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兰曾对肖宁说,不高兴的时候就到商场买东西去,买得大包小包的,一手提溜几个,在人群中一走,立刻有一条路闪出来,那时候,你不高兴才怪。李卫兰还说,她最高兴的要算是东西买回家那会儿了,穿的一件一件地试,吃的一样一样地尝,用的摆在那里,一时顾不上,却也不忘看了一眼又一眼的,那心里啊,别提多舒坦了。肖宁知道,李卫兰就是买千件万件,也不会值多少钱,李卫兰跟她一样是中学教师,丈夫是机关干部,孩子还正上学,有多少钱够她折腾。可是,她知道怎么样才能高兴,眼下,能给自个儿找到高兴的办法又有多少人呢?
肖宁给李卫兰拨通了电话。
李卫兰那边是外语语组,许多说话的声音,肖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卫兰,你下午有没有时间?”
李卫兰说:“你说什么?”
李卫兰的声音很大,依然有嘈杂的说话声。肖宁不得不放大声音又说了一遍。
李卫兰说:“有事吗?”
肖宁说:“上回你说的新开业的蓝天商厦,我想去看看。”
李卫兰欣喜地说:“行啊,我这就去请假。”
肖宁说:“要请假就算了,还是……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李卫兰说:“别人算就算了,跟你可不行,再说,下午我没课,跟头儿说一声准行。”
李卫兰又说:“你不也一样得请假吗。”
肖宁说:“我……我没请假。”
李卫兰停了一会儿,说:“肖宁,出什么事了?”
肖宁说:“没什么……下午两点,蓝天商厦门口见。”
肖宁放下了电话想,出什么事了,谁能说得清呢?也许是天大的事情,也许一切都好好的,什么事都没出……
蓝天商厦在欢乐街的西头,肖宁由东而来,须穿过一整条欢乐街。她的心情不好,两边的建筑并没给她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街道上的草坪却让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她感觉那草坪上仿佛行走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随了那身影,还有悦耳的小提琴声。刚想好仔细辨认,恍忽间一切又没有了。她索性跳下车子,面对草坪站了一会儿,似乎确认那身影不会再出现,才有些失落又有些忧伤地向前骑去。
李卫兰早就等在蓝天商厦门口了,见到肖宁,老远地就又招手又喊叫的。待肖宁到了眼前,李卫兰打量了又打量的,说:“可把我急死了,以为真出了什么事呢,这不好好的?”
肖宁笑笑,抬头困难地看看蓝天商厦的顶端,说:“真高啊?”
李卫兰说:“什么高不高的,你是有事还是没事啊?”
肖宁说:“以为都跟你似的,出事就是人命关天的事。”
李卫兰曾以为吃安眠药抗议丈夫对她的忽略,且取得了成效。李卫兰就说:“有时侯,你还真得学学我,小不高兴就来买东西,大不高兴就闹它一个人命关天。”
肖宁不再说什么,挽了李卫兰的胳膊,向商厦里走去。
平时肖宁是很少逛街的,不是不想,是没有时间,她教初三的外语,还兼了班主任,一整个星期拴在学校里不算,星期天还得搭进去。她的丈夫和儿子同在一家服装厂工作,前几年还可以,这一两年是只干活儿没钱挣,至多领些衬衫去卖,卖不出去就压在家里,还不敢穿,一件就是二三百块,穿了这月吃什么呢?一家三口几乎全靠她一人的工资了,为多挣钱,她还从一星期里挤出了两个晚上,为一座私立学校的学生补习外语。这样,每月她大约可拿到2000块钱。2000块钱,于这个简朴的家庭简直就是个大数目了,丈夫和儿子因此对她更加百依百顺、周到体贴,做饭、洗衣、采购以及一切的家务从没让她管过,就连擦皮鞋、钉扣子一类琐事,丈夫也一并代她做了,逢到她有个头疼脑热,她就更成了中心,哪怕是一声咳嗽,父子俩也会当大事一样地忙上一阵的。这让肖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有一种满足感,她当老师当惯了,在学生面前一呼百应,在家里她也接受得十分自然。不象李卫兰,丈夫从不做家务,还对李卫兰挑三责四。当然,李卫兰远不若肖宁挣的钱多,李卫兰对丈夫的怨气,只能一趟趟地撒在购物上了。
一走进琳琅满目的商品世界,李卫兰就兴奋起来了,她拉了肖宁,眼睛里闪着光亮,就象要她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写在眼睛里似的。肖宁有些被动地被拖拉着,她走到哪里,肖宁就跟到哪里,听她跟人家问这问那,还认真地讨价还价,却往往又不买人家的。不过,也有不断被李卫兰选中的东西,比如一包香气逼人的爆米花,一只街上流行着的发卡,还有桌布、围裙、小勺、小碗,以及润肤膏、餐巾纸什么的,每样东西人家老谋深算给她个塑料袋子装起来,没一会儿,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子已是好些个人。她买,也一定让肖宁也买,说今儿你就听我的,新开业的商场,价格都便宜几成,过几天可就没这价了。肖宁买的时候,她就在一旁帮她选,比选她自己的还认真、计较,售货小姐稍不耐烦,她就唇枪舌剑跟了上去,直到把人家搞得哑口无言。这时候的李卫兰就更兴奋了,东西提在手里,爆米花也不忘时时地往嘴里送;刚买的餐巾纸扯出来一块,不时地在嘴上擦一擦;眼睛则到处忙碌着,露出说不尽的喜爱和贪婪。她还提醒肖宁,吃啊,爆米花。肖宁望着她,心想,她是真喜欢商场啊。可是,满手提着廉价的东西,喜事谁又能说不是一桩悲事呢。
还没到星期天,商场里的人并不太多,两人在色彩斑斓的货架间象鱼儿一般游来游去的,只个一层,就逛了将近一小时。肖宁虽也买了些东西,却远没有李卫兰的兴奋,眉宇间反而添了几丝烦躁。她对商场里的东西一向少有亲近感,还不如菜市场的白菜、箩卜能让她生出几分愉悦来,李卫兰的热情又没节制,不停地买了又买,不停地喜了又喜,一步三回头的,就仿佛角角落落都跟她有关似的。肖宁走着走着,脚步就不由地加快
起来,与李卫兰拉开了距离。
李卫兰很快地发觉了,紧走几步追上肖宁,说:“又不是赶路,急的什么呀。”
肖宁说:“照你这逛法,明儿一天也逛不完。”
李卫兰说:“才多一会儿就不耐烦了?你就跟我好好学学吧。”
肖宁索性认真道:“我是跟你学,不然怎么会约你来?可你知道不知道,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李卫兰有些怔怔地看着肖宁。
肖宁说:“这办法对你行,对我,没有用的。”
李卫兰说:“你跟我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肖宁说:“没事。”
李卫兰说:“学校评职称的事?”
肖宁摇摇头。
李卫兰说:“家里缺钱花?”
肖宁又摇摇头,说:“你别瞎猜了,是我自己。”
李卫兰困惑地望着肖宁:“你自己,你自己能有什么事?”
肖宁说:“卫兰,我……我怕是……唉,我也说不清,还是走吧。”
肖宁继续往前走。这一回,倒是肖宁去哪里李卫兰跟到哪里了。肖宁也不停留,虽在看着物品,却是漫不经心的,所有的东西都跟她无关似的。李卫兰无奈地跟在后面,有一刻她发现了什么要买的东西,正想唤肖宁停下来,却见肖宁已上了电梯,缓缓地往二楼去了,李卫兰只好也向电梯走去。
李卫兰以为肖宁会在二楼停下的,没想到肖宁接着又一转电梯上了三楼。李卫兰跟着气喘吁吁的,肖宁却悠悠地走在前面,毫无停留的意思。这样就到了四楼,在四楼依然没停,径直又上了五楼。李卫兰在电梯上拼命地跑啊跑,总算在五楼转六楼的时候一把抓住了肖宁。李卫兰说:“肖宁,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肖宁看了电梯里上上下下的人们,说:“有什么意思,哪哪都没意思。”
李卫兰说:“就是没意思也不能光呆在电梯上啊,再说了,怎么就没意思,比学校比家还没意思?”
肖宁将目光转向李卫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弄不清怎么了,就想往高处走。”
李卫兰说:“肖宁啊肖宁,我早说过,你是太不会生活了,只知道挣钱,不懂得花钱,就算你那口子伺候得周到,还不是拿粗饭那处理的衣服打发你。”
肖宁说:“别这么说,要是有钱,他会舍得给我花的。”
李卫兰说:“你怎么不明白,钱是你自个儿挣的,他凭什么舍不得你花?肖宁,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心事,但你得想法儿让自个儿高兴,五楼全是女装,今儿我一定得替你选件高档的,看看你身上穿的,什么呀。”李卫兰又看着自己,说:“当然比你我也好不到哪里,可是一星期下来,我能一天一件地不重样,你能吗?”
肖宁没有说话,有些向往地望一望六楼,还是听话的随李卫兰走了。
这一回,李卫兰似是一心要使肖宁高兴起来,目光所注意的,尽是适合肖宁的服装,看中一件,就拿下来让肖宁试穿,肖宁的衣服、背包及买的东西李卫兰都一古脑抱在怀里,然后就看着肖宁在镜前左照右照的。每一件李卫兰都劝肖宁买下来,肖宁却是每一件都摇头,不是嫌价钱太贵,就是嫌颜色太鲜艳。这样地试来试去,李卫兰就忍不住说:“我还从没有这么耐心过。”肖宁说:“你选你的,谁让你这么耐心的。”李卫兰说:“我吃饱了撑的。”肖宁便笑,接过李卫兰手里的东西,说:“真的对你行,对我没用。”李卫兰说:“我就不信。试跟买感觉是不一样的,你真的买下来一件,看看高兴不高兴?”说着,李卫兰的眼睛忽然一亮:“看,那件,那件准行!”
李卫兰看中的是一件格子上衣,样式新颖别致,做工也很精细,颜色也亮而不俗,穿在模特身上,十分地典雅大方。肖宁摸着衣服,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眼睛对了模特,眼神却象是在很远的地方。
李卫兰等不及,顾自去货架上摘下来一件,催促肖宁脱了外衣。
李卫兰没好气地说:“管它有没有,你又不是听音乐来的。”
肖宁却不甘心,转身又问货架旁边的服务员:“你们这里怎么没有音乐?”
服务员摇了摇头,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愿回答肖宁的提问。
肖宁还不死心,又小跑去问远处的一个服务员:“怎么没有音乐?商场里怎么没有音乐?”
那服务员倒和气,告诉她:“一上午都有来着,不知现在怎么没有了,可能是出故障了吧。”
肖宁这才叹息了一声,返回来试穿衣服。李卫兰说:“你还想在音乐声中走一走模特步啊?”肖宁说:“不用挖苦我,我知道我今儿特傻。”李卫兰说:“知道傻就好,知道傻就把这衣服赶快买下来。”
肖宁穿了那衣服在镜前站下来,果然是很不错的,镜中的自己,换了个人一般,好看了许多,似也年轻了许多,引得李卫兰在一旁直拍手叫好,没治了,简直就是为你做的呀!
肖宁欣喜地看着自己,心想,也许李卫兰是对的,她当真会为这件衣服高兴起来。
肖宁问服务员多少钱,李卫兰代服务员答道:“不贵,才两百八。”李卫兰又说:“你要嫌贵,我出钱给你买下。”肖宁便不再犹豫,开始从自己的衣服里翻找钱包。
就在这时,肖宁象是听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来怔了一会儿,然后把衣服仍给李卫兰,飞快地往电梯的方向跑去。李卫兰在后面边追边喊:“你去哪儿?你去哪儿啊?”
肖宁身上还穿了那件格式上衣,服务员一下子就急了,随在李卫兰后面也追。三人一个追一个的,引得许多人朝她们看,有几个服务员明白了什么,也加入了追赶的队伍。
追到六楼,就见肖宁径直奔了卖电器的方向去了,那里正响着一首柔婉动听的小提琴曲子。
几个人在乐曲声中奔跑着。这曲子经常地放,追赶肖宁的服务员听见也似听不见了,她们一点不以为肖宁是奔了曲子去的,她们耳边没有音乐,听见的只有一连串的急切的脚步声。
肖宁终于停了下来,李卫兰和服务员们赶到跟前的时候,发现她正在一个乐声缭绕的音乐世界里,双手奉了脸,指缝里有晶莹的泪水流下来……
李卫兰和肖宁从商厦里走出来的时候,肖宁已平静了许多。她告诉李卫兰:“前两天跟她一起住了六年的一个邻居搬走了,她刚才错当成是她的小提琴声了。”
李卫兰说:“恐怕没这么简单吧?”
肖宁说:“就这么简单,跟她连话都很少说,只是喜欢听她拉小提琴。”
李卫兰说:“所以人家一搬走,你就受不住了,就约我来逛商场,上课呀、请假呀,统统顾不得了。”
肖宁说:“我真的想跟你学学。”
李卫兰说:“没用。我是因为不高兴,你是因为爱,爱可是没有一点办法的。”
肖宁红了脸不再吱声。
李卫兰说:“要我是你,绝不会这么傻,六年的邻居,多少机会都让你错过了啊。”
肖宁说:“其实,到现在我也搞不清究竟是喜欢她还是喜欢她的琴声。”
李卫兰说:“她一点不知道?”
肖宁说:“不知道。”
李卫兰忽然说:“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了。”
肖宁说:“什么?”
李卫兰说:“反正不是逛商场,不是买东西,也不是好看的衣服。”
肖宁见李卫兰一副严肃的样子,反笑起来,说:“怎么不是,这衣服我穿在身上,还真比进来的时候高兴了。”
李卫兰看着肖宁的格子上衣,也笑了笑,却带了几分沉郁,这在她是从来没有过的。她便带了这沉郁的笑说:“你要的,只是你自己的梦罢了。”(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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