二、三次公榜,反复核实,毫厘不爽。从高往低排下来,李大为的总分刚好排在入围的最后一名。
自然,先上车的先挑选座位,最后上车的只能坐剩下的最后一个座位。李大为夫妇认为座位靠前靠后不要紧,最后一名乘客也是乘客,也能潇洒地驶向目的地。当然,房子的面积越大越好,但什么级别顶多住多少面积是硬性规定了的,不属于个人的选择范围。至于房子所处的楼层,虽有差别,但谁是谁非,却很难说得清,凡事有利必有弊,住得高,空气清新,视野开阔,可是如果电梯坏了或者停了电,回家一次就等于爬一次梅里雪山,万一发生火灾,逃命比住底层的困难;再有,现时盗窃作案的目标总是往上而下,先从顶层和次层下手,前几年省电视台那个很有钱的很漂亮的女主持人就是在一座大厦的顶层豪宅给人杀了的。至于房子的朝向,也看不出什么优势差别,在现代都市的石屎森林中,谁还指望什么冬暖夏凉?热了就开空调,冷了就开暖炉,光线太暗就开灯,光线太亮就上窗帘。总而言之,分到房子就是好,房子就是胜利、就是幸福。
这个幸福在李大为夫妇眼里委实太巨大了,巨大得叫人有点承受不了。看看眼前屈居的狗窝般的小平房,低矮潮湿,蚊子老鼠蟑螂横行,下雨天屋内水汪汪,割风天窗门墙壁直摇晃,好象随时会哗啦啦砃塌下来,几户人家共用一个厨房和一个厕所,长年累月互相碰碰撞撞磨擦不断……想想即将乔迁的新房,三房一厅,厨房厕所阳台、镀金窗、地砖、乳胶漆墙面、煤气管道,一应俱全,还带电梯和日夜值班的保安员。真是天壤之别,从地狱到天堂!
从领到单位颁发的盖有大红公章的分房通知书和那串金灿灿的新房钥匙的那天起,李大为夫妇便被幸福冲击得晕晕乎乎,魂不守舍。李太太的血压好象增高了,李大为消失了许多年高雪压病如今又频频发生。这主要是睡眠不足引起,两人天天晚上躺在床上喋喋不休,彻底不眠,说的话比恋爱时的情话要多得很。神采奕奕的李大为说“象冬天吃了狗肉或者喝了十全大补酒那样”。
交谈的主题当然除了房子还是房子,他们没完没了地列数眼前这个“狗窝”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种种嫉錮,检讨总结由此造成的种种家庭和人生的不幸和失败。例如,小小儿子得了风湿病,学业因而一蹶不振,为了儿子的前途,他们不得不忍痛花大笔钱请人给他补课;由于没有书房,李大为不能在业余时间钻研学问和著书立说,白白荒废了过人的才华和大好的光阴,以至如今仍然只是个平平凡凡的小公务员;由于李大为夫妇的卧房与儿子的房间只用钎维板间隔,放个屁也听得见,所以十多年来夫妻过性生活如做贼,大气也不敢喘,长期的压抑结果导致两人的性兴趣过早地衰竭,尽管他们知道正常的性生活于他们这般年纪的健康大有裨益……
当然,李大为夫妇不仅仅停留于忆苦,他们更多的时候在思甜,忆苦只是作为铺垫和背景,使甜更加突出显著,更来得强烈和令人神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一唱一和,说新房子的周围环境宁静优美,说新房子的厅房布局合理使用……越说越叫人觉得那是天下最完美的房子,简直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样痛快淋漓地说了几个夜晚之后,便转实质性的话题:装修。
李大为夫妇一致认为,新房子虽然不错,但不能就这么住进去,装修是必不可少的,道理跟一个天生丽质的姑娘更需要穿漂亮衣服和涂脂抹粉一样。两人还达成一个共识,就是要么不装修,一搞就要舍得花大本钱花大力气,把所有的积蓄全部拿出来甚至举债也在所不辞。
这般的豪气跟他们过去俭朴的生活习惯和斤斤计较的理财原则截然不同,他们之所以毫不犹豫地决定这一大政方针,是基于两点原因,一是过去住得太差,所有的亲戚朋友同事都知道他们家连坐的地方也没有,谁都不乐意光顾造访;二是分房的得分排在最后,等于说李大为只配住别人不要的房子,显得低人一等。这两点原因其实可以归结为一点,就是脸面。如果把房子装修得美轮美奂,谁来看了都大声称赞、羡慕不已,便一下子把脸面挣回来了。
李太太说:“现在的人笑贫不笑娼,我办公室的那帮小官太太,小阔老太太谁不知道我住的是狗窝?她们天天故意当着我的面大谈谁谁谁的房子怎么豪华怎么五星级,说谁谁谁的卫生间全套洁具由美国进口,谁谁谁的柚木地板请香港师傅安装,谁谁谁的一支吊灯价值5000元……我受够了,我这回拼了老命也要扬眉吐气,让她们来瞧瞧……”
李大为说:“妇女若叫人瞧得起,心里当然好受,却不会伤害利益,男人的脸面更重要呢,男人在单位若叫人瞧不起,就没了整个形象,别人不乐意跟你合作,你的工作就大受影响,领导也跟着瞧不起你,那么提拔升职就没你的份,一旦裁员下岗,精简机构,就首先拿你开刀……”
以往这种时候,李太太必定要猛烈批评李大为“男人至上”的思想,她最不吃李大为这一套。好在这时候李太太的心情实在太好,忽略了李大为的错误言论,口角便没有发生。
接下来,该讨论具体的装修问题。
李大为把放大了的房子平面图在床上展开,移过一盏台灯,两人盘腿坐在图纸两端,一脸严肃和郑重,象两个八段棋手举行比赛,又象两个将军研究制定作战部署。
李大为用手指头在图纸上点了点房子的入口出说:“我们先从这里开始吧。”
李大为夫妇结婚后第二年便进入一种不冷不热不战不和或者时冷时热时战时和的关系,双方也曾偶尔产生过离婚念头,可是一想到如何分割那间赖以生存的“狗窝”和宝贝儿子,就只好知难而退。直到一年半前,李大为的单位新建的宿舍大楼破土动工,两个人的情感才为了新房子这一共同革命目的走到一起来了。在这段值得怀念的和睦亲密的时光里,两人几乎没有吵过一次架,红过一次脸,彼此同心同德、默契配合,或分头找分房小组成员和单位领导诉苦求情,或研究起草申请报告,或分头到处打探竟争者的分房分和把各人的得分排队……这一年半里,两人一起说的话比结婚后十多年一起说的话总和还要多,尤其在大功告成,如愿以偿地领到新房子的钥匙时,两人的相亲相爱达到了高峰,仿佛回到新婚密月的日子。
可是,李大为夫妇彼此都没有料到,他们的密月竟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结束。两人在刚开始讨论装修的具体细节的时候就吵了起来。
李太太一口咬定要安装不锈钢防盗门,李大为坚持说全不锈钢门白晃晃冷冰冰的太工业味太无人情味毫无美感可言;李太太说第二道的木门要选那种带有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纹饰的,突出现时流行的“欧陆风情”,李大为却对“欧陆风情”不感兴趣,说是不伦不类,说“流行是一种浅薄”。
客厅是居家的中心地带,更是李大为夫妇争斗的主战场。李太太说要把新房子原有的普通地砖撬去,铺上进口的柚木地板,并且以香港电视连续剧的绝大多数的香港家庭都铺木地板作为证明,李大为也同意把原有的地砖撬去,但不同意铺华而不实的柚木地板,主张铺抛光耐磨地砖;李大为说新房子的客厅天顶很平整,只需在四边加装饰线条,并且强调简约是一种美,李太太却非要造天花板不可,而且要分三级,中间最高,安装一盏大型的豪华水晶吊灯,四周装几十盏牛眼射灯……
李大为冷笑说:“干脆装个会旋转的彩色球灯,这样才象卡拉ok歌舞厅!”
李太太气得张口结舌,她用手指砸着李大为的鼻尖,厉声质问:“李大为你阴阳怪气的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搞天花板搞吊灯朱眼灯也是俗气也是浅薄你李大为为什么总是跟我作对我说东你偏要说西我说西你偏要说东……”
李大为抹了抹脸上被太太溅过来的口沫,说:“我也是为了我们的家象模象样……”
李太太说:“好,既然为了我们家象模象样,那么你就什么也不要管了,男主外,女主内,怎么装修,由我来定,我参观的豪华居家比你多,看《现代家庭装修》杂志比你多……你也不要插嘴!”
李太太的计划构思大胆,工程浩大,用料讲究。其中李太太最为得意的神来之笔有四项,一是打掉厨房的两堆墙,换成两面木格加磨沙玻璃屏风;二是用金灿灿的不锈钢铜片把所有的柱子包装起来;三是把一间小房装修成设有塌塌米的“和室”,专门用来会客;四是在客厅一角建“家庭酒吧”。至于厅房用什么颜色什么牌子的涂墙漆,摆设什么牌子什么款式的全套家具、洁具、橱具……也都一一作了计划。
李大为把手一挥,象挥赶苍蝇似的,愤愤地说:“够了!你这是聚东洋、西洋、宾馆、银行、酒楼、歌舞厅于一炉,没品味,没个性,没文化,那是乡镇暴发户才热衷的大杂烩……”
李太太立即反击:“我知道你一定要反对的,什么大杂烩?这是当今最流行的款式,叫欧陆风情!”见李大为仍一脸鄙夷,便强压怒火,说:“好,好,我没品味没个性没文化,你说说,你想怎样装修?”
李大为几乎被李太太的民主作风感动,便用谦和的语气说:“我初步计划一下,决定了大体的风格,我想,我们不应该人有我有地随大流,目前那种所谓‘欧陆风情’切实不伦不类,它是一种假洋鬼子式的浅薄和庸俗……”
李太太打断说:“我不是请你批评欧路风情。”
李大为不理会李太太的提醒,继续说:“‘欧陆风情’在欧洲可能是一种不错的家居装饰风格,可是照搬到我们的家里来很不合适了,这是国情决定了的,就如同我们的胃口可以接受粤菜,潮菜,江浙菜,山东菜,甚至麻辣的四川菜,就是不喜欢吃西餐一样,又如同西方的政治制度,虽然不无先进合理之处,但我们不能搬过来实行,否则会出大乱子,我们中国有中国的国情,我们现在搞的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李太太极不耐烦,说:“别跟我来这一套。”
李大为停了一下,继续说:“总而言之,什么所谓‘欧陆风情’,绝对不能搞,我们的家,应该突出中国风格中国气派,要有儒雅气息,有书卷味,有民俗特点,这样才显出我们的个性和品味。什么‘家庭酒吧’,‘和室’,镀金的柱子,意大利真皮沙发……一律不要!要酒吧来干什么?谁喝酒?是你还是我还是儿子?专门给客人喝?是喝马提尼还是中国的小糊涂仙,你不喝已经够糊涂了!还准备一坛本地散装米酒,谁来了就请谁喝?简直神经病!”
李太太早就气得脸色煞白,可是李大为被自己一番痛快淋漓的语言讨伐弄得飘飘然,目空一切。他指点着图纸,如同将军对下级发布命令:“……客厅摆设一幅套防明代的红木家具,这面墙挂一幅中堂和对联;这一壁设置大型的博古架,摆设青花,斗彩,粉彩各式瓷器,还有紫檀木雕,文房四宝,奇石,竹编;这一壁挂字画,楷、隶、行、草,写意山水,工笔花鸟虫鱼……我要精心布置这书房,我不要大班椅,连玻璃门的书柜也不要,我要专门请人特制桌、椅、柜,要造得古色古香;卧房也要搞中式的,我喜欢那种带四根柱子的象一间小屋的老式架子床,床架的横楣要精美的浮雕,龙凤呈祥花开富贵……”
李太太冷笑着插嘴:“还应该设一个夜壶,雇一个俾女,再添一个小老婆!”
李大为顿了足足十几分钟,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
两人接着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谁也没法把谁打败,谁也夺取不了装修的决定权。
李太太情急之下挤出一个法宝:“你如果把房子装修成解放前的土财主的古老大屋,我决定不跟你搬进去住,我宁愿住这狗窝!”
李大为觉得太太蛮不讲理,自己也不可以不讲理,就说:“你不住没关系,自然会有人乐意跟我住。”
李太太没料到李大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心猛地给挫了一下,指着李大为鼻子的手也哆嗦起来,好不容易才把话掷出:“好,好,你李大为原来存心跟我过不去,反对‘欧陆风情’只是手段,闹离婚才是目的……”
李大为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说过了头,战斗已经偏离大方向,本想撤兵,可是转念想又觉得这可是个重要关头,非坚持不可,将来住进单位的宿舍大楼,如果仍然时时事事让太太说了算,自己在同事面前更没有脸面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李大为夫妇势均力敌对峙僵持,常常交火,却已不再围绕房子装修风格的分肢,倒忙于把对方的新仇旧恨清算,仿佛都忘了引起这场战争的主要事件。
不知不觉便过了三个月,新宿舍大楼绝大多数的住户已经住了进去。惟独李大为的房子一直大门紧锁,既不装修,也不住人。有同事问李大为怎么回事,李大为说:“装修设计师正在精心设计。”
一天,李大为在单位听一位消息灵通人士说:有一个部队转业的处级干部将要调过来。快下班的时候,单位一位管人事的曾兼任原分房领导小组组长的领导找李大为谈话,问李大为是不是不满意分给他的房子,并且说:“如果不满意,可以把房子退回来,以一次性或者分批领取住房补贴的形式享受住房福利。”李大为把领导的话和那个将要调来的处级干部联系在一起,吓得手脚也冰凉,连忙向领导声明他对房子非常满意。
李大为下班后在第一时间把最新的消息向李太太转达,两人的战争突然结束,仿佛从来没有打过仗。他们连夜联系搬家公司,第二天就把“狗窝”里的陈旧家具和盆盆罐罐搬过去。
至今,李大为的家还没有作过装修,既没有李太太的“欧陆风情”,也没有李大为的“中国气派”,单位给什么他们就住什么,严格保留着原汁原味。
或许正因为如此,李大为夫妇的关系日趋正常,朝着和平的方向发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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