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在洛阳的东南面。这座可能是中国最有名的寺院,现在离我越来越远了。
最早的少林寺是和童年连在一起的。还有大雪,渺无人迹的山道,莫名的颤栗和无边的寂静。具体的细节无关紧要,攫住我灵魂并使我一遍遍怀想至今的,惟有那一片浑朴拙古如白描的天地和无遮无拦直逼内心的亲切。
那一年我七岁,刚刚在洛阳师范第二附属小学上一年级。春节的前一天早晨,妈妈早早地就把我从被窝里叫起来,说正好你放寒假,咱们一块儿去少林寺看看。
少林寺是什么?我问妈妈。沉浸在对春节的渴望之中,晚上睡梦里都是过大年的景象,对我从来都不曾听说过的少林寺没有任何的兴趣。况且那时候少林寺一点儿都不出名,最少对我七岁的年龄来说是这样。
妈妈根本就顾不上回答,或者根本就没想到要回答,她急急出门去迎我远在十多里外上夜班的爸爸去了。我自己穿好衣服,自己走出简易的平房,看到漫天雪花飞舞,地上一片银白,不远处一辆大客车也被雪花盖满。爸爸妈妈就站在车前说话儿,深蓝的中山服和鲜艳的红棉袄,在皑皑雪光的映衬下分外醒目。我走近去,看到车上已有不少大大小小的乘客,有几个还是我的同班同学,他们大声招呼我,满车的语声、笑声不断,本来懵头懵脑的我看到同学们就高兴了起来。
旅途上的记忆比较模糊,好象走了很长时间。现在乘车从洛阳到少林寺约个把小时,一级的柏油路面,穿山越岭如履平地。而当时据说要走四个小时,原始的泥土沙石路面,高低颠簸,还要翻过弯弯绕绕的十八盘,那里是古时候一个重要的军事关隘,其艰难险阻,现在都很难想象。幸好我一路上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快到少林寺的时候才醒了过来。
“到了,到了。”妈妈推推我。
我看看外面,峥嵘山势被蒙上了片片素白,几棵柏树在路边傲然伫立,雪花在它们绿色的枝叶上保留片刻又不情愿地被摇曳的寒风抛落;路旁一条深涧,能看到水气如烟从涧底冉冉升起,却看不到它到底有多深,涧旁石缝里伸出来零乱的枯枝和纵横的衰草挡住了视线。而少林寺踪影全无,只感觉到进入了山环水抱的迷途之中。我猜想少林寺并没有到,大人们很可能是记错了。
好在车一转弯,寺院的大门突然出现在寒柏环抱之中,令全车一片惊喜。七岁的我豪情陡涨,对爸爸妈妈说我先进去看看,车上的人大笑,爸爸妈妈也笑了,说你先进去吧,早去早回。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们笑什么,跳下车就往少林寺跑。受着一种莫名的鼓励和冲动,我快步登上了大门前那一级级几乎已经破败的台阶,回头一看,车上的人一个还没有下来呢!
我就自己往少林寺里走。大门半掩着,油漆剥落,露出苍老的暗黄色木纹,用肩膀一扛,“吱扭”就缓缓地打开了。门内空无一人,一大片空地满是雪渍,被柏树和银杏树遮挡成深深浅浅的银白。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能清晰地听到脚步踏在雪地上沙沙的声响。第一大殿门前的廊下是四个手拿破旧法器的天王,他们的衣衫油彩暗淡,有些地方泥胎都露了出来,尘垢满面却圆睁双眼,一副怒目而视、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我和他们对视了一会儿,有点害怕,就回过头去,一块儿来的人都还没有进大门,只看见洁白的雪地上一行小脚印,歪歪斜斜的从大门口延伸过来,飘飞的雪花正一点点地把它们抹淡。我知道那脚印是我的。
再往里面走,我的脚步越来越快。一些碑铭、禅房依次掠过,它们静立在雪地里,虽然陈旧却透露出无声的庄严。奇怪的是我没有看到一个人影,那时候少林寺的僧侣可能非常少。上了两次台阶之后,就到了最里面的大厅,再也无路可去,我只好停了下来。那大厅的墙壁上画着一些彩色的古代人物,旧得已经斑驳不清了,有点象小人书里的样子。地面是很大的青砖铺成,砖也很旧了,隔不远还有一些深浅不等的凹坑,走上去很不方便。靠近大厅门口的地方坐着一个和尚,没有头发也没有胡须,但我能感觉到他已经很老了。看我一个人在大厅里转,和尚就问:怎么只有你?我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意思,指着地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凹坑反问他:为什么这样子?我们教室里可平了。和尚没说话,站起来轻轻一跳,踩在一个凹坑里,脚下的青砖泛起了淡淡的尘烟;转身又一跳,踩在更远处的一个凹坑里,衣袂带起了呼呼的风声。跳的时候和尚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好像在告诉我就是因为这样跳的。我觉得他一下子年轻了许多,恍然如在学校里和我一块儿玩耍的孩子,竟有些发呆了。这时外面传来了众人说话的声音,和尚一跳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苍老重新盖满了他的脸庞。
爸爸妈妈和其他人一块儿走进来,诧异我怎么跑得这么快,一个人在这大厅里干什么?我感到很委屈,明明是和和尚在一起,怎么是一个人?求助的看看和尚,和尚双目低垂,好像根本就没有见到我。我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转身出了大厅,也不理会别人的招呼,一溜烟向大门外的汽车跑去。
那一次回来的路上我又是昏昏然沉睡不醒。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再后来当兵、复员、参加工作,少林寺的话题再也没有人提起过。一直到一九七八年初,机关在小会议室里放还没有公开发行的电影录像《少林寺》,我一看开头就叫开了:我去过那个地方!放录像的人赶紧跑过来制止:别叫别叫,这是内部的不让公开,别人听见了怎么办?那神气只想把我推出门去了事。
当了文学编辑后,外地朋友来了就带他们到少林寺看看。二十年下来,少林寺也去了数十次。眼看着那里从进门不收费到门票长到几十元,寺前的山涧及古树都不见了,渺无人迹的山道变成了人声鼎沸的饭馆和商店,周围鳞次栉比的是宾馆、技击馆、武术学校等等。少林寺的塔林被圈上了围墙,你再也无法远望那些如剑指天的塔林英姿了;远在山崖上的达摩洞也另立了收费项目,你不可能自由地站在十年面壁的达摩洞前畅思冥想了。一九九三年作家夫妇邓友梅和韩舞燕来洛阳,我带他们去了少林寺,从停车处走到寺院大门口,不得不花销了上百元。现在的少林寺,完全可以和大都市的商业集团们一比高低,而它原来的模样再也找不到了。
童年的少林寺已经不复存在。在愈演愈烈的商业大潮中,拙朴寂静的古刹园林只能成为我们的一种文化怀想。但愿这种兴起的燥热不要泯灭了我们对未来发展的理性思考,但愿童年的少林寺至少保留住一点儿童年的模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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