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只怪我那些好事的同学,把我的三十六岁渲染得热闹之极:礼堂围成的宴厅里,众宾团坐,觥筹交错,起坐喧哗,直闹到夜阑才曲终人散。朋友们送来的各种生日礼物,满满的挤占了我家客厅的一角。
那天下午,门卫王爹送来一只包裹:中间用红丝绸缠着,精致的包装,隽秀的字迹。拆开透亮的塑封,长方行的纸盒里装的是一盒磁带。我将它放进我当时的组合音响里,柔和的旋律骤然而起,《生日快乐》的歌声飘满整个屋子。伴随着欢快的音乐,磁带里飞出清脆的女声独白:“胡老师,我们在省城长沙,祝您生日快乐!”接着是点燃蜡烛的声音,然后是吹灭蜡烛的声音,还有稀疏的掌声。
磁带的乐音像泉水般流出,充溢我的心房,让我一阵颤栗。
《祝你平安》是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的对唱,这女孩的声音我很熟悉,她是夏艳同学,原来我班上的文娱委员,前两年毕业的,现在师大电教中心打工,歌唱得不错。记得那次语文公开课,讲到“顶真”的修辞格,我举了不少实例,讲得非常详尽,可还是有不少同学在下面沉默摇头,后面坐着好几位听课的老师,教室里的空气十分沉闷。情急之下,我要夏艳唱那首《山不转水转》。她有些诧异,站起来,抿抿嘴,清纯地一笑,认真地唱了起来:那清脆的歌声,优美的音色,深沉的情感,让全班同学如醉如痴,教室里一片寂静。一曲之后,我让同学们找出这首歌开头段的那几个关键性的名词,并依序写在黑板上。我稍加讲解,再用个彩色的箭头一勾,构成一种“鱼衔尾”的形式。于是同学们豁然开朗,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磁带里与夏艳对唱的那个男孩子,听他的歌声,我已经记不清他是谁了,那声音有些沙哑,而且唱到高处就跑调了。但那歌声还是给人一种朴质纯真的感觉。他说的那几句话至今让我激动不已:胡老师,今天是您的生日,我在长沙念大学,不能前往祝贺,就让我们的歌声作为呈给您的生日礼物!
歌声从音响的磁针里流出,有如一泓春水,浸润我心灵的原野,濯洗我的全身。
我喜欢流行乐,这一点,学生们总是怀着敬意欣赏我;对于学生们唱流行歌,我从来都是鼓励的,而且就这方面,我颇有不少“高论”:课余唱唱歌,可以轻松我们的大脑,愉悦我们的身心,陶冶我们的情操;喜欢唱歌与认真学习并不矛盾,爱唱歌的人至少他是热爱生活的。其实大圣人孔夫子就是一位出色的流行歌手。听说过吗,“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这“韶乐”就相当于今天的流行歌。可见他老人家对音乐的痴迷与执著了。
我的独特而新颖的“妙论”,在我的学生们看来,无异于石破天惊,讲台下是热烈的掌声。以歌为媒,学生们都把我当成他们的“知音”了。我也投其所好,常把音乐的某些内容引入我语文课堂的教学。讲唐宋词“婉约派”与“豪放派”的艺术风格及内容其区别,我没有作过多的诠释,就以流行歌作比。我说“婉约派”就像邓丽君、徐小凤的歌:缠绵婉转、含蓄深沉,又如萨克斯飘出的乐声,凄美绮丽;“豪放派”就像摇滚乐、像男高音:粗犷雄浑,热情奔放,有如战鼓的擂鸣,金锣的呐喊。于是我要文娱委员夏艳唱那首《明月千里寄相思》。文娱委员不愧是文娱委员,她把徐小凤的这支歌演绎得惟妙惟肖,那歌声如泣如诉,不绝如缕。讲到“豪放派”的风格时,同学们硬要拉我唱一首《中国人》,我婉拒都不行,只好遵命。谁知我刚唱两句,教室里便歌声四溢,那声音有如洪水奔腾,又如铜钟悠扬,分不出这是语文课还是音乐课!
刚才磁带里放的那首《祝你平安》,就是夏艳他们在毕业晚会上唱的,这是他们在母校唱的最后一支歌。夏艳站在前台领唱,唱着唱着,孩子们的眼睛都湿润了,声音断续,歌声发抖,但每个人的脸上还是挂着微笑。
许多的毕业纪念册送到我的面前,要我签名留念。在散发着青春墨香的稿纸上,我郑重地写下了对后生们的寄语以及我本人的生命档案。
晚会将近尾声的时候,夏艳和班长抬着一大盆鲜花,在同学们掌声和歌声的簇拥下,呈到我的面前,说这是全班同学的心意,是生物小组用了两年多时间培育的。一盆特漂亮的兰花:硕大的绿叶向四周伸展,粉红色的花枝矫首昂视,那枝叶之上仿佛笼着一层烟雾。花盆边上写着四个大字:师恩难忘。
一晃八年过去了,那盒带子还在我的办公桌里保存着,当年与它放在一起的歌星们的带子早已发霉、变质,不再有歌声,独有学生送我的这盒带子,我视作生平最珍贵的礼物,一直精心地收藏着。在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磁带的歌声从我的书桌前轻轻地飘起,溶着窗外如水的月光,化作袅袅青烟,浮在校园的夜气里,让我感到舒适而且宁静。
生命在付出之后,有人怀念,是一种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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