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很容易眷恋的人。心存惶恐,人对我三分好我必报人以十分。谁让我敏感的触角抚摸到柔情的温暖,我会无怨无悔的付出。从不回头。这样的人同样恨的执着。
阿梨是一只怯弱而自恋的猫。它从内心鄙视我。
初见阿梨是十二岁的一个下午。放学后回到家,我惊喜地发现客厅的沙发上蜷着一只很瘦弱的小猫。棕褐色的背部有黑色的‘王’字样的图案,尾巴上也有。半个脑袋和余下的部分却是纯白的,不夹杂任何异色。那时的阿梨胆小而怯弱,静静的钻到抱枕低下只露出一条尾巴。一眼之间让人心生爱怜。我走过去挪开抱枕,在它背上轻轻的抚摸。
它忽然睁开眼转过头在我的手背上舔了一下。发觉我是一个陌生人以后,又迅速的回过头去。恢复了先前的姿势。我继续抚摸它骨骼嶙峋的背,最终它暴露了傲慢不训的本性,弹开我放在它柔软小脚的手,像剔去粘在脚上的垃圾。
“你这个没人要的可怜虫”,我点着它的尾巴说。它讯速摇开。也许是这句话让它从此讨厌我,而我却从此对它好。它让我看见一个傲慢而无安全感的影子。
阿梨是妈妈带回来的。我知道她一开始并不想把阿梨送给我,她看见阿梨无声的伏在我身旁时,忽然转身走了,拉着一个棕红色的行李箱,没有回头。高跟鞋在楼板上敲出尖锐急促的声响。
我买最好的猫粮给阿梨,仔细打点它的毛发。阿梨没有因为时间而和我亲密。它从不吃我拿在手上的食物,依旧厌恶我抚摸它的背。它傲慢的表情让人想把它遗弃,就像我。
爸爸带了一个女人和一小女孩回来。女孩的头发黄而稀少,松松的绑了一个马尾辫,脸上布满了淡淡的小雀斑。爸爸指着她说:“你该叫她姐姐。”
我冰冷眼里没有一丝温度,大步回到我的房间里,不去想爸爸的表情,默默地对着阿梨流泪。阿梨厌恶的看了我一眼,把头转到别处。
依旧对阿梨好。
依旧被阿梨拒绝。
因为找不到可以爱的人;所以觉得可以不要回报,可以什么都不在意;所以更爱阿梨。以为这样就是真正的自我,直到有一天我才明白自己错的厉害。
那是一个霞光很刺眼的傍晚,我从学校返回,静静的在家门口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家里多出来的两个陌生人我没有排斥,更不会在意。我告诉自己我有足够大的胸怀去承载。我选择平静,平静的推门进去,再平静的干自己的事。然而我走进门的一刻,整个人愣住了。看见阿梨正趴在我所谓的姐姐膝上承欢撒娇,亲昵的态度忽然间和我脑海里它冰冷的眼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房间里温馨的刺目。愤恨一瞬间填满我的心。
“贱猫!你这只贱猫!”我尖叫着,扑上去打阿梨,拿手里的笔记本扔它。阿梨惊恐的钻进冰箱后面。我发疯似的追了上去,把冰箱里的猫粮一袋袋的扔出,撒了一地,鱼腥味充满大厅。有人从背后拉我,我推开。拼命的哭,把冰箱踢得咚咚作响,用牙齿咬,用指甲抓。
“贱猫!忘恩负义的贱猫!出来!你给我出来!”歇斯底里……。
事后,爸爸带着后母去了医院。我的脚痛了许多天却拒绝和爸爸一起看医生,拒绝去原谅。后母额头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疤,许多年过来原本很深得伤痕渐渐被岁月抚平,而我的后疚却日渐加深。
我以为是因为爱,我可以静静的看妈妈离开,可以平静的接受爸爸的新家。其实不是。十二岁单薄的我用不甘和被人遗弃的怨恨推开一个比我力量大许多倍的女人,推开阻止我发疯的后母。后母的额头碰到桌角发出的巨大的响声以及那止也止不住的血液让我恐惧,原来我竟是一个不会宽容的人。沉默无言的表情下面隐藏着我所不熟悉的恨,那一刻我没有被血液吓倒,却恐怖在自己的恨意中。没人怪我,后母没有说半个抱怨我的字。爸爸归入沉默。
只有阿梨,见我靠近,龇牙嘶鸣,一样的歇斯底里。
十八岁那年我从家里搬了出去,爸爸给我租赁了距学校很近一处民居的二楼。买了一张巨大的床,门外是一个很宽阔的阳台,向阳。我再也不用天天挤公交去上学了。阿梨和我住在一起。
它已经是许多猫咪的妈妈,我学会帮它照看孩子,和它一起给小猫咪着一个温暖的家。后母常常来看我,带着她煲的鸡汤。我渐渐喊她妈妈。
我是一个天生怯弱的人,看见过从伤口流出的怨恨,从此畏惧。再不敢去恨,再不敢被恨。再不能遗弃,再不能被遗弃。
我学习到很晚,阿梨会跳上桌子,用身体来回蹭我的笔,最后选择书本的正中央趴了下来。假装睡着,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我用手推它下去,它索性躺下来。我推的急了,它便用脚弹开我的手,皱了眉头,怕我的手弄脏了它腿上的毛。我伸手拉它的胡子,它便会夸张的怪叫一声,一口咬住我的手指。我痛了,去提它的耳朵,它咬的更紧了。我只好先放了它,它就慢慢放松了牙齿,确定我不会再去提它的耳朵时,它就松口。
在它照料过许多小猫咪后,咬到我再也不会用力,我大声喊疼,纵然我不先放开它,它也松口。撒娇的叫,蹭我的笔。
原来这就是爱恨!需要人去学习,需要人去忘怀。共用一辈子的时间。我曾憎恨妈妈,憎恨她恨心得离我而去,憎恨她高跟鞋尖锐而急促的声响,憎恨她留下的猫,却又期冀得到更多的爱。最终伤在恨的双面刃下,最终伤在爱的双面刃下。而猫是敏感的动物,知道爱恨。
阿梨渐渐大了,九岁。按猫的年龄算它已年近半百。我上了大学,一直把它交给后母照顾。寒暑假再回去陪它。它对我日渐不舍,我去卫生间,它跟在后面。我从外面回来,它会从什么地方忽然跳出来,跑到我身边。我知道它一直在等我。在爸爸家我只喊它猫猫,有时我喊后母妈妈它听见也会跑过来。我越来越怕我不在家时它会孤单,嘱咐姐姐,以后它生下的小猫不要再送人。
我也终于明白了妈妈走时把它留给我的心情。
大三寒假我没有回爸爸家,在外面打工,开始挣一些零碎的钱。爸爸来看我,坐在我租的一间狭小的屋子里,抽着烟,沉默。
“为什么不回家?你姐姐她们都很担心你。”他最终选择了小心翼翼的口气。看着一直不说话的我,他又叹了一口气说:“那只猫……它也很想你。”
“阿梨”,我说。
爸爸吃惊的看着我。
我说:“猫的名字叫阿梨,是妈妈的名字。”
我慢慢地问他:“为什么要和妈妈分开?你们在一起不是应该很幸福吗?现在的妈妈文化修养哪一点比得上妈妈?你们之间会有什么共同话题?为什么不再爱妈妈?”
这些话在我心里问了他十年,我以为这辈子都难以启口。而在这一念之间我竟能如此简单的开口。我想知道人与人之间到底因什么相爱。
爸爸静静的看着我:“你爱阿梨吗?我说的是那只猫。”我说:“两个都爱。”爸爸抽了口烟:“阿梨也很爱你。”我点点头。
“但你们之间从未说过任何话!”
爸爸没在我居住的城市过夜。我看着他坐上长途客车。
我站在车窗下对他说:“我打点完这里的事就回家过年。”我顿了顿接着说;“不是因为阿梨才回去,也是因为阿梨才回去的,但不仅仅是因为阿梨。”我被自己绕口令的话逗笑了。这是十二岁以后我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和爸爸说话:“我也爱你,还有妈妈和姐姐。”
爸爸有些惊讶得看着我,忽然慢慢笑了。
街上下了一场小雨,滋润了青郁的树木、脚下的马路,还有来来往往寻找爱的人们的眼睛。
城市的冬天也似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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