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前班老师在把我交给新老师的时候显得很庄重，像移交政权一样，说：这小子你要抓紧！

我望着天上的流云，无聊地撮着脚板说：我已经不淘气了。

新老师姓杨，长得还可以，浓眉大眼，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柳叶眉，所以对她的浓眉感到特别亲切，印象很深，记得好像一下子就和四大美女联系在了一起。她在夕阳下更加妩媚地对我的前一任老师说：这小子很贼啊。学习怎么样呢？

我最喜欢别人问我这句话了，装了一下谦虚，就说：杨老师，我已经弄了好几个双百了。我想，她一定会摸着我的头，然后说：真不错。我低下头，准备享受女老师手心的芳香，顺便也幸福地想着以后的日子是多么地美好，继续有人宠，有人护着。我就这样想到日落，发觉寒气袭上身，才摸摸头发，抖出一些土粒来。堂哥骑在墙头冲我得意地笑着，说：你老师很美啊。

我说：美关你屁事，美也是我的。

他跳下墙，样子矫健，像猴子滑梯一样。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我们老张家的种，长的越来越不像我了，关键是他的成绩一直在80分徘徊，我可是从0一下子飙到100，几乎没下来过，这让母亲很是放心，她多年后说：你不知道你第一次考了100分的意义有多么的大。那一刻，我的心终于可以放在地上了，我的儿子不是傻子。你知道吗？三儿，妈最担心的就是你变成傻子。我挺挺胸脯，握握拳头说：你儿子永远不会是傻子的。母亲笑出了泪说：不是傻子也用不着捏拳头啊？

我琢磨着，这杨老师第一次不敢正视我的眼睛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我说话的时候没捏拳头，二就是她被我的俊俏模样吓傻了。母亲说：丑娃变亲娃，亲娃变丑娃。我属于后者，小时侯身材苗条，肤色白皙，还没戴眼镜，头发也没掉，人见人爱，而且学习出色，一直是母亲的骄傲。我想，这老师一定是从来没见过如此帅气的学生，所以才不敢和我正视。后来的情况也证实了我的猜测。

第二天上课，还没等我准备好，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说：张三，你站起来。我就站了起来，但我站起来是为了把她看得更清楚点。我横目群雄，等待着她宣布我为班长，因为这是个惯例，班长从来都是由学习好的学生来担任。我像等待封赏的臣子一样，内心激动不已，不时地瞄着我的堂哥和同桌。她说：张三，你当生活委员吧。我半天没坐下，严肃地直直看着她，直到她低下头宣布下一个班干部时，我才偷偷坐了下去，幼小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了打击。我堂哥吃里爬外，还幸灾乐祸地向我竖起小拇指，以致于她第二次叫我回答问题我都没听见。她喊了三次我才起来，说：我不会。

下课，她让我到她的房间去。我身后跟着一群伙伴，都是来看我的笑声的，这群不怀好意的家伙，看我当了班长怎么收拾你们。我心里很复杂，既想着怎么应付这新来的杨老师，又想着日后怎么报复那群家伙。

为了表示我的自信，我昂首阔步地走进她的房间，比她走得还带劲。我们那里老师没什么专门的办公室，就一人一间厦房，既做饭又睡觉，还当作处理班级事物的地方。我进去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个男人，当时我就想，这就是她男人啊，她还有男人啊？说句老实话，我们都不希望漂亮的女老师有男人，尤其那个男人像我长大后这么胖时，我就恨我为什么不快快长大，好做她的男人。那一刻，我突然可怜起来我的新老师了，她来到我们村挺不容易的，我干吗要这么不配合呢？

我的杨老师说：喝水吧？小孩子不喝茶的。

我看到她男人喝茶，就说：我也喝茶。他男人很吃惊地看着我，我不害怕，毕竟在这个学校里我还是个人五人六的角儿，所以我也看着他，当时的样子一定充满了挑衅感，不然他不会放下茶杯到里屋去了。

我的杨老师说：你不乐意？

我说：什么不乐意？

她说：你还犟得不行。没当上班长不高兴了。

我说：没有。一切服从老师的安排，我爸也说，要听组织的话嘛。

这时，她给我把茶也泡好了，说：我不是什么组织，不过，你倒听你父亲的话。

我说：那是啊，不听话那叫忘本。

她说：你很骄傲？

我说：没骄傲，我还得过0分呢？

她说：这我知道。不过，你不觉得你的满分太多了吗？我今天不让你当班长就是想让你学会让，把满分也让给别人一次。

堂哥问我谈判得怎么样了。我说：你回去就给你叔说，说我没当上班长。他说：一定！

现在想起，我还对我当时的勇气敢到吃惊。此刻我卑微地被领导拍着肩膀说：好好干！我会低着头退后两步再走出房门，活脱一个太监再世。可当时我不这样。我还记得当时我屁股一扭就看到了她挂在门后面的内裤，第一次看见这东西，说实在的，心不跳是不正常的，我没被老师吓住，反被一条内裤吓得哆嗦起来，我感觉要尿裤子了，背对着她，说：杨老师我要上厕所了。她的声音很小，多年后我第一次吻我的女人时，女人的娇嗔，让我想起了这种声音，感觉到了老师的羞涩。因为那天我清楚地记得，我的身后阳光一片，火辣辣地炙烤着我。

我能给堂哥说这个吗？不能，如果不是今天写这个文章，打死我都会像保藏初恋一样保藏着这个暧昧的细节。这个细节在后来的日子里给我带来了一个在那时看来是神圣的令人羡慕的差事。

第二天下午，她又一次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递给我一杯茶，同时递给我两张纸条，说：小的呢，你出了学校门拆开看，然后按上面的要求做就行了；大的呢，不要看，老师相信你。我大摇大摆地走过同学们火辣辣的眼光，堂哥立马冲上来，问我干什么去？我说：到镇上办件事情。他拽着我的衣角说：带上我吧！那个时候能带着老师的使命出去办事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尤其在晚读的时候，我还记得我们经常在夕阳下靠着土墙，边摇头晃脑地读书边捉蚂蚁，要么就是扣墙上的土，因为我们坚信，只有工夫深铁棒磨成针，总有一天我们会扣倒这堵墙，那时我们回家就近了一百多步，那个时候就比看谁家离学校近，我还记得学校对门口的那个家伙整天趾高气昂，得意得像个大公鸡，我和堂哥不止一次商量着想揍他一顿，但都因为他家离学校近没法下手而告终。这天，我终于可以像老师一样看着这群家伙在墙角读书了，他们声音很大，看见我更是夸张了许多，一浪一浪的，震得尘土满天飞。我说：哥，你是不是不想读书了？这是苦差事啊。我哥说：我不怕。我说：那我也得问问杨老师。我跑进我们老师房间，她问我：怎么回来了？我说：再喝口茶。出来我郑重地对我哥说：老师说下次吧！

我还记得我堂哥扑闪着眼睛，失望地望着我走出校门的样子。我边走边看小纸条：张三，到镇上后到供销社大院26号房，把这个纸条交给那天你看到的男子。我偷着乐了好一阵，像风卷黄土一样，一路狂奔，我知道这个老师其实也喜欢我。

中间的故事我就先省去吧，问题坏在就坏在我堂哥身上。那天晚上回到家，他非要我告诉他到底干什么去了，我被缠得没辙了，就说送了个东西。我堂哥比我大半年，这有时候人比人大一点就是不一样，我堂哥就充分显示了他的年龄优势，总后拽着我的领口说我骗他，问；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我怎么能出卖老师呢，我怎么能让老师失望呢？所以我守口如瓶，一夜未招，毕竟这是我和老师之间的秘密，岂能和他们共同分享！

我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出来，一次我正在大道上幸福地看着杨老师给我的小纸条，突然从墙头翻出几个人。二话没说就把我摁到在地，我双手被剪，杀猪般的吼着，我听见他们大声念着大纸条：亲爱的，今晚老地方见，八点，爱你的杨。他们没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就高举纸条，对着夕阳仔细地寻思着。我趴在地上，对着大地说：你们这群王八羔子，看到了吧？什么都没看到吧？我现在就给老师告你们去！我想怒气冲天地瞪我堂哥几眼，但我没这个机会。我呼呼地喘着粗气，吹得黄土眯了我一脸。当我回到老师的房间时，我还记得他们教我的话，我说：我笨，摔了一跤，把纸条摔得找不着了。我敬爱的杨老师给我洗了脸，温暖地纤手拂过我脸庞时，我把几颗眼泪落到脸盆里了，我知道我的老师一定抓住了一颗，因为我感觉到了她胸口一颤。

我扯着嗓子喊：你给我滚出来。堂哥始终没有出来。他们得寸进尺，第二天下午老师骑自行车回去的时候他们躲在路边的沟壑里喊：老地方，老地方。我拾起一块砖头，盘旋着扔过去，听见“妈呀”一声。我的杨老师回头看见了我，转头骑到我跟前问我：你是不是不想老师在这里呆了？我说：不！我想让你找到是谁。她说：我知道！

当我们滑下沟壑时，他们已经溜了。第二天，学校对门的那个家伙让他母亲来请假，说生病了。我说：装病！他母亲说：这孩子！谁吃饱了撑着装病！

堂哥上课的时候给我递来一个纸条：你没出卖我们。我们不是冲着老师，是冲着你。

今天我才知道，我的杨老师说得是多么的正确啊！我是满分太多了，是我害了她，害得她匆匆教了一学期书，就到其他村子了。我上大学那年，碰见过她一次，还是在小学，已经转了十多个村子了。她的眉毛也变细了，弄得很流行的那种，脸上的粉还是没遮住她的皱纹。我叫了声：杨老师。她答应了一句，知道我是她曾经的一个学生，但半天闪不出我的名字。这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现在想想，我还真怀念我那段得0分的短暂的日子。但这个世界没人愿意得0分，所以只有如此而已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