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坐车。
小时候,我总是坐在门前对着一条宽敞的马路发呆。那里不停地经过着不同的车辆,闪着不同的的色泽,透过洁净的车窗,我看到摆动方向盘的司机,还有许多不同的身影。很多时候,会看到晕车的乘客,痛苦的脸部神态让我觉得奇怪。
那时的我从未享受过车高速运行带来的快感,而年幼的心早已被飞奔的车影牵挂,望着扬长而去的后灯,幻想着自己的心在不停地驰骋,在此片蔚蓝的天空下,走向另一个世界,那是个很远的地方,或许是梦里的童话国度。
后来,我常常坐车。高大明亮的车窗,给乘客提供了一个宽敞的观察视野。靠在空前,大半身被裸露在外界事物的眼前。我在享受着每一次乘车的旅途,或长或短,那迅速的变化,带给视觉迷幻的移动。路旁踽踽而行的路人,繁花似锦的背景,并肩同行的大巴,充满想象的空间一再连贯地呈现。我的心随着车的发动而融入,又随着引擎的熄灭而回归。走出下车的台阶,重新投入现实的工作。
大巴在高速公路上狂奔,我想象着它在无阻的空间肆意地展示着自身的速度,车窗外又是一幕印象派的画面。原来,车也有着潇洒的英姿。在车厢里的我与车一起感受着滑翔的过程。我进入了腾云驾雾的幻境,似乎高空的云朵也降落在空前飘逸。我惬意地微合双眼,沉浸于这片自我的精神乐园。
这是一次难得的长途之行。出差的公务办是惯性的操作,真正带给我愉悦的是在往返的路途。孤身的旅行者往往会有着特有的神情,去观望身边短暂的同行人,我也是。
小小的车厢也是个别样的世界,不同的面孔,不同的姿态,彼此因一张小小的车票走到了一起,彼此明白这只是途中的匆匆一聚,便习惯性地以心领神会的沉默代替了交流的意图。我却不然。我喜欢细致地品味车厢里混杂着天南地北的气味,听着稀奇古怪的方言,总渴望着在这短暂的驿站,结交每一个同行的旅行者,或白发苍苍的老人,或风华正茂的同龄,亦或童真的少年。与每个不同与自身的人交谈,与每个志同道合的人争论,构成旅途上的风景。如流星般易逝,于是在记忆里无比珍贵,包括遗忘了的。
身旁的座位是一位男士,干净简洁的打扮给人一种书生意气的感觉。我想,他是个白领吧。他的脸上透露着资金疲惫遗留的憔悴,工作狂吗?不,直觉否定了我的猜想。修长的手指交叉并拢放在腿部,微闭的双眼找不到我的那份悠闲。我知道,他在思考,我决定打断他,因为他似乎在告诉我他在被不幸的事纠缠。
你好!请问你是一个吗?
我保持着陌生人之间应有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探问。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理念影响着许多人的思想,尤其是在如此的背景下。不过我从未为遭到异样的冷落而失望,这只是我旅行中的花絮。
是的。
他意识到我的话是对着他的,略显得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镇定。
坐车不舒服吗?欣赏外面的风景吧,这样能缓解晕车造成的不适。我希望他会有这份雅趣,毕竟他是个男人,大多数男人缺少女性天生的敏感去领略万物的柔情。
他没有回答,眼中似乎闪烁着不定的蓝光,也许他是第一次在车上遇到如此的人,而且是个女的。片刻的思索后,他问。
你是出来旅游的吧?
我微微一征,随即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他以为只有全身心游玩的观光者才会用欣赏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一切,或许我真的是个游客,在这路途中的观光者。
你是为什么事出行吗?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知道他不会懂我眼中的世界,即使是同处一个车窗下。
我很快又觉察到自己触及了一个人的隐私,给彼此间带来了尴尬。他游离的目光无目的地张望,似乎在思量是否应该向一个陌生人坦露心扉。犹豫不决之后,他最终还是打开了话匣子,也许他明白我的出现将人随路途的结束而终止,因为这只是场短暂的相遇。
我要去看望我的妹妹。两个月前,她被确诊得了白血病……我给她买了她最喜欢的礼物。可是,她今年才十五岁……
他开始变得哽咽,以致喉咙发不出声音。我看到他仍在艰难地张口,试图让自己继续讲述心灵不幸故事。几句简单的话断断续续地从他口中说出来,一字一节地停顿,深重的悲伤在无力的掩饰下更刺痛人心。我不忍心去安慰,面对汩汩流血的伤口我忘了怎样去挽救。事实总是过于残酷,让弱小的人类无助又不得不去面对,或许,这就是生活的定义。
他终天重新抬起了头,我满脸同情与鼓励,只是没能用语言去传达。我明白此时一切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医生告诉我,她只剩一个月的时间了,这段时间最好让她留在医院,以防发生意外,我无奈接受了医生的建议,每星期的周末,我都会带上她最想要的东西去医院看她,我想让她人生最后的日子留下美好的记忆,给她,也给我。
车窗外骄阳洒下一片金光,模糊的景物闪现着不清晰的轮廓,上演着生死轮回的礼赞。
我曾经苦苦地思考着生死的定义,冥冥中的影像难以捉摸,追溯先人留下的理论,生死却隔着神秘的面纱,充满诡异的奥秘。生也惘然,死也惘然,而传说中的天堂真的存在天另一个世界吗?听到过如此一个关于天堂美好蓝图的解释,倘若天堂不如现实美好,那去了的人为什么没有一个返回呢?不知有谁可以回答,天堂之门或许是只能进而不能返呢?
我从随行的包里拿出了零食递给他,他接了但没有动手吃。每当内心充满什么烦躁时,我便会用食物填补着身体的空缺,我想着用大量的实物进入体内便可以排挤那些不愉快的因素,让自己可以找回安稳的心境。只是对他而言,这只是无知少年嘴馋的消受品。我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点可笑。
我把目光重新投向了窗外,他的话语如铅般灌入我的心脏,无比沉重地跳动着。
时间在沉默中飞快地流逝,车也驶入了目的地的地界。到站了,也意味着这场聚将随彼此背对离去画上句号。
车停了下来,在下车的那一刻,我作出了一个冒昧的决定。我找不到自己这样去做的理由,但我内心告诉我,我应该这么做。
我跟你一起去看望你的妹妹行吗?
他去拿行李的动作因意外而凝固在了空中。回头看着我的脸。好一会,他点了点头。
也好,或许你会给我妹妹带来另一种快乐。
于是我跟随着上了一出租汽车,这让我没能有机会买礼物给将要见面的小女孩。
医院一直是我回避的地方,总觉得里面蕴藏着生死边缘的秘密。向左走是天堂和地狱,向右走是人间。阴阳两相隔的界线,牵扯着无数个呻吟的病人。主宰生杀权的上帝如此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指间游戏,在人间演绎着形形色色的戏剧,充满着黑色幽默的世界。
跟随着他走上了二楼,病房成排整齐地向走廊尽头延伸,有个拐弯,光线幽幽地散落,满地窗格的斑驳黑影。
他顿住了脚步,示意我那就是他妹妹的病房。透过门窗,我看到病床上一个少女在看书。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哥!女孩放下了手中的书本,高兴地喊他。
又在看什么书啊?为什么不多休息啊?他微笑着嗔怪。我立刻感受到了他们兄妹之间浓浓的爱意,驱散了心中原先因空气中扑鼻的药味南所带来的恐惧。
她是我的一个朋友,特地过来看你的。他对着女孩介绍。我现在才想起,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你好!我主动打了招呼。
哦,姐姐好!她很有礼貌地回礼,随即又投入到与他的交谈中。
我细细地观察着病房里的一切。洁净的房间,床边有一张桌子,上面随意地摆着梳妆具及瓶瓶罐罐的药物,还有他刚放下的礼物。女孩手中已经拿着物品端详,床头放着几本书。她苍白的脸上绽放也高兴的笑,脸很消瘦,是药物所致吧。
他们一直在不停地交谈,女孩欢快地讲述她一周的生活经历,告诉他医生对她赞扬,还有她刚认识的简爱,对他讲着简爱的故事。他总是微笑着附和,不时对她表示称赞。
我像个透明的物体在旁边看着他们亲密的谈话,感受着这个温馨的画面,倘若女孩的命运不是如此不幸,他们又该是怎样的的一种生活呢?人间真情永远是最完美的神话,如今却因突如其来的疾病吞噬了属于他们的一切,病魔无情地剥夺了他们应用的亲情。在生命消殒的时刻,彼此扔掉了所有的包袱,分享着血浓于水的亲情带给彼此心中的慰藉。真期望此情此景能永远地维持而不顺时光的流逝被终断。
终于,他们停止了交谈,发现了我的存在。
姐姐,我带你去吃饭吧。她脸上洋溢着禁不住的喜悦,我发现她真的只是个充满童真的少女而已,没有给周围的人带来疾病困扰的阴霾。可每当我看到她失去血色的肌肤时,心里一阵不忍的抽搐,希望她的笑声能给她的人生写上完美的最后一页。
好啊。
我提起跨包跟他一起扶女孩下了床。面对着他她总是有着永远说不完的话言不完的情,或许她明白,自己的笑声不但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她至亲至爱的哥哥。
周末的时间过得特别快,丝毫不顾及即将离开温暖世界的弱小生命对亲情的眷恋。那天下午,我暂搁了公务,来到了医院。
临行的他仍用充满爱意的微笑面对她,她也保持着开朗而纯真的话语与他告别。我设想的难分难舍并没有用泪水表达,我知道,他们彼此的翔超越了一切,两人心中明白,笑才能给爱自己的对方留下安慰。
转身的那一刻,泪模糊了我的双眼,背后,传来了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放心吧,我会在你不在的时间里帮你照顾你妹妹的。我说。
这不是我的承诺,是我的荣幸。生命经不起过于华丽的装饰,于是我选择了简单的行动来表达。其实,他早就告诉过我,他妹妹从小便独立做每一件事,包括照顾自己。不过,我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显得突兀。
我看到了她的失落,在他走后。
我开始在这繁华的都市为业务而来回奔波,我发现自己渐渐失去了在车窗前品味众生相的敏锐,心中多了另一份牵挂。匆匆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每天多了一件议程之外的事,下班后,总是带上几经挑选的礼物,走进那个病房,看望不久便要离去的生命。我知道除此之外,我无力再去做什么。
平和性格的她有着天生的善谈,每次面对着我,她叫是带着微笑谈论着琐碎的话题。我开始真正扮演了她姐姐的角色。时常产生莫名奇妙的想法,或许她真的是我前生遗失的妹妹,又在今生重逢,可我不知道怎么样去提留。是注定了我不能拥有,前生,今世。
我去书店给她买了一本《生命的追问》,我看得出,她很爱看书。
姐姐,你喜欢看书吗?她拿着新书问。
嗯。
呵……我也是。从小我便喜欢看书,不同的书都告诉我不同的道理,其实,书的存在也就是真理的存在。我哥知道我想要什么书他就会买给我的,所以我有好多的书。
我诧异于她对书的见解如此之深。看来,书真的成了她生命中的伙伴。
那你以后想看什么书就跟姐姐说,姐姐一定会买给你的。
真的?那一言为定哦!
看着那张稚气的脸,我再次有了鼻酸的感觉。
知道这本书的作者张海迪吗?
知道啊。我很早就听说过她了,她啊,躺在病床上用镜子看书,拥有了常人都没有的成就,我现在不用镜子就能看书,所以我要更多的书,将来也要成为名人。
微风穿过窗子,吹动我的发梢,静静地倾听时间流淌的声音,轻柔,漂浮。泪,涌上了我的眼眶。
那天下了一场大雨。
我带你出去走走吧。我觉得她应该多出去欣赏多彩的世界。
好啊。
扶着她走在医院里的公园,百花百草散发着勃勃生机,许多病人在陪同下闲逛。日光洒在身上,一股暖意注入心房。
姐姐,你说真的会有天堂吗?
我呆住了,我知道,她开始面对自己的生命了。
有的,天堂是个美丽的仙境,那里的人都过着幸福的生活。
可是……天堂在雨吗?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思索着该如何去回答,她接着说。
我从小不怕黑,睡觉不敢关灯,每当大雨来临,整个世界都被黑暗所笼罩,我害怕每一个雨夜,恐惧着自己会被黑魔吞噬,于是,我便紧紧地抱住哥哥,哥哥永远是我的守护神,只要在他的身边,我就能找到安定感,可是,我知道,哥哥不可能跟我一起住在天堂,那要是天堂也下雨的话,我一个该怎么办哪?
不!不会的,天堂永远不会有雨的,天堂永远是美好的晴天,在那里处处都充满着幸福,一定不会下雨的。
泪水滴落在她的头发,我在用自己的谎言编织着她心中幻想的天堂。
你不会离开你的哥哥独自去生活,无论什么时候,你哥哥总会在你需要他的进修出现在你的身边,还有,姐姐也会永远陪着你,保护你,真的,你不会一个人的。
她没有回过头来,眼睛望着远方,平静地笑了,我不知道她眼中是否看到了天堂。
我跑遍了大街小巷,寻遍大小商场的货架,终于找到了一只雪白的兔娃娃。带到了好的病房,我给她讲着月宫的传说。嫦娥,玉兔,桂树,吴刚。她眸中充满着好奇秘向往,我盼望自己能为她筑造一个美仑美奂的天堂。当我做着这一切时,心在无声地滴血,无论天堂多么得美好,能及得上让她留在世间幸福吗?
周末,他总会准时地出现在她地病房,渐渐地,女孩开始真正接受了我的存在。我不会再为他的存在被忽略,对话由两个人变成了三个,她的笑语慷慨地分给了她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似乎也为她跟我的融合感到欣慰。
三个人一起坐在公园的长石板凳上。
她突然转过头望着我,我感到奇怪,做了一个擦脸的动作。
我脸上有东西吗?
姐姐,你愿意做我的嫂子吗?她天真的脸上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我为这突然的问题意外得忘了回答。
我要你做我的大嫂,我哥是个好人,姐姐也是好人,我相信你们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的,而且,我哥也需要有一个像姐姐这样细心的人照顾。答应我好吗?
我不由地向他投去询问的眼光,他满脸的都是关怀与爱意。
姐姐,答应你。姐姐会帮你照顾你哥哥的。
太好了,那我以后就叫你大嫂啦……
我不知道这是否也算是在为她编织天堂的谎言,但我明白我应该这样去做。他临行前对我说,谢谢你!
我没有回答,转身走出了医院,在地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轮廓。
我一再拖延我的业务,公司在那边不断地催促,我找尽了种种借口延长着我的出差期限。女孩的医生告诉我她的病情在不断地恶化,几次甚至送进了手术室抢救。他也正式请了假,每天都留在医院陪她。我仍只能在工作奔波之余进出着医院。每次见到她平淡的笑,我心底都在无声地发出控诉,造物主为什么在面对如此纯真的生命也不起半点怜悯之心呢?
面对经理的压力,我不得不连续奋战两天两夜,工作使我无法脱身走出办公室的门槛。那天下午,我带着焦急的心情匆匆赶去医院。
可是,命运还是将一切划上了句号,等待我的是一座冰冷的坟墓。
他沮丧地给了我一张纸条。我妹妹临终前很想跟你说些话,可是你不在,只好让她写了下来。
我用颤抖的手打开了纸条,几行娟秀的字迹。
大嫂,其实我知道天堂也会下雨的,不过我不会害怕了,因为我知道你会在我哥哥身边,你们们永远在我心里的,有你们我什么都不怕。
我恨!恨自己最后一次拥有那无瑕的笑容的权利都错过了,恨自己没能在她踏上天堂之门时给她一把遮雨的伞,告诉她,雨夜我会为她祈祷……
泪打湿了纸条,字迹开始消散开了,变得模糊不清。
我拨通了经理的电话。我现在就回去。说完马上挂了电话。
车在高速地行驶,窗外开始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窗子上成股地流下。
望着白茫茫的远方,不知道她住的天堂是否也在下雨?我想告诉她,我永远在她的身边,陪着她,保护着她。
我梦到了女孩与他走在花园的背影,可是我无法让她们注意到我的存在,因为,我叫不出她的名字,还有他的。
那一夜,在梦里哭得像十五岁的少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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