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一直都多么爱你
(谨以此文痛祭母亲)
现在想想,那个星期六的母亲,是多么希望我们任何一个女儿能留下来陪她,可我们没有。这个要回去照顾孩子上学,那个要操心家人的生活……我回去是因为星期天有个朋友聚会。
∮我们都忙于自己的生活,都关心于自己的大情小事,却忽略了岁月对母亲的侵蚀:她的头发已经斑白,她的脚步也开始蹒跚,一向不服输的母亲正在日渐苍老…… ∮
父亲过世后的若干年里,母亲基本上是一个人生活,子女们接她过去同住,她总是住上一夜就匆匆赶回自己的老院。她说住在楼房就像关在笼子里,没有光线,喘不过气来。还说窗户里近来的一缕阳光哪能比得上院子里的一轮太阳!
于是,在郊外的老院,她自己生炉子,自己做饭,自己拣拾那些秋收后的麦草和油菜杆儿,自己烧那席老式的火炕;于是,我们逐渐习惯了母亲的独居,甚至习惯了她蹒跚的脚步,以为她的身体一如从前般的健康……等到发现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只有回忆,通彻心扉。
农历正月二十五日,一个寒气逼人的早晨,突发重病昏迷了三天的母亲,来不及向她的子女们说上一句话,就永远地走了。
在医院的ctu室,我推开那些急救人员,扑到母亲身上。我抱着母亲微热的身体,将脸贴在她的脸上,她已经合上双眼,浮肿的脸透着安详,但已没有了气息。我喊她,我叫她,她没有回音,悲痛中的我突然明白:母亲走了,永不回头地走了,从此以后,有谁会坐在老院门口,给我们一个实实的等待?!
从沐浴到祈祷到送葬,无数个从书上、电影上看过的关于“死亡”的故事,那些戏剧化的情节,那些遥不可及的悲号,如今正一一展现在我的眼前,当我自己身处其中,我才深切地体会到“死亡”这个词的冰冷和透彻,它就那样将亡者和所爱的人一个一个撕扯开来,任凭你悲伤,任凭你的心被泪水淹没。
偶尔,我会和姐妹们同去老院,打扫院落,拾草浇花,再点上一只幽幽的玫瑰香,算是对母亲的一种纪念抑或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安慰。
但我知道,种种的形式,都只是活人之于亡人的一种补偿,补偿对于亡人的亏歉,补偿对于亡人曾经忽略的关爱,以此来弥补心头的遗憾。
可失去的东西怎么可能再重回呢?纵使子女们千呼万唤,母亲也永不可能再回来,她真的已离我们而去了。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向以身体健康而自居,遇上头疼脑热,也只是吃一些常见的感冒药,从不肯去医院,从不肯打针。有时,我会买一些阿莫西林、apc等常用药给母亲,她总会表现出极大的满足,好象我送了一间药店给她,而实际上,作为子女,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
为了和母亲联系方便,弟给母亲买了一部小灵通电话,母亲如获至宝般把它装在背心口袋里,有事没事时总会给我们打个电话过来,说完后通常会来一句:“那好,我关掉了啊!”就挂机,非常郑重其事。
每年过节的第一天,是母亲最高兴的时候。那一天,子女们不论忙闲不管远近,都会准时齐聚在老院,与母亲一道欢度节日------这是家中多年以来的一道“法定”程序。每每饭后,一家人就三三两两走出院子漫步田间,饶有兴味地听母亲东拉西扯。这时候的母亲便会在邻居们羡慕的注视下露出光灿而自豪的笑,犹如《杨家将》里那位率众将凯旋而归的佘太君。
母亲去后又逢过节,恰好我乘公交车去郊外办事,车子一路行驶过了火车站,熟悉的街道陡然激起了我的回忆:往年的这一天路过此处,最终的目的地是老院,是有母亲等待的家,一般都是我和母亲准备菜品,等全家人到齐后同时聚餐欢度节日……可此时此刻,街道依旧而物是人非,寒冷的冬风如张牙舞爪的巨兽将我吞没,望着家的方向,我喉头哽咽,顷刻间泪流满面。
母亲身体一直很硬朗,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她胃口好,每餐饭都吃得津津有味;她从不挑食,粗茶淡饭也能被她吃得有声有色;她不懂什么“饮食文化”,却常常爆出一些精言妙语:“吃上铁也能消化的才是胃”;“吃亏就当是喝蜂蜜”;“男儿吃饭狼吞虎咽,女儿吃饭细嚼慢咽”……我一直以为,学问不高的母亲对“饮食文化”的诠释可谓是独树一帜了。
听母亲讲,在她的年代,她算是识过字的了,能看书,会写字,还能将古籍中的个别章节讲给我们听。也基于此,家里积累了一部不成文的“母亲语录”:冬天刮刺骨的寒风,她说是“钢风”——像钢刀剐人的骨头,又硬又冷;看见挑食偏食的,她会说:“饭到肚里皆粪土”;谁若遇到压力心情沉重,她会说:“再大的麦子也要从磨眼儿里过”;说人年轻俊俏是“青枝绿水”,上了岁数就是“落颜淡色”……
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兄妹们始终恪守着做人诚实、为人宽容的生活哲学,即使光阴荏苒,物欲横流,始终拥有着一份平淡和从容。
每年立春时节,母亲就忙忙碌碌地松土、播种,经营她的花园。她种玫瑰,种菊花,种很多叫不上名字的花卉。院子正中的那棵樱桃树,是父亲健在时二人亲手种植的,如今已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每年的七、八月份是樱桃成熟的季节,累累果实挂满枝头,红艳如血,煞是诱人。一树樱桃被母亲小心仔细地采摘下来,分别堆成若干份,女儿一份,媳妇一份,隔壁老太一份……远远近近的人们都能品尝到樱桃那酸里透甜的滋味。
闲暇时分,母亲会给我们讲述她的过去:当姑娘时正逢战乱,为人妻时中国百废待兴,有了自己的子女时又赶上最困难的年代……说到动情处,总会情不自禁地哼唱几句那些年代的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咱们工人有力量”等等。
老院屋后,是新建不久的“兰西”高速公路,在走南闯北的子女们眼里,那只是一条普通的路:而在近年来很少出远门的母亲眼里,那可是一道炫目的风景。“多威风的路啊!”她不止一次地说。我于是萌生了带母亲走兰西高速公路的念头:乘车去敦煌,去西安,陪她走丝绸古路,给她讲兵马俑……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又一次走上这条路,已是母亲辞世十个月之后。车厢里播放着满文军演唱的《懂你》:“你静静地离去,一步一步孤独的背影,多想靠近你,告诉你我其实一直都懂你。把爱全了我,把世界给了我,从此不知你心中苦与乐。多想靠近你,依偎在你温暖寂寞的怀里。”
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变得模糊,朦胧中似乎看到母亲倚在老院门口的身影。望着家的方向,我喉头哽咽,又一次泪流满面。
母亲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夜夜梦到她,梦中总是母女亲密无间地依偎着说话,或是重病中的母亲突然起死回生的场景……每每醒来,枕巾早已被泪水浸湿。
如果时间能够倒回,我会握着母亲布满老茧的手,长时间地和母亲相依偎,不厌其烦地听她讲那过去的事情。如果时间能够倒回,我会抚摩母亲光滑的脸庞,即使我身处异乡,也能感觉到来自母亲的殷殷牵挂。
我不知道时间的最后一刻在哪里,也无从测量空间的距离有多远,但我相信,母亲无私的爱,犹如温暖的阳光,超越时间,穿透空间,天长地久,绵绵无期。
母亲,冥冥之中如果真有心灵感应,愿女儿的声音时时回荡在你的耳畔:“其实我一直都多么爱你。”
如一篇文章所写:“此刻,我闭着眼睛对你诉说,忘却了自己身在何方,也无须知道自己是在如此遥远的地方,我闭紧双眼,以便看不到,横亘在你我之间的那片辽阔的海洋。我和你交谈,就像是摸到了你的衣衫,我微微张开双手,我觉得你的手被我握住了。”
“今天,直至永远,我都会感激你赐予我采撷大地之美的能力,像用双唇吮吸一滴甘露;也同样感激你给予我的那种痛苦的财富,这种痛苦在我心灵深处可以承受,而不至于死去。”
愿主赐母亲以百草丰茂的乐园。
愿母亲安息。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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