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一位位可亲的女长者纷纷老去了，但她们那双双三寸金莲老是在我眼前晃荡、晃荡……瞧，三婆又袅袅婷婷，如风中摆柳，朝我款款走来……

年轻时三婆可谓风光，她，黑发如瀑，娇小玲珑，嫁给一个郎君两人如胶似漆！奶奶提起三婆出嫁的情景满目羡慕：“八人大轿呀，这在乡村实不多见！远乡近邻，男女老少齐来观看，喇叭齐鸣，锣鼓喧天，爆竹震得地动山摇，人们最先看到的是一双慢慢伸出轿子的三寸金莲……”

三婆心灵手巧，一把雪亮的剪子上下翻飞，什么花虫鸟鱼，人物肖像，在她的手里变戏法似的，不一会就剪出来了。下雨天，她坐在弄堂里，剪一个女娃一个男娃，命我们贴在那杉厚重的大木门上，一左一右。我们的头头手持一个大木槌用力的敲打图像，我们余下的呢，拍手饶圈：“木槌金，木槌银，今天打，明天晴！”说也怪，隔天就会放晴。至今我也猜不透其中的玄机。

而在清明时节与七月十五（七月鬼节），三婆更像个女英雄，被姑娘家和媳妇儿围成一圈，手把手地教她们剪出各式衣、袜、鞋、帽、箱、柜、房子等，烧给死去的亲人，这时的三婆苹果似的脸蛋上写满幸福。

最让我们高兴的莫过于求雨，七八个小伙伴七手八脚的捆绑起心爱的小狗，用一把竹椅两根长竹篙抬着上对面的小山坡求雨，用力敲锣，扯着嗓子高喊：“老天爷，下雨吧，老天爷，下雨吧！”这还罢了，我们还要三步一叩首五步一磕头，用三婆的话说，我们要虔诚才能感动上天。引得田地里干活的大人们纷纷停下手上的活计。不用说，这是三婆担任总指挥，她正在大门口那棵高大的梧桐树荫凉处，手搭凉棚，朝我们张望。她那飘飘长发，袅娜的身材，着实令当时的我们谁都想和她亲近，我们也常在她身后踮起脚尖，双手叉腰，捏起兰花指，提着裤子，学她小脚走路……·她给我们儿时带来多少欢乐呀！

可惜好景不长，三婆家的被划为地主成分，家道中落了，三婆要陪着跪在批斗台上接受思想改造，许多“癞蛤蟆”趁此机会就想占她便宜，用力掐它嫩嫩的脸蛋，狠踢她瘦小的臀部，大胆者还翘起嘴巴想亲她，想当众搂抱她。有好几次我都气得牙齿格格响，恨不得冲上去……

据说是三婆的上人作了恶，报应来了，三婆养了两个儿子，都是智障，小的还是哑巴，老公因此郁郁而终，小儿才三岁。三婆这时已被生活的重担心里的煎熬摧残了，原本瘦弱的她，手如鸡爪，又黑又长，飘飘长发失去光泽，随意地挽了个髻盘在后脑，她整日忧郁着，每挪一下三寸金莲总是那么吃力，一步一顿，慢慢吞吞。（我真奇怪她是如何上山打柴下河担水？）

后来三婆实在老了，就听村里人说，她常在天黑人定初时，去人家的园子里摘菜，去人家柴房拿柴火，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变了，变了。”我不敢想像三婆当时干这些事是如何忐忑，曾听奶奶对妈妈说：“唉，可怜呀，不拿点，叫她怎么活？”并且常常叫我送菜送柴给三婆，每有好吃的，如饺子啦炖肉啦，就端上一碗送去。三婆常局促不安地搓着双手，口中喃喃着：“怎么好意思呢，又吃你们家的！”说这些时，她眼中含着泪花。

于是，她也有好几次摸到我家，靠在门边，从黑布长褂里掏出一只鸡蛋或者是鸭蛋说：“娃，刚煮的，正热着呢。”妈妈总是推脱不要，她就急得快要哭了似的，用眼神央求着妈妈，妈妈就又叫我送上点什么给三婆，这下，三婆接得倒也爽快点了。我就跟在三婆的后面，随她回家，这时三婆的三寸金莲不再那么轻盈美丽了，要是有魔法，我真想帮她恢复一双我一样的大脚！

总记得，智障的大儿子发疯时，把三婆死死地按在床上，她奋力反抗，一双手被儿子抓得鲜血淋漓，是邻居听到三婆死羊般的叫声才赶来拉开她那痴呆的大儿子……

总记得，稍好点的哑巴上山去偷树，被人捆在树上，好一顿揍，回家后，吓得精神分裂，且发癫痫，口吐白沫，双脚乱踢，三婆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持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竟又挣扎着起来为自己的两个儿子烧水做饭……

总记得，当我在教室上课时，透过窗户，看到外边三婆拄着拐杖，拖着一把小板凳，艰难地移着三寸金莲，坐在自家的园子里，用拐杖点一下地，声嘶力竭地尖叫：“这一棵，这一棵，远点，再离远点。”指挥着两个傻儿子打眼种菜。我的眼泪不知从哪来的，我真想马上冲出教室……

而今，三婆走了，带着她曾经的美丽容颜，带着她的巧手，带着满腹心酸，挪着她的三寸金莲，终于解脱了！留下的，还有她那两个宝贝儿子……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7-9-12 22:38:23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