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客居异乡的人
天地寥廓清冷,生命以相亲相近的方式彼此温暖。
有一种温暖叫亲人。
辽远的风绵绵地吹来。我抓着父亲的手,父亲抓着祖父的手,祖父抓着先人的手,穿越星光依稀的黎明,走向无边无际的未来。
什么时候祖父排在了最前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十一岁那年,父亲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我看见我的祖父迎风倒下,他花白的须发刹那间与大地上的草木混为一体。我看见了灵旛,看见了泪水,看见了土地的一角爆裂又合拢,父亲说,记住,这是你爷爷的坟。
辽远的风依旧绵绵地吹来,我把父亲的手紧紧抓住。我突然意识到了那种被称作悲伤的情感。多年以后,当我跟在送殡的队伍里先后完成了为外祖父的送行、为祖母的送行、为外祖母的送行,悲伤已经像太阳一样越升越高,把我的生命照得一片空明。我不能不告诉你,悲伤是多么的奢侈,又是多么的崇高!
史铁生说,死亡是一个必然要降临的节日。他不知道,在这个所谓的节日里,还要终结一张租赁契约。你我的生命都不过是向上天租来的,不论你租来的生命是饱满还是干瘪,是三十年还是一百年,它最终都不是你的。遥远的彼岸才有我们永远的家园。在那个家园里,灵魂宁静地睡眠,而死亡,不过是那些出游者的喜悦的返乡。所以,庄子死了妻子,还要鼓盆而歌。
我们都是客居异乡的人。
在这样唯一的时间和唯一的人世,我们结成了父母兄弟结成了血脉亲人,这是怎样的一种缘分啊!因为我们租赁了生命,也就租赁了责任和义务;租赁了责任和义务,也就租赁了艰难坎坷;租赁了艰难坎坷,也就租赁了爱,租赁了细致入微的关怀。袁枚说,书非借不能读。生命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我们的生命永在这个人世,永远不会返乡,我们又怎会彼此珍惜?正因为生命终不免要有送别,我们才把本来毫无意义的时间辛勤地开垦出来,让它春华秋实蓬蓬勃勃。这是一场美得迷人的开垦,我们自己深深地吸引了自己。我们把这个人世认作了家。而租赁到期了,要返乡了,应该是归心似箭欢喜若狂,可是,我们却难割难舍泪水长流。
没有爱,就不会有悲伤。
我们有过上一次的生命租赁吗?我们还会有下一次的生命租赁吗?如果有,那么,我们现在的邻居、现在的同事、现在的朋友、现在的对手、现在的千千万万尚未认识的
陌生人,乃至于一虫一鸟一草一木,在上一次或下一次的生命租赁中,都有可能曾经是过或将要是我们的亲人。所以“物伤其类”的“类”应该指所有的生命。古人有为狗备棺修墓的,有为花祭奠下葬的,那些恳挚的仪程,都同样充溢着为生命送行的悲伤。
终有一天,我们也将走在生命序列的最前沿,遥远故乡的风不停地吹打着我们的胸膛。那时,所有你爱过的人都会来为你送行,并且,有多少悲伤,你回归故乡的路上就会有多少美丽的灯盏依次为你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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