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它一些生活
不只我们在生活,在我们之外,其它一些生活也从未停息过。
我把一只狗一只猫一棵石榴树都纳入过我的生活。狗看家,猫逮鼠,石榴树供给果实。它们的生活仰赖于我的评判。我觉得这一切如此的天经地义无需商榷。
高兴的时候,我给狗脖子里挂一个小铃铛,用一些美食诱它撒欢舞蹈;烦心时,我会毫无来由地踢它一脚;我带它驰骋过无边无际的原野,也给它拴上过冷冰冰的的铁链子;它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一个零部件、一条儿花边儿、最多是一点儿补充。猫也一样。石榴树也一样。
有一段日子,忙碌的生活突然被一只意外之手拉下了闸。电停了,大片大片的静寂漫天而下,覆盖了我。在这种静寂里,我的精神终于还原为草木,吸附地气,得以看见和听到其它一些生活。
比如那只狗,整整一个白天,它规规矩矩地在能听到我呼唤的范围内游弋,我睡了,它就卧在我的门外,守护我凌乱的梦境。但有一天晚上,我注意到,在它确信我睡下以后,它轻轻起身,离开,有一种下班的轻松。第二天我醒来,它又在门外规规矩矩地卧着。一连三天都是这样。下一次,我跟出去,发现有一只黄狗在等它,我即刻明白了,它的夜属于爱情,属于风中追逐的欢悦。甚至可以说,当我睡着了,它的生活也就开始了。那些我睡着时依然在月光下醒着的弯曲的街巷、村头的小树林、有刺猬爬来爬去的平滑的土包,都是我所不知道的它生活的一部分。放在以往,我会骂它的不忠诚并惩罚它,而骂和惩罚不过是捍卫我的生活的完整,而捍卫我的生活的完整实际上是在破坏其它一些生活的完整。
再看猫的时候,也有了新发现。猫并不以人的院子为院子,人用以相互戒备的墙,在猫,是畅通的路和桥。即使墙两边是仇家,也毫不妨碍它把墙两边当做自己的一个家。那么,它眼里的村子一定是我所不知道的另一种样子。我常常看它是宠物,可有一次院子上空飞来一只恐怖的鹰隼,鸡鸭们都吓得敛翅屏息,只有猫怒目向天,稍倾,它一跃而起,由平地而杂物棚,由杂物棚而房脊,毫不畏怯地逼近外来的侵略者。我禁不住为它喝一声彩:好样的!这哪里是偎人撒娇的猫咪,分明是立马横刀的英雄。由猫看人,不知道人有多么可笑呢。
最后说到石榴树。石榴树是沉默的,即便是它挂了一身果子连邻居都夸它的时候也一样。有一年,它结的果子很少,我觉得它是不是老了、没用了?差一点砍了它。但我现在坐在门前,回想起的是它花开的季节。比起让果子吸吮得劳累不堪,它一定更喜欢花开的感觉。那是它的青春,它的美。也许,一年一度,它等的就是开一次花,然后,死而无怨。这么些年,它最美的生活,我竟不曾欣赏。
我明白了,应该是这样:当另一些生命天缘机巧地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时,我们实质上也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当我们只是把另一些生命作为我们生活的一个部件时,不论我们如何的给予,都是对另一些生活的伤害甚至是残忍的抹消。不论这一些生活自认为多么崇高、尊贵,也没有任何理由让另一些生活被遮蔽在这一些生活的阴影里。当我们忽略、忘记、或者故意遮蔽另一些生活时,我们一定是自私的、冷漠的或者无耻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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