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婚姻问题南香余

发表于-2007年09月12日 下午3:08评论-0条

初夏的清晨巷子里的人一拉开大门便皱眉头。谁家缺德,竟在那十分洁净的巷子里撒下一溜黄沙子,还有那斑斑点点的水石灰。显然,准是哪家昨晚上大兴土木,通宵作战。有位老太拉开嗓门儿叫街了:“什么人家作贱,修鸡棚还是搭窝的……”

“嘘嘘……”有人拦阻了,“你没眼睛吗?文家修房子哩!”

老太伸头一看,果然,那黄沙石子打文家而起,巷口而终。“啊呀呀,作孽作孽,打嘴打嘴,各家自己打扫吧,反正也没有多少。”说着便回家拿扫把。

过路的人见老太如此前倨后恭,也忍不住向那文家的大门堂探探头,弄不清这里住着什么大人物,或是什么惹不起的刺儿头。

正当各家拿起扫把扫街时,那大门堂里出了一位颇有点风度的青年。说他是青年实在有点不放心,因为他的双颊已失去了光泽,走路缺少青年人的弹跳力,而且面部有一种老道严谨的表情。这种表情并非是遇事逢人特意表露的,而是经历、秉性长期作用于面部神经所留下的痕迹。好在眼下人人越活越年轻,即使把中年说成青年,当事者也不会有意见。

这位青年出门来看见有人在巷子里扫地忙不迭地打招呼:“抱歉,抱歉,各位别扫了,这巷子是我们家弄脏的,让我来清理。”

没想到人们先是喊了一声文老师,然后劝他去休息,丁点儿小事用不着他费力。

听声也就明白了,这青年不是什么大人物,也非什么惹不起,可惜他没有名片,要不然倒是用不着交代姓名的。不过,大凡印名片的人总有个头衔,他没有头衔,只有职业:小学教师文清风。不过,文清风在这条巷子里倒是用不着介绍,无论男女老少,见了他都老远地叫一声文老师,其恭敬之态度对他这般年岁的人似乎是不必要的,究其根源恐怕是因为他那谢世的父亲也当了一辈子的小学教师,巷子里的中青年和孩子们都受过他们父子两代的教诲,天地君亲师,这是中国人的传统观念。

文清风很受别人的尊重,同时也懂得尊重自己,他怎么也不听众人的劝说,回家拿出扫把,和大家一起,把巷子扫得干干净净,同时向众人千谢万谢,百般道歉。

巷子里的人也都很高兴,觉得是帮着好人做了一回好事。只有那老太发出一声叹息:“哎,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讨不到老婆呢!”

老太发出叹息的时候,文清风已经坐在家中休息,没有听见,如果听见了的话,不免又会受点儿刺激。不过,同样的话他已经听够了,觉得类似的话题实在有点儿无聊。世人何必喋喋不休地来谈论嫁娶,你看那全球的各大要事,重大新闻之中,有哪一件是关于讨老婆的?也许只有艾滋病有点搭界,那也是由于不讨老婆乱搞一通引起的。可恶的是最无聊的事情却最能缠人,近几年来,文清风自己,他妈妈,他大弟,小弟,一家四口都在为这件无聊的事情而费尽心机……

本来,文清风也没有感到讨老婆有什么无聊,也不那么超然,相反,那热切的希望与美妙的想象随时随地都会出现,走在大街上看见漂亮的姑娘时便会转坏念头,觉得这个也不错,那个也可以。可是这些坏念头都被一块岩石压住了,那时候,他刚当小学教师,才18岁,父亲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去世,大弟刚进厂做工,小弟还在中学里,除掉大弟住厂之外,一家三口的生活全靠他那一点微薄的薪水,他不敢交女友,连看电影也不肯去,总记着每逢发工资的时候老母提着米袋候在门口,而且老是抱怨青菜又涨了两毛钱,省下两张电影票,可以使老母少怨二十天。

文清风自小便记住他爸爸的话,人穷一点不要紧,但要穷得有志气,有志气的人也不是要去出人头地,克己为人,负责任是主要之点。文清风努力克己为人,努力工作,不敢一进学校便去搞对象什么的,他这样做也不觉得痛苦,反而觉得风尚,风尚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足以压制和拖延那求偶的欲念。同时,他也不怕将来会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远的不说,他那小学的教师就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女的。全校五十三个教工中,包括校长老头在内,总共只有十八个男的,号称十八罗汉,其中十七个罗汉已修成正果,六根未尽的只有他一个,未婚的青年女的教师倒有不少,一朵朵的睡莲都在水上飘着呢……

匆匆过了六、七年。文清风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巷子里都颇有点名气,特别是巷子里的人,对他更是感激,因为当他们无法对付那些“小皇帝”的时候会亮出黄牌:“快点吃饭,不肯吃饭的孩子文老师不欢喜。”

这话还真有点灵验。文清风的心里踏实了,觉得自己对孩子们还是负责任的。这期间他的家庭经济状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老母再也不等他的工资买米了,他那微薄的薪水已经降到了可有可无的地位。大弟的工厂生意兴隆,工资虽然不高,那奖金却是谁也弄不清楚的,特别是过年的时候,什么钱你不必问,签个名便把信封灌进衣袋,原封不动地交到老母的手里。

文师母拿得手都发抖了,七七八八就有一千几。小弟更玄乎了,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先去做临时工,说是半工半读,准备再拼搏一回,适逢市场开发,他连临时工也不做了,索性去摆摊头,卖西装和牛仔裤什么的,两年之间赚了七八万,如今开起一家百货商店,他一天的纯收入要抵文清风做一年。小弟的钱不交给妈妈,他积累资金想当企业家哩,可是只要老母说一声要钱用,他便立即从衬衫口袋里拉出一叠钞票,甩在桌子上沉甸甸的。

文清风松口气了,觉得他为老母,为弟弟都已经问心无愧,眼下不必压制和拖延了,可是晚啦,那一朵朵的睡莲都已生根开花,而且在生根开花之前谁也没有端详一下这位眉清目秀的小罗汉。内中也有新来的人还在漂浮,文清风也变着法儿试探过,得到的反应却是:自己当小学教师也是没有办法,谁还愿意再找个当小学教师的。文清风听了很生气,觉得说这种话的人实在有点自暴自弃。小学教师不过穷罢了,但要穷得有志气。罢了,晚上读读神话故事和《聊斋志异》,那里面的仙女和狐妖都是爱上穷书生的。

文师母为大儿子的婚事早就心事重重了,现在连两个弟弟也着了急。大弟已经和同厂的女工登了记,分了一套房子在四楼,正忙着糊墙纸,贴地板哩。小弟反正不着急,钱是一块磁铁,吸得几个小姑娘粘着走,只是还没有个理想的。他的理想很特别,要选一个既能当经理太太又能当瘪三的人。如果经营得法,政策不变,经理太太要雍容华贵,善于交际,还能出席个签字仪式,开工典礼,摔摔香槟酒瓶儿什么的;万一政策变化或是老本蚀光,他自己还得去当临时工,那老婆也得能当当保姆或是捡垃圾。大弟和小弟都知道大哥的婚事是被他们耽误了的,所以不停地催促老母:“妈,你催催他嘛,要钱我们出钱,要力我们出力。”

文师母知道催促也没用,只能为儿子抱不平,不服气:“这世道怎么啦,当个小学教师又怎的。当初我嫁给你爸爸的时候,巷子里的姑娘都眼热,说是嫁了个知书达礼的先生,一过门儿人家便叫我师母,从来没有喊过什么嫂嫂或他屋里的。”

小弟听了直摇头:“妈,你那一本帐是哪百年的事件,依我看嘛,大哥主要是缺少一点吸引力,这不是说大哥的相貌不好,而是怪他那一套常年不变的蓝卡叽。我是做服装生意,懂得服装的魅力,时新的服装能使女人美貌,男人神气,人堆里容易引起人的注意。注意了就有可能接近,接近了就有可能了解,了解到大哥的为人之后还有哪位姑娘不愿意的?”

小弟掀掀自己的上装,“你看我为什么能引人注意,我又没有把钞票贴在脸上,一件西德的羊皮夹克,一辆日本的雅马哈,叭叭地从街上开过去,引得人们行注目礼。当然,大哥的身份和我不同,穿羊皮克太野了一点,容易引起家长们的不信任。大哥,弄套西装穿穿吧,你这一身行头太老派,姑娘们一看就觉得你和她们相距二十年。”

文清风倒也同意了,善于克己的人也善于检讨自己,他不像妈妈那样的怨天尤人,老人们总喜欢说世风日下,说了上千年这世界还是进步的。婚事无着也得反躬自问,自身是否也有某种缺点?小弟的话也有道理,你不去吸引人,难道人家非得吸引你,你有什么了不起!平时他也听到女教师们议论,说他有点清高。文清风自问,高是绝对没有的,他没有对任何人瞧不起,清倒是实质,他没有钱,也没有想到要把自己这清贫的形象加以光大,现在已经不是穷光荣的时候。

文清风踌躇了半响:“弄一套差不多的西装花多少钱?”他心里有个谱,这两年聚积了二千多块,是准备购买大百科全书的。大弟就事论事了:“别花钱啦,前年厂里发过一套西装,我穿嫌长,给你。”大弟懂得修旧利废。小弟嘘了一声:“你那是什么西装,当工作服穿穿还可以。大哥,只要你肯穿,别说是西装,就是天装我也能替你弄到手。说定啦,别反悔,等我一刻钟,包你形象大变!”小弟奔出大门,把那雅马哈一蹬,叭叭地溜烟,不到一刻钟便拎来三个塑料口袋,一套深蓝色的西装,一件浅黄色风领毛衣,三件雪白的衬衫,外加一双牛津底的轻便皮鞋,从头到脚,都是从他那间百货商店里拿来的。“穿上,快穿上给妈看看,看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文清风把行头一换,果然形象大变,挺拔、精神,走动起来还有点绅士的派头。

大弟忍不住了,他觉得小弟做事有点华而不实,光靠穿西装有什么用,穿西装并不标志着找对象,得介绍几个姑娘和大哥认识认识,交际交际,这才是实打实的。不过,此种实事儿他也落实不了,只好去和自己的对象小芳商量,要她替大哥相看一个合适的。

小芳是个快活人,无忧无虑,嘻嘻哈哈,专干一些自己快活也叫人快活的事情,特别热衷于帮人介绍对象,贴钱费力还受气,还是干得滋滋有味。她自称成功率要比婚姻介绍所高五十倍,婚姻介绍所快关门了,她这里还经常受委托,看,这不是又来了生意!

“大哥要找对象?没问题。他一表人才,又有文化,很有吸引力,你看他穿一套西装走几步路多有风度,比你神气!”

大弟憨笑了:“这西装还是有些作用的,不过我的要求低……”“什么?你的要求低?我是贱骨头!告诉你,趁现在还没有办喜酒,离婚还来得及。”“嗨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舌头粗,说话和用意总是配合得不太密切。”大弟是个焊工,常把机械上的术语用到生活里。

小芳格格地笑了:“什么东西,我就是看中了你这笨劲儿才嫁给你。注意,回去和大哥说清楚,舌头和意思要配合得密切点,叫他先对准焦距,按快门可不必着急,我可以抓一把谷子给他挑挑,他要放在手掌心里吹口气,挑个饱的、挑个好嫂子,大家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从此以后,文清风便昏昏糊糊地忙碌起来,紧张,激动,又那么惶惶然。这玩艺儿比上课还费劲,上课是对着天真的孩子:“同学们坐好,把书翻到第九页。”面对着一个个陌生的、带着异性神秘感的姑娘,你知道该翻到第几页?

小芳介绍的姑娘,都是她同厂的女工。眼下的女工也不简单,她们大多是从大学的台阶上滑下来的,择偶也用新名词,叫作交际。这两个字文明、现代,而且有一种不确切和更广泛的含意。“相亲”的时代早已过去了,“找对象”又太实、太露,含蓄不够。“谈对象”和“搞卫生”一样,从文法上来讲是不通的。

交际的第一步是看电影,这是个老花样,文清风是知道的,以前他主要是舍不得两毛五,现在涨到了五块钱。不过,这老花样也有了新发展,看第一场电影的时候不是男女双方加介绍人,除掉小芳之外那姑娘还邀来五、六个女友,大家说说笑笑,一一介绍,确实有那么一点交际的味道,名片倒也是用得着的。

文清风觉得此种方式倒也自在,用不着没话找话的,不会出现什么尴尬的局面。看得中和看不中都无所谓,多认识几个朋友都会令人高兴的。更何况那被介绍的姑娘十分大方,经小芳介绍以后便主动伸出手:“噢,你就是文老师,很高兴能认识你。”多么自然、得体。那些陪同的女友也主动和文清风说话,没有人挤眉弄眼或是推推拉拉的。这使文清风也感到有点现代气息了,敢于大大方方地端详那位姑娘。奇怪得很,现在的姑娘好像都很美,服装、化妆术,会使得高矮肥瘦、肤色深浅都各得其所,各有特点,明显的短处都掩盖了,不明显的长处却得到了大大的发挥。对于那位姑娘的外貌,文清风确实提不出任何意见。那位姑娘也在打量着文清风,四目相遇时她也不回避,而是微微地一笑,微微地点头,好像对文清风也很满意。

文清风心旷神怡,看完电影之后好像意犹未尽似的,那姑娘也有同感,一出电影院便在人群中举起手:“朋友们跟我来,到隔壁冷餐店里去喝咖啡。”

小芳向文清风笑笑,有点儿意思了,这交际的第二步便是喝咖啡,男女双方进一步交谈,观察对方待人接物的表现。小芳拍拍自己的口袋,意思是问文清风有没有带钱,这点儿钱她当然也可以抢着付,那样他就使得文清风失去了一个表现的机会。

文清风也不傻,当然懂得小芳的用意,便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口袋,那意思是说有,而且足够。

没想到那位姑娘却来个先发制人,一进冷餐馆便把一叠钞票放在帐台上:“拿着,多退少补。”

帐台上的人笑了:“小姐,您请坐,用完以后开帐单,再请您破费。”这里是一家高级冷餐馆,服务员都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待客彬彬有礼。

那姑娘抬了一下头:“你当我不知道,我这是为了防止有人抢在我的前面。”说着便对文清风看了一眼,笑笑,笑得很甜美。

跟着便有一个穿紫红丝绒旗袍的女服务员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块木板,向众人欠欠身,扬起手:“欢迎诸位,请到那边坐。”说完便抱着木板,挺起胸脯,扭动腰枝,走在前面。七、八个人跟着她鱼贯而行,很像开运动会入场式似的。

七八个人在一张大餐桌上坐下,那服务员托着木板拿着笔,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诸位想要点什么?”陪同的姑娘们发话了:“咖啡。”那位被介绍的姑娘转头吩咐:“好,每人一杯咖啡。”回头又向文清风,“你要不要来点啤酒?”“不不,咖啡,我不喝酒。”“不喝酒就喝可乐,小姐,每人一罐可乐,噢,对了,那水果冰激凌还有没有,上面浇巧克力的。”“有有。”“好,每人一杯。”

服务员在木板的白纸上慢慢地写着,写完了抬起头:“好要点什么吧?”“你看着办吧,来点蛋糕和小点心,看电影看得肚子都饿了,填填饥。”姑娘轻松熟练地作了一连串的吩咐。便坐下来和文清风聊天,“这地方还可以吧,服务态度好,花钱买个不受气。”文清风也有同感,这地方和他偶尔光顾的那家面饭馆不能比,那里又脏又挤,桌子上油光光,地下有肉骨头,排队买票自己找位置找筷子,还得对服务员巴结点,否则就没人理。“很好,这里环境好,气氛好……”还有一好文清风感觉到了说不出,那就是有一位热情大方的姑娘坐在身边,四周环绕着花儿似的笑脸。

“你大概不常到这个地方吧?”文清风灵机一动:“是的,这和认识一样,是第一回。”陪同的姑娘们笑起来了,觉得文清风回答得机智风趣,还带有双关的含义,都挑起画眉看着他,表示敬佩。

小芳放心了,用不着担心大哥不会交际,只要想谈恋爱,连老实巴交的人也会变得捎皮,不过是有的高雅些,有的笨拙些。

那位姑娘也对文清风产生了敬意:“是呀,当教师是很辛苦的,白天要上课,晚上还得改作业。现在的小学生是独生子女,难教呐!”

这下子可对上摊头了,谈到了如何教育独生子女,文清风是可以滔滔不绝的。但是他并不褒扬,随时倾听别人的发言,让别人谈她的侄儿侄女,谈他邻家的小妹,什么可爱,聪明,调皮,娇气,花钱,等等不一。

文清风随时插话,发表高见,并且总结出目前家庭教育的两大缺点,要么是没命地疼爱,要么是不停地打击,通常是交叉地使用两手,不懂得尊重孩子,培养孩子的自尊自爱和对事物的注意力。文清风人很老实,讲课却是生动活泼,随手拈来许多如何教育顽皮孩子的生动事例,讲得连几个服务员站在边上也不肯走,如果不是有店规约束的话,她们也会参加发言。

讲到咖啡喝光,可乐倒尽的时候,那位被介绍的姑娘深深地嘘了口气:“听你这么讲来,我真想喊教师万岁,不过,我们都还年轻,也不能太亏待自己,要拼命地工作,尽情地玩,调剂调剂。对了,你欢喜旅游吗?参加一日游,背只照相机,拍拍彩色照片。我最喜欢拍照了,有十本相册,什么时候可以给你看看,不保密”。文清风踌躇了一下,小芳抢着答话:“文老师最欢喜旅游了,什么时候有空,一起旅游去。”

小芳斜了文清风一眼,怎么搞的,事情到了节骨眼儿上你怎么反应迟钝呢!这是交际的第三步,相约旅游是深入发展的标志,成功率是很大的,因为在湖光山色之间人人的心情都很美好,特别渴望爱情与友谊。这时候服务员把帐单交给了那位姑娘:“小姐,您预付了八十块,这里找您六块钱,谢谢。”

文清风回家以后,一夜没有睡好,上半夜尽想些美妙的事儿,品味那留下的甜味:这姑娘热情,大方,谈吐不俗,相貌很美,特别可贵的是她对小学教师很尊重,简直要喊万岁。

文清风觉得那姑娘也有缺点,要咖啡就算啦,还要什么可乐,点心和冰激凌呢,这是一种讲排场,爱虚荣的表现:八十块钱向帐台上一拍,是怜悯,是施舍,还是瞧不起我的经济地位!那姑娘倒了霉。

天亮了以后仿佛做了一场梦,从太虚幻境回到了现实里,不禁叹息了一声:“那姑娘是好啊,可我陪她不起。”终于平心静气。

小芳得到了回音之后,倒也无所谓:“是呀,那人大手大脚,乱花钱……等等,我这里还有一个,挺艺术的,这人不上咖啡馆,也不喜欢拍照片,她爱好音乐,为人也很清高,瞧不起有钱的,只是年龄大了些,没有关系,比大哥大不了几岁,我来约她,下星期见见面。”

文清风又披挂上阵了。这一次见面有点高雅,没有世俗的繁文缛节,连介绍人也不陪同,两个人相约去看国画展览会。他跟着那位姑娘在展厅里转来转去,不是看画,而是听画,听着那位姑娘作自我描绘:“你知道吧,我可不欣赏那些爱打扮,装阔气,穿什么时装,那些时装别说是在法国了,就连香港也是放在地摊上卖的。说他们是有钱吧,实在也少得可怜,万元户也有什么了不起,一万块还买不上一架三角钢琴呢!最可笑的是动不动就喝咖啡,算是时髦,高级,高级个什么呀,你没看见那咖啡馆里都是什么人嘛,不是个体户便是打工仔的,乌烟瘴气。人家说我清高,清高就清高呗,只要自我欣赏,管他别人怎么说呢……哎哎,这幅画儿真俗气,大红大绿的,怎么搞的,现在的国画家都缺乏想象力,墨守成规,你看过毕加索的画儿吗,那才叫艺术哩……我对画儿也不懂,看着玩儿,让眼睛休息休息……我最喜爱的是音乐,美妙无比,没有线条和色彩的限制,你愿意想到哪里便想到哪里。对生活嘛,没有什么要求,那些时装和系列化妆品赚不到我的钱。我只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小天地,下班以后关起门来,听听贝多芬,莫扎特,当然要听进口的原装带,音响设备要好一点,那才叫享受呐!音乐使人高尚,使人愉快,激动起来便去打开钢琴盖,弹点儿圆舞曲什么的。当然,也需要有一位能够欣赏的听者站在旁边。”

那姑娘向文清风看了一眼,这最后的一句话才算切入正题。

文清风边听边想,浑身不自在。这可能是因为那姑娘的冷漠与清高,更主要的是觉得此种清高不凡的价钱太贵,属于“超现实主义”。说起来什么都不要,样样都看不起,可是一架钢琴要上万,高档组合音响也得三、四千,原装进口的贝多芬两百元一套,他在新华书店见过的。有了钢琴还得有套大房子,还得搬出小巷子,要不然叮叮咚咚吵得左邻右舍不能睡,谁知道她怎么个激动法,很可能疯疯傻傻地弹到天亮,还得叫自己站在旁边陪她一夜。谁做饭?谁扫地?第二天还得上课哩!高贵的姑娘啊,拜拜……再见。

文清风后悔了,觉得还是第一次介绍的那位姑娘好,和那位姑娘在一起可以浑身发热,后来所以冷下来,主要是怕她会花钱。该死,这种现象他在学校里的女教师身上也见过,结婚之前大手大脚,结婚之后,生了孩子,就变得十分节俭。结婚之前也喜欢拍各种姿态的照片,大概是想看看自己的美,结婚之后也就不那么起劲了,美不美反正是有主儿的。旅游也不那么方便了,还得抱着孩子呢。冷餐馆里也可能去几次,那是带孩子去喝汽水,老夫老妻用不着装阔气,花不了几个钱,何况等到孩子能坐上桌子喝汽水的时候,他的工资也会高一点。万春风连忙再找大弟,如此这般,要他向小芳传话,他希望和第一次介绍的那位姑娘再见见面。

小芳很快回话:“不行啦,那姑娘不干了,她说大哥太清高。”

文清风哭笑不得,自己刚被一个清高的吓破了胆,怎么会又使别人感到自己清高呢?这清高到底是什么含义?省省吧,还是看看《聊斋志异》。

大弟,小弟和小芳暗中商量了,觉得这事儿也不能怪大哥太清高,主要是大哥有点自卑,觉得后方空虚,实力不够。买钢琴当然是特殊要求,一般地讲,彩电,冰箱,洗衣机还是必要的,组合音响太贵了,可以买一只分箱式的收录机。房子也很要紧,靠大哥分房子不知要等哪一年,不如把现有的房子翻修,装天花板,铺水泥地,那小天井也得休整休整,摆几盆花草之类。这不仅可以增加大哥谈恋爱的实力,也可以苦了一辈子的老母适意适意。

小弟发号施令了,他财大气粗,想到哪里干到哪里:“二哥,修房的事请你负责,花费算我的,各种装备我来买,我有几个朋友是经营家用电器的。”

文清风无法干预了,只好让大弟伙同一帮人撬方砖,掘墙壁,拉来大量的黄沙子白石灰,把个小天井堆得满满的。他们都是利用假日拼命地干,而且干时一丝不苟,完工,弄得满屋像个巨大的垃圾堆。

等到工程结束,东西买齐,走进去一看,真是满屋生辉。抬头看,黑呼呼的屋梁和柱子不见了,白色凹凸的钙塑天花板,枝形的吊灯亮晶晶的;低头看,破碎方砖不见了,淡黄色的白水泥划了格子,像拼木地板似的。双门冰箱放在厨房里,双缸洗衣机放在天井里,彩电和音响放在房间里;房间里有两张弹簧床,一套组合柜,连被子都是新的,眼下流行的结婚装备应有尽有,而且是中间编上的。

文清风看着很舒畅,住得很适意,吃不到葡萄他认了,但决不认那葡萄是酸的,环境优美确能使人心情舒畅,何必硬要使他的心上人受压抑,受煎熬。

小芳跑来巡视了一番,也觉得是够水平的,只是那天井里还堆着用剩的黄沙石灰和建筑垃圾,不优美。“快把那些垃圾搬掉,明天就开现场会。”

大弟已经筋疲力尽,眼睛就熬得红红的,小弟出的是钱,他出的是力,搬家具和运冰箱就不算了,那水泥地上一道道的格子线,都是他跪在地上划出来的。“好吧,我今天晚上再努力。”

小芳又领着一位姑娘进来了。

姑娘在门口停了一下,没有看门牌号码,却看着那辆架在门外的雅马哈。这位姑娘百事通晓,书本以外的知识面是很广的。她知道,门前停着轿车的人有地位,家里可能有好香烟,老酒、土特产,手头却是很拮据的;雅马哈就有点野了,那是另有财源的。

小芳喊了一声:“来啦!”文清风一家四口都迎到大门口,像接新娘子似的?这姑娘倒也像新娘子,穿一件三年前流行的麦尔登短外衣,里面的绸棉袄,亮闪闪的,如果头上再插一朵红绒花,门口的炮竹响连天,那就是两三年前巷子里小打小闹的结婚场面。不过,这姑娘决无老式新娘子的羞涩或庄严,倒像是被邀请参观新居的,她似乎用不着小芳的介绍,就能对文家的一目了然。那位是老太太,当然是不用说的,这样的老太太在她住的大院儿里也有,一辈子为别人而生活,过日子很精明,办大事却没有主意。那位肯定就是小芳的丈夫了,同在一间厂里,平时虽然不认识,那套西装厂里发的。没有错,大弟为了替大哥争光,把那件厂里发的西装套在棉马甲的外面。那年纪大的就是小学教师了,小芳事先介绍过,说是有风度,有学问,人也是挺老实的,没有错,像个老师,现在又不上课,为什么站在那里不肯坐?那穿皮夹克的老三倒很灵活,跑来跑去,又倒茶,又拿糖果,雅马哈就是他的吧?但也很难说,小学教师虽然买不起雅马哈,却说不定有个姑妈在香港做生意,一辆雅马哈给了老大,一件皮夹克给了老弟。

有经验的姑娘到人家作客,总是先和老太太聊天,可以由浅入深,也是尊敬长辈。挑着生活担子的人和老太太聊天很容易,只消从买菜谈起,先埋怨一阵各种小菜如何贵,再谈一些怪事来:碗豆苗,金花菜,马兰头,过去都是不值钱的草,现在每斤要卖二、三元钱;头刀圭菜卖四元,而且是暖房里出来的,颜色淡,少香味;洋鸡千万不能卖,吃在嘴里象木屑,不鲜……

文师母和这姑娘谈得很投机,好!这才是当家过日子的,不会洋里洋气地去弹钢琴,喝咖啡,那咖啡有什么好喝,苦的;钢琴还不如二胡的,乱的。

这姑娘和文师母聊了一阵子,便很自然地说到文清风那边去:“你大概不管这些事情吧,男人都不管柴米油盐。”

“不不,男人也有管的,我是无能,除掉教书之外什么也不会。”

“别谦虚了,看你把这房子装修得像宾馆似的。”姑娘四下里打量,颇为满意。

文清风赶紧声明:“都是大弟、小弟干的。”他得说清楚,不能引诱欺骗。

大弟也是说实话:“我是出死力。”

小弟急于要显示大哥的实力:“怎么样,参观参观吧,提提意见。”那口气活像在柜台里面做生意。

姑娘应邀起身,把厨房,卧室都看了一遍,拉开电冰箱,摸摸电视机,样样都满意:“是啊,电冰箱还是买国产名牌的好,耗电量小,只是外观差一些,内在的质量和进口的没有区别。对呀,电视机有十八英寸就够了,可一定得买液晶的,有人说先买一只老式的用用,那是打错主意,钱不够宁可不买,一步路何必分两步走呢……”

文清风对家用电器虽然缺乏研究,可对这些见解却很耳熟,买不起冰箱,彩电的小学教师也常常是这样议论的。小弟听得洋洋得意,这笔生意有点把握了,对着文清风:“看见啦,挺满意的!”

姑娘也对着文清风笑笑:“不容易啊,这要奋斗好几年!”

文清风慌忙分辨:“不不,钱都是小弟出的,我是什么也买不起。”那口气倒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把责任推到别人的头上去。

姑娘的反应灵敏,脑子里一个忽闪:皮夹克,雅马哈,人灵活,准是个体户,比什么香港的姑妈都舍得花钱。“噢……你做生意?”

“小弄弄,开间百货商店。”

“夫妻老婆店?”

“夫没有妻,我唱独脚戏。”

“店开在哪?”

“城南的大桥头。”

“呀,那可是好市口。”

“那当然。”

“这两年赚得不少吧。”

“不多,几个草字头。”

姑娘说话的节奏加快了:“真是,两年前我就想去摆个摊头,可我妈和我爸坚决不同意,说我和待业青年不同,担不起这个风险,万一政策变化,就会驼子跌跟头,两个不着实。霉气,白白地错过大好机会,那些摆茶摊的姑娘如今都当了经理。做工当然太平了,铁饭碗砸不淬,砸不淬也是一块砖,值不了几个钱……”

文清风坐在那里走了神,想不出话,插不上嘴,稀里糊涂地觉得这个姑娘是小弟的客人,和自己没有多大的关系。姑娘也没注意,尽和小弟谈些皮鞋、洋毛衫和新式的女大衣。小弟倒注意了,觉得大哥的精神分散,不那么热烈,很可能是因为这位姑娘缺少了一点吸引力。难怪,以前的两位姑娘一个爱交际,一个爱艺术,都是有些风度的。这位姑娘的风度差一些,主要是因为她那服装的款式老了一点,大哥本来也没有什么吸引力嘛,西装一穿就变得风度翩翩,这事儿太好办了,二十分钟内就能使情况改变!

小弟顺着后来的话题往下说:“哎呀,现在的女式大衣花样真多,洋毛衫也好,蝙蝠式的,你怎么不买点穿穿呢?”小弟盯着姑娘看,好像要为顾客出主意,穿什么款式和颜色更相宜。姑娘把身子一偏,有点自渐形愧:“别提啦,我早就想买件大衣了,看来看去都是些看不上眼的。”

“哎,这事情包在我身上,我带你到我的店里去看看,让你挑一件。”

“你那里有新式的吗?”

“什么话,我就是靠新式吃饭的!怎么样,跟我走一趟,二十分钟之内包来回。”小弟又要变戏法了,要显示他那服装的魅力。

姑娘应声而起,又有点难为情似的,回头向小芳:“你看哩?”

小芳笑笑,没有表示意见,暗中责怪小弟太积极,大哥还没有把焦距对准呢,你怎么帮着别人把快门照下去!文师母倒很高兴,觉得小弟很会做人:“去吧,去吧,去挑件好的。”老人老想法,姑娘上门总得给点见面礼。文清风也很高兴,笑着站起身,还送了姑娘几步呢。小弟把雅马哈一蹬,拍拍后座:“别害怕,坐得正点。”

姑娘向上一跨,动作也很熟练。雅马哈发出响音,在“红色的地毯”上缓缓地驶到巷子口,出了巷子便加大油门,车子开得飞飞。

小弟左顾右盼,春风得意,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他这样的好弟弟,知恩图报,竭尽全力……对了,现在要探探姑娘的口气,以免白送一件呢大衣:“你觉得怎么样,我大哥人不错吧?”

姑娘轻快地笑了:“你大哥人很好,只是太清高,比较起来还是我们志趣相投,有共同的语言……”“什么?!”小弟大吃一惊,猛地回头,呼隆隆一阵响,雅马哈闯进了水果店。

本文已被编辑[仅有余温]于2007-9-12 15:23:4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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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仅有余温点评:

小说语言简洁凝练,文字运用比较娴熟。只是提请作者注意只有作品在第一时间发表于烟雨才能算作首发文字,因此余温已经将作品的首发改为了再发:)
问好,期待您在烟雨的首创首发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