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都会为本国文化数千年不绝的连贯性而自豪。世界上多少曾经辉煌一时的帝国，都难免在异族入侵后，彻底丧失自己的文化，即便是古代世界中第一强国的罗马，也免不了分崩离析的结局，如今最近似罗马人后裔的意大利人，连本民族的历史都已无从稽考。

以古华夏族为主要组成部分的中国，历史上也数度被外族统治：蒙古人的铁蹄曾经踩痛过中国龙的脊梁，满族人的长矛曾经刺伤过汉民族的心脏，还有契丹、党项等民族也曾制造过幽州之痛、土木堡之辱……然而即使是顺利入主中原的忽必烈和顺治帝，最终也不得不在中国久远灿烂的文明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将一身散发着羊膻气的貂裘换成广袖阔服。

看起来中华文明比罗马、雅典文明确乎更具强盛的生命力，是不是这就证明了中华文明无与伦比的优越性呢？我觉得这个还真不好说。首先我们要看到亚欧之间不可同日而语的势力版图，要看到中国与罗马的邻居各是怎么样的一种文明程度，只有放在同等条件下检验，才能比较出较为客观的结论。

单从文化的传承上说，不管我们是否得了地利之便，历史承认的是结果，不是原因，因而我们事实上有效地保存了自己的传统文化，我们就是胜利者，这是勿庸置疑的。

这似乎的确能够带给我们无限爆棚的自信和自负。而且我们的确有值得骄傲的东西：奠定了中国政治、文化、哲学、思想和社会准则道德规范秩序基础的百家争鸣、横越千年依然熠熠生辉的唐宋诗篇、对于世界文明发展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四大发明……这些辉煌灿烂的文化确实在不同时代照亮过世界，也奠定了中国作为一个具有雄厚底蕴的文明古国的地位，更让国人在千百年后仍然可以神往不已。

但几乎也仅此而已，除了这些文明成果在同时代能够领先于世界外，我们很难找出更多的辉煌，而西方自文艺复兴之后，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全面推进，在工业革命之后更是确立了欧洲中心的地位，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一个事实。基本上处于同时代的雅典和马其顿文明是否低于先秦，我不敢下这个断言，毕竟对于德漠克利特、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阿基米德这些人的著作我读得不多。但拥有荷马、萨福、阿那克雷翁、埃司库罗斯、索福克勒斯、阿里斯托芬的希腊早期文学，是否也不如春秋战国的中国文学来，是很令人怀疑的一件事。

比较某个时期文化的优劣性并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两种截然不同文明，谁对历史和社会发展更具有推动力和创造力。前面已经说过，中国文化的韧性是无与伦比的，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它也是唯一能够保存完整的，但是保存下来是否就完成任务了，这恐怕还得由后世来检验。

当然就整体实力来说，中国文明在古代确实要强于希腊罗马，这实在不能不归于这种文明永不断绝的延续性。即使先秦两汉的文明未必胜过亚历山大和恺撒时期，但当我们进入到贞观和开元年间，希腊和罗马却已经不复昔日的荣光了，当不知道算不算是中国人的成吉思汗（蒙古是个世界性民族）横扫欧亚时，罗马元老院内已是一片帝国夕阳，不到两个世纪便臣服于新崛起的奥斯曼大帝国，千年霸业终于雨打风吹去。

通过比较可以看出，中国文明之所以得以完整保存，多半是拜地理方位之赐，在亚洲（主要是东亚）中国传统文明无疑是一种最为强势的文化，即便是如今不可一世的日本和韩国，在明治维新以前也通通是华夏文明荫蔽下的子文化国（不是政治上的），欧洲海上殖民政策推行之前，鸦片战争之前，他们一直是中华文明的敬仰者和模仿者，至于相对更落后的东南亚地区各国，更没有能力向中国文明叫板。上面说到的蒙古人和满族人入主中原，那也仅仅是政治和军事上的暂时胜利，这些游牧民族虽然能够在一时强盛起来，但是自身文明的薄弱使他们只能依靠军事上的打击来获得更高级文明的享受权，所以他们立国之后，能够建立的并非一个纯粹的草原游牧帝国，而是一个基本汉化的变种政权。

但西方却是一种全然不同的态势。比起其他大洲来，欧洲的文明是最为活跃的，各个民族的文化、军事和政治实力更为均衡，很难有谁能够一家独大。罗马帝国的崩溃不是偶然的，作为征服者的日耳曼人和土耳其人，都曾经建立过横跨三洲的庞大帝国。马其顿、德意志、奥斯曼、法兰西、英格兰……无数个强悍且有高度文明的民族互相争斗，在不同时期相继称雄，使得欧洲各国的文明始终处于互相渗入、融汇和整合当中。

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态势发展到一定程度，开始显示出各自的优缺点来了。由于中华文明在东亚区域内的成熟与完整，也由于中国在亚洲的强大军事与政治势力，使得这种文明始终处于统治地位。它的优点是完好无损的连续性，它的缺点是缺乏交流与碰撞，没有新鲜血液注入。没有交流使它无法了解自身以外更为广阔的世界，没有补给必然会呈现出老化甚至停滞的状态。

但是在鸦片战争之前，很少有人认识到这个问题。在此之前，中国与国际的交流仅仅停留在张骞、郑和等少数几次目的单一的友好访问，相对于外国来自官方或民间的各种络绎不绝的留学、为官、宗教文化传播与交流的行为，中国的官方出国是礼节性的，民间出国多半是出于谋生和个人发展的目的，对国外先进管理、经济、文化的拿来没有起到多大作用。直到乾隆时期，中国人依然没有意识到东西方文化对流的重要性，当西方人满世界扩张霸权时，长辫子的官老爷们还沉醉在中央帝国的煌煌大梦之中，对欧洲人不断涌入中国的现象，他们看到的是堂堂大清对世界蛮夷化外之民的文化惠泽甚至是扶贫，既然是扶贫，那么对方的粗鄙文化显然没有拿来的必要了。

于是以十全老人乾隆为核心的大清政府，非但没有抓住与有心建立贸易口岸的英国人达成协议，进行国际之间的经济文化交往和补充，从而接触到对世界格局产生翻天覆地影响的工业革命，反而连康熙对西方天文历法几何算数等进步自然科学的学习与推广也抛弃了，一干腐儒成天闭守在阴暗的故宫中等着西方蛮夷来取经和进贡，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洋人的坚船利炮和鸦片。

一场鸦片战争掀开了中华民族百余年的受辱含恨史，从此以后，天朝上国已为老大帝国的称号所取代，昔日万国来朝的情景换成了列强蚕食。到底这种强弱的转换是在何时形成的？看起来似乎也就是一两个世纪的时间，其实水滴石穿，绝非一日之功，这种角色的易位，早已潜伏在各自传统文化的根子里了。

前面已经说过，中国的文明是一种自给自足、独立性极强的文明，西方文明是一种相互渗透、取代或交融的文明，但还没有说到这两种文明具体的区别所在。实际上这种区别从古希腊时期就已显露出来，那就是对自然科学的重视程度。很多人在说中国古代也有很高深尖端的科学技术呀，比如祖冲之的圆周率、张衡的地动仪、黄道婆的纺织技艺、毕升的造纸术，以及唐三彩、青花秞等手工艺，但是我要提醒大家的是，这些发明创造，更多的是一种技术，而不是科学，比如手工艺，偶尔出现的科学萌芽由于缺乏一个广阔的社会土壤和理论支撑，多半停留在个人实践的阶段而不能成其气候。而科学，是教会我们认识事物的“所以然”，不仅仅是技术所传达出来的“知其然”。技术是一种实践，只要通过时间的积累就能够达到的，但科学则需要一种探求真知的精神，认识事物的内在原因，而不只是它的表面现象。

说到手工艺，的确不能不佩服古人的心灵手巧，但为什么中国发明的火药只能制造节日的欢乐气氛而传播到西方去就能成为更新时代的热兵器，那就是这种科学意识的缺乏所导致的。手工艺原本是工业的前身，但是缺少了科学的翅膀，手工艺就会永远停留在奇巧淫技的水平上，这些技巧无论多么高超，也不可能将农业文明跃升为工业文明。

古希腊的文明恰恰是一种讲究科学、求真务实的文明，虽然希腊本土后来衰败了，但这种探索自然科学真理的精神和方法，已经渗透到欧洲各国，成为他们推动社会发展的主要资源。

自然科学是历史发展最重要的动力，中国地理环境的优越性孕育出的优秀的农业文明奠定了这个民族在国家专制、官僚制度等方面的超强稳定性，这种稳定性又让封建政权以及知识分子满足于自身既有成就，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社会的治理上，而失去了向更高阶层的工业文明迈进的动力。由是，这种差距在后世便体现出来了，虽然看似突然，实际早在情理之中。

天朝之梦已然破碎，当今之世，国家强弱已不取决于历史文明的长短，而在于谁更能融合到世界潮流当中，只有努力汲取世界文明先进成果，不断发展自身文明进程，才能够立足或领先于世界。巴比伦文明也许比华夏文明更为长远，却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这应当是一个活生生展示在我们眼前的反而教材。所以那些一直怀揣着中央帝国之梦的人，应该更多地看看当今的伊拉克，应该更多地想想鸦片战争。中华文明没人说不好，但我们不能始终醉在前人的成果中不愿醒来，再大的家业也禁不住后人的坐吃山空。

9月13日凌晨5点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