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六十年代的最末。我出生的那一天,在我们这里叫做“小年”------是在农历的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爷上天去的日子。灶王爷爷上天,在我们这里是颇被重视的------因为据说,灶王爷爷上天是给玉皇大帝汇报工作的-------灶王爷爷自己当然是无须做什么具体工作的,上天汇报的自然是人的工作-----在人的工作中,灶王爷爷主管的是厨房的事物------诸如有没有浪费粮食,诸如锅台上是不是清洁------自古道:民以食为天。灶王爷爷既然主管了如此重要的一个口,被人所重视便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到了腊月二十三的这么一天,在我们这里,家家户户便都是要送送灶王爷爷,大多时候,平日里,锅台边贡献着的总是被称呼做“灶神”的神,到了这么一个时刻,便成为了每一个人的爷爷-----便如我现在这样,“灶神”是被喊做“灶王爷爷”了。
送灶神的时候,通常的便在锅台上摆上瓜果,点心,总之是平日里不容易见到的,很好的吃食。然后,点燃了香火,常常在厨房劳作的女主人,这个时候嘴里也是念念有词,现在想起来,实在是一套很有意思的顺口溜,可惜并没有记忆齐全,只是模糊记得开头的几句:灶王爷爷你听着,上天言事把好说着。抛米洒面是一时的,锅台上腌渣是娃闹的-----
如此这般的叮嘱过,也还并不能完全的放心----灶王爷爷到了天上会说些什么话,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就又有了一种好吃的吃食,在我们这里叫做了“麻糖”,用糯米为主要原料加工而成,放在嘴里,便是黏黏糊糊,却又甜滋滋的,不忍因了那般黏糊便舍弃-----于是,便只好咀嚼着麻糖,停止掉说话。
限制说话,实在不是为了人说话的缘故,而是为了尊敬的灶王爷爷上天去,这样一来就可以大大的放了心-----既然是开不得口,即便有告状的心,也就没有了告状的力------人,这个样子的才算是放下心。
灶王爷爷是不是当真的就吃到了麻糖,告不得状,我并不知晓。小得时候,我只知道,到了生日的那天,会有好些的热闹,到了晚上,还有好响的鞭炮,当然,还有好吃的麻糖。
长大一些的时候,我知道了一个成语------掩耳盗铃,念着掩耳盗铃的故事,脑子里就总是想起过小年的日子里,看着灶王爷爷,自己个儿吃着麻糖的情景。
在我出生之前,我的姥爷,爷爷和奶奶都已经过世。在那个革命风潮风起云涌的岁月,过世的祖辈留给后人的是极其严重的出生------我的姥爷是最严重的一个,据说,他年轻时毕业于保定军校,而且一直是山西土皇帝------阎锡山的军官,在五四年镇压反革命的时候,从遥远的东北被人认出,一路押解回乡,在五台县的深山里------他的家乡,验明正身而正法。爷爷去世似乎很早,后来听父亲的介绍,爷爷是在他几岁时,得了一场急病,匆匆去世的。幸运的是奶奶很能干,一个女人,支撑起一份家业,并且经营到有声有色的地步。那份家业,据说,可以肯定的是一个不小的车场,似乎还有一个不大的工厂-----具体的行业,不得而知。奶奶见到了我的姐姐出生,之后便也去世。
我的母亲拢了共是姐弟两个------姥姥不肯和已经过世的姥爷划清界限,妈妈也不肯和自己的父亲,以及分不清敌我的母亲划清界限;父亲拢了共就自己兄弟一个,他不肯和过世的父母划清界限,并且对自己资本家的出生,始终不能产生清醒的认识。念了几年书的父亲,仗着自己专业的精通,便口无遮拦,是个不折不扣的右派分子。六十年代的中期,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在这场革命中,这个家庭首当其冲的被革命。
而我,便在革命进行了几年之后的那天,降生。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不住在家里,在一个叫做“五七干校”的地方劳动。母亲的工作是在一个纺织厂里扫地。堪堪就要过年,母亲便不顾及灶王爷爷,在他老人家上天的日子里,打扫起房子来-----小年过后不久,便是大年。不管什么情形,到了什么日子,该怎么过,便还是要怎么过。姥姥当年如此叮咛妈妈,妈妈后来也如此叮咛我们。于是,为了应该干干净净过的大年,妈妈在小年的这一天,抓紧了时间,扫起房子来------据妈妈说,本来以为已经结束了,抬头一看,却一眼看见一片蛛网,在房顶的一个角落里得意。于是,妈妈踩了凳子,将它的得意一笤帚扫了去,然后,自己得意的朝下面一跳-----这么一跳,便将妈妈的得意也跳了去-----原本要等到大年之后再考虑出世的我,在小年的这一天,急忙忙的出世了。
我的姐姐比我大着两岁。
听到消息的姥姥急忙忙的赶去医院,陪护我的妈妈。比妈妈小着八岁的小舅舅,在单位里被扣留,并不可以回家。大我两岁的姐姐,临时托付给一个胆大的,敢于和我们家打交道的邻居照看。直到一周后,妈妈抱着我,从医院回了家,姐姐也才回了家。
四十多天之后,妈妈回到工作岗位开始扫地。姐姐和我去了托儿所。
之后不久,我开始没完没了的发烧,烧起来便热火朝天,不肯退却。后来,一个阿姨悄悄对妈妈说道,我在那里,原是被摔过到地下的。我坚信那个长大后,旁人告诉我的解释------并不是故意。
常常发作的高烧,终于还是被制止。留给我的是不大不小的纪念------体检的时候,若是单个查起听力来,两只耳朵都还正常,若是日常,并不遮挡起一只来,所有的声音,便只从一个方向传来。
我的出生带给我的纪念若是不大不小,带给姐姐的纪念,便有些偏大------她在寄住在旁人家里的时候,也有一次严重的发烧,只是很快就自己退却,并不曾引起别人的注意。直到我一岁,她三岁的时候,才被发觉------她的一只眼睛,是完全看不到的。后来,我们长大一些的时候,父亲曾带着她看遍北京、上海的大医院,用遍所有从民间找得到的偏方,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终于,给那只眼睛找回了光感。
我的弟弟,比起我来又要小上两岁。如果我的出生带给我和姐姐的纪念是有限的,那么险险带给他的,便是毁灭性的。妈妈察觉到自己又孕育着一个生命的时候,整整的一个晚上,不曾睡眠,看着熟睡中的我和姐姐,摸一摸这个的耳朵,抚一抚那个的眼睛,到了天亮的时候,毅然绝然的上医院去------要放弃一个生命了。
弟弟的幸运来自妈妈在医院门口遇到的一个阿姨-----一个和妈妈一样,被革着命的阿姨,她到医院和妈妈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所不同的是,妈妈到了进医院门的当口,她已是从医院出来。阿姨并不和妈妈多话,一把扯了胳膊,便将妈妈扯回了家-----也扯住了几个月之后在这个医院出生的弟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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