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夜总会伤痕累累地逃离出来,此时的我坐在车窗边,一路扫描着这座滨海城市的街头。这个,能够收留我的肉身却永远不能给我灵魂以归宿的城市。并不寒冷的海风,吹起记忆的帘幕,让我走进,冥冥中的黑夜,以及,黑夜中的无边。车窗前的风铃一动,心也跟着一动。这个不夜之城,窗外的天空没有星星,却听见,星星躲在云后面的叹息……
—— 题 记
昨日是周末,去省城。晚上六点,在教育部门工作的一位局长大哥在蓝天路某酒家请客,邀请我参加。由于最近非常厌恶外地那所自己任教的大学人事关系的芜杂,正在预备联系回省城一所公办高校任教一事,尽管各项条件非常吻合,却错过了招聘时间,需要他出面帮忙才可促成,于是即使最近口腔发炎的我只方便吃流质食物,却不好拒绝他的再三邀请,便去赴宴了。
饭后,他和他的司机开车送我。谁知正在送我回家的路上,又接到一位在省委组织部工作的处长大哥的电话,说他已在海甸岛他预定好的某豪华夜总会的五楼包厢里,等我们去喝茶唱歌。于是,车绕过大半个城市,抵达那家夜总会。
上得五楼,我们三人进到包厢里。在和早已坐在里面的几位局长、处座,相互介绍之后,我便坐在包厢里柔软的沙发上,一边安静地喝着茶,一边听他们很投入地唱着歌。说心里话,由于平时操练得多,他们的唱歌水平个个都挺不错。我原本打算这样听他们唱到终场结束才告辞回家的,可最终还是提前离开了。
因为,刚听得他们每人唱过一首,便进来一位妆扮浓艳的夜总会小姐,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她刚落座,坐在她右边的一位我记不住其名字的肥头大肚的某局长毫无顾忌地当着包厢里所有人的面,在她暴露在粉红吊带丝裙外面的、和没有暴露在粉红吊带丝裙外的肌肤,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来来回回抚摩着;接着突然听见那位小姐非常恐怖的尖叫一声,原来是她的右大腿被坐在她右边的那位局长,狠狠地拧了一下。
在座的六位男人纷纷埋怨她的叫声太吓人。尽管她强忍着伤痛边搓揉着她青紫的大腿,边陪着笑脸道歉,可那个拧痛她的男人却不依不饶……
也许是为了打破这一时尴尬的气氛,坐在我右边的一位处长建议大家喝酒。说我是大学老师,应该先敬我。虽然是红酒,在座的几位男人也一致劝说红酒养颜,但我从来都不愿意喝酒,因为交际场合不陪酒、不陪舞是我一惯的原则,再说我从来就不会喝酒。所以说了声“我不会喝酒,酒桌上男女有别”之后,马上将酒交给了坐在自己左边沙发上的局长大哥,他一口便替我喝完了。谁知另外两位我叫不出名字的局长不依不扰,大笑着说“在酒桌上,男女是没有区别的”,还说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没有让我见识一番。笑声还未落,便叫他俩身边的那位夜总会小姐起身给在座的各位敬酒。那位小姐果然了得,一口喝干一杯,连续喝了六杯竟然依旧面不改色。
一旁的局长大哥见之,开玩笑说,这位小姐高中还未毕业,却那么会喝酒应酬;可我们的老师,还是硕士,读过的书怎么也有好几车了吧,却连酒都不会喝。是不是像一个笑话中所说的那样,读着、读着书,就把世界上其他所有的事全都忘了?
或许是因为受到夸奖,那位小姐笑着倒满一杯酒,从对面走过来敬我。六位老大不小、职位不低的男人见之,在一边围着我俩起哄;还有一位男人说我和那位小姐一样长得眉目清秀,是不是老乡。或许是怕有着大学教师尊贵身份的我看不起她,那位小姐再三地辩解说她是江西人,不是湖南的。
说实话,若是平时,对像她这类的三陪小姐,我正眼都不会看一眼的,更别说喝她敬的酒了。可不知为何此情此景中,忽然怜惜起她来。觉得她和自己一样都是在红尘俗世、现代繁华都市中需要靠出卖笑脸,才能够讨到生活费的、沦落到天涯的异乡女子。只不过她却不知道她疼的是身体,我痛的是灵魂罢了。于是,轻唤她一声“小妹”,我把她敬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隐忍着万般复杂的情绪,在沙发上勉强坐了一会儿之后,在见又进来五位打扮妖艳的夜总会的小姐后(包厢里的六位男人每人都有一位小姐陪同),便刻意编了个周全的借口,逃也似地出了包厢,欲自己下楼打的回去。
或许是那位在教育部门工作的还算懂我的局长大哥,大约看出了我的情绪变化。我前脚刚出包厢的门,他后脚就追了出来,安排他的司机领我下楼开车送我。
车过世纪大桥时,我请年轻的司机关掉奔驰车的空调,打开电动窗,让我欣赏一下窗外的夜景和大海。因为这座城市的夜色很美,尤其是夜色里的海景,更迷人。
风带来海的味道,潮湿的咸涩轻轻飞扬。也许是故乡没有美丽的大海,从小就对大海就有一种神秘而浪漫的向往。尽管大海的深邃博大总无法读懂,我只看到海的尽头是天,那一条海平线把天和海隔开,但一望无际的深蓝总让我产生无限的遐想。
很喜欢海,只要有时间,便会去看海。想起当年义无反顾地割舍曾经的一切,来到这里,或许是因为年少时偶然间听到《大海啊,故乡》的这首歌,后来竟成为我从遥之又遥的生活优裕的江南走出来,只身漂泊到这座海岛的原动力。忆起当年的自己,禁不住感叹,多单纯的岁月。
当然,也许最初告别故乡的原因,更主要的是为了寻求心灵寄寓的更为坚实的生存土地,寻找精神家园。可多年了!多年的漂泊生涯,从白雪公主的身份沦落到灰姑娘。生命寄寓在异乡没有根部的时空,希望羽化,多年的时间,像一把锋利的长柄刀,在隐藏的背后,横扫掉岁月枝头的青春。那发自内心的低首的微笑,早已如狂风吹沙。
如今记不起在这个没有四季明显更迭的岛上迷失多久了,只真切的记得曾经有过想在这里永远安家的日子。这样的希望,从跨上这座美丽岛屿之日起,便一直支撑着。并且,每每置身于芜杂周遭的人事纠纷之中,总是一直在默默等着中修复自己低落的精神状态,反复叮咛自己尽量不去在意周遭所存在的问题,总是在想着终有一天可以正常运转,心灵的家园还可以重新装饰。虽然每一个黄昏过后所呈现的一片空白有很多的失望,但总在心里想着,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直到今天晚上在夜总会,才彻底绝望。心怀多个日夜的梦想,今天打下了一个句号。痛心与无奈,心底所存的那一点幻想,那一点希望,彻底给粉碎了,心也跟着揪紧了似的疼,无言!如一条黑色通告呈现在眼前,漆黑的背景下映衬着一串白色的字体。千言万语,化为死一般的沉默,心痛无比,却不知道找谁去发泄!
而从夜总会伤痕累累地逃离出来,此时的我坐在车窗边,一路扫描着这座滨海城市的街头。这个,能够收留我的肉身却永远不能给我灵魂以归宿的城市。并不寒冷的风,吹起记忆的帘幕,让我走进,冥冥中的黑夜,以及,黑夜中的无边。
车窗前的风铃一动,心也跟着一动。这个不夜之城,窗外的天空没有星星,却听见,星星躲在云后面的叹息……
车驶过世纪大桥后,司机放起了车载音乐《流年》。
那幽幽怨怨的声音,如斯深情婉转,如斯细腻冷清。空灵深邃又干净无暇渺渺袭来,那种由心底散发的纯粹空朦的感觉,像薄薄的雾、又像淡淡的纱,徐徐缓缓地拂过胸口。那安静又落寞的吟唱似丝竹萧管的娓娓低诉,又似寂寞旅人的隐隐抽噎。如泣如诉的迷离惆怅,如怨如慕的执着痴缠,被那样一个慵懒纯净的声音在漆黑的暗夜里那样柔柔媚媚地浅呤低唱着。空灵飘渺像在空中飘扬的轻羽、雨中忧郁的枯荷、风中翻飞的衣袂、梦中寻觅的背影,凄美而袅远,清旷而幽远。将一个高洁矜持的女子为流年低头、缠绵悱恻的心事展现得淋漓尽致。仿佛被刀划开一般,支离破碎起来。
而蓦然回首,前尘如梦,旧事阑珊。无限感慨,尽上心头。刚从鲜花、红酒、玫瑰、香槟、殷勤的接送和热切的关注氛围之中出来,我不知道一首名为《流年》的歌曲,为何会让一向漠视岁月的我泪满衣襟;我也不知道一个空灵的声音,为何会让一个空灵的女子如此痛不可抑;我只知道,那一边,歌手正在寂寞清冷地吟唱;而这一边,我正在清冷寂寞地聆听,且听着音乐,有很多的感伤。
梦在延伸之时,疼痛,却在转身的刹那!尘世间的沧海桑田,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永远!他乡永远不可能是故园,永远不可能是异乡人最后的桃源!
回想起这些年时间,所发生所经历的一些事,一切恍如在梦,不知道是应该归咎于命运的安排,还是上天的注定,无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因为,独自在异乡漂泊的日子,快乐的时候,总是刹那而过,微笑过后,便会有更深的空荡失落。
突然记起张曼玉在王家卫的《东邪西毒》里一袭红衣,美丽无比却抑郁而终,她说,我一直以为自己赢了,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尤其是这么多年来,沦陷在千帆过后,尽饮独抱浓愁无好梦里,有的是越来越深的无力感。很多的时候,真的茫然。特别是面对一些刻薄的人、无力的事,只想远离,无力承受,更无力付出。于是,无数次,忍不住反问自己,生命中最为美好的青春年华,都耗在了异地他乡,这就是我想要的吗?这样的生活,这样的远离,这样的每天思念着家人,这样过着,究竟为了什么?但也许,之所以选择漂泊生涯,是因为生活的庸常,对于幻想绵绵的自己来说是致命的。可怪只怪,如花的年纪,如梦的幻想,却碰上了,阴毒的流年。因为,除了在异乡,无论如何的艰辛、怎样的伤痛,最后都始终未曾折断掉自己的仅有的几根傲骨之外,其余的失去太多太多;心被伤得太深太深。
或许,幻影岁月,尘缘如梦。世上有很多东西脆弱无比,比如生命,再比如梦想;红尘中有很多东西残酷无比,比如现实,再比如夹缝中的生存;也许,生活太现实,漂泊若尘的自己太无力。对于行走于异乡繁华都市的一个单身女子来说,少作不切实际的美梦,才是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有利武器。
醒悟到这些,下了车刚进家门,便一一仔细删除掉自己手机里所有处长、局长们的电话号码;然后站在热水器下冲洗净外面沾回的污垢,换上一袭白色的裙装;接着一个人在午夜异乡的窗前,依旧如往日一样挺直脊梁倔强地站立着,任谁来电话问及,都绝口不提工作调动一事。却因着夜总会里与那位江西女子一同伤痛的情景,有多年不曾流过的泪水润湿满襟……
[本文记录的是一位大学女同事的心路历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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