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住在姥姥去世之前住过的房子里。我的房子在楼房的最底层。前两年的时候,从卧室的窗口望出去,一棵杨树正对着窗口,生长着。
在我的童年,这里是一片窑洞:并不是那种依山而建的土窑,是刻意用砖建造的一种砖窑。这种砖窑若是建得好,住起来就有冬暖夏凉的功效。走出窑洞不远处,当年就长着这棵杨树。据说,这棵杨树的栽种,于我们家,也是有着一个纪念的意义。后来,到了我长到将近十岁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它所纪念的人。
旧的窑洞拆掉,盖起了这栋楼房。因了姥姥的行动已经不方便,我们选择了住在一层。这种拆迁的楼房,通常盖的都简陋,前后左右又住满了机关和银行的宿舍楼,将它紧紧的围在其中。屋里的光线就差得厉害, 巧合的是,这棵杨树依旧在这里生长着,而且正对了我的窗口.只是这棵杨树,给窗前增添了绿的生机。
然而,这份绿的礼物,在童年,原是写着死的记忆。
还可以从窗口望着它的那些年,每天的早晨,我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窗帘打开,静静的看着它。它长成了相当茁壮的摸样,细细的寻找中,依稀还分辨得出,长得较高的一枝,是当年留住弟弟生命的阿姨,将自己的生命高挂的枝。长得低一些的一枝,是一年后,小舅舅将自己的生命低垂的枝。
在北方,到了清明的时节,街道路口多是烧掉的,祭奠先人亦或是亲人的纸灰。祭奠的活动在夜间完成,大多是午夜时分。在地面划一个圈,圈到最后却又留一个口:据说是给没有人孝敬的孤魂野鬼施舍的,让他们也能取一点点聊以度日的冥钞。
一个人无论生前遭遇什么样的待遇,到了死后,这种冥钞却大体是可以收得到的。更多的人祭奠先人,是为了给后人看:自己怎么样对待长辈的,盼望着后人看到,也便在将来怎么样对待自己。
清明做了鬼的节日。到了这一天,我们这里就总是风大,有时也有雨,不论雨大雨小,却并不影响风的疯狂。在风雨中洗礼了的冥钞,却也并不在风雨中乱飞乱跑,大多是变成了灰烬的摸样,安分的躺在划定的圈子里,至多轻轻的摇动一下两下。
四岁的那年,清明节的早晨,不知为了缘故,我竟然醒得格外的早。姥姥便不肯放我出门。顽皮的我趁姥姥的不留心,溜了出去。沿着窑洞房的墙壁,溜到了一棵杨树前,猛然抬头,却见那阿姨用一根绳子将自己悬空挂在一枝上面。她的脸色铁青,嘴巴的张开,舌头长长的伸出,眼睛无限的瞪大,正在狂风中挂在枝头,摇曳。
随后而来的姥姥将我搂在怀里,领了回家。
后来,到了第二年,小舅舅也挂在这棵杨树的枝头,我知道,解放尸体,要等到革命群众检验之后进行。
那一个整天,我便异常安静的坐在床头。一动不动。到了吃中饭的当间,需得出门去,经过这棵杨树,到厨房。在姥姥的催促声中,我不由全身开始一阵战栗。于是,姥姥便又搂了我如怀,说道:“人死了便是死了。死去的人并不会再糟害什么。”约略停顿之后,又喃喃说道:“其实,要怕就怕活的人。真正害着的人的,都是活着的人呢。”
那个时候,活的人,我是不怕的。倘或是死的人,也是不用怕的,那我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长大后,我长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女子,最起先,要得益于姥姥的这番话。
那个时候,依在姥姥的怀里,听了这么一番话,我也便当真的不再怕见死的人。第二年,小舅舅也挂在这棵杨树上的时候,我便再也不怕,静静的站在他低垂着挂在枝上的尸体旁,竟然可以细细打量起他最后的摸样。
小舅虽和那阿姨一般的挂上杨树的枝头而死,他们的死相却决然不同。小舅并没有将自己高高的挂起,只是在一枝极低的枝上,用一根极细的线,将自己定在了站立的姿势。那个高度并不足以使得他站立,于是,他的双腿在膝盖处便打了弯,成为了一个屈死的鬼。他的脸色一样的铁青,嘴巴并不张开,舌头也并不伸出,只是用牙齿轻轻的含着舌尖,他也并没有象那个阿姨那样,死不瞑目。从看到他挂在那里的时候,他的眼便是紧闭着的。
小的时候,阿姨和小舅是极少肯陪我玩耍、给我以关照的亲人。阿姨因了一样不光彩的出生,很少有人和她聊天。她的全部富裕的精力,当时便给予了做邻居的我。从她那里,我开始朗朗背诵古代的诗歌辞赋,听到了安徒生和格林的童话。
直到现在,我依旧为当年看到阿姨的死相而产生的惧怕而莫名和懊恼。这此后,每每遇到迷惑,我便总是站在这棵杨树前,希望着和她的魂灵做一次对话。每每的站立之后,便也就可回归平静。于是,我就仰头寻找当年高挂着她的枝,依稀可辨,却模糊了她的印迹。
两年前的清明,风异常的疯狂。疯狂的风刮倒了这么一棵杨树。杨树的尸体很快的被清理了走。
从此,我的窗口,便找不到绿的点缀。
从此,那分别挂过两个人的两个枝,便也无了踪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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