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清河之恋
一、钟凯欣
这是入夏以来酝酿的第一场雨。午后吃过饭,铅云重又合聚起来,遮蔽了本来并不明亮的阳光。南风渐起,吹了满满一屋子,窗帘飘了起来,蚊帐也鼓了起来。书桌上,写满文字的稿纸一跳一跳地欲往下飞,钟凯欣赶忙抓起旁边的一堆笔把它们压住,然后她抬头望向窗外。灰色的空中低低掠过几只黑燕,宛如电影画面里射出的飞箭一般,没等钟凯欣看清楚它们的数目,就从南到北闪着翅膀不见了踪影。钟凯欣好象第一次见到飞得这么快的燕子,大概它们是想在下雨之前抓紧机会多捕捉虫子,然后回到自己窝里喂养儿女。世界上没有一个生命不懂得为生存去奋争,也没有一种意识不渴望亲情、友情、爱情,可是……“唉——”钟凯欣长长叹了一口气,觉得头有些沉,便稍稍整理了一下凌乱的书桌,躺上了床。思绪又开始飞扬了。
别说这已不是钟凯欣爱做梦的年龄了,就是在她爱做梦的时候,那些美好的梦也不能给她丝毫的安慰,倒徒然加增了更大的痛苦。钟凯欣是个有点理想色彩的人,又是个总被理性牵制的人,因此,她虽然憧憬着美梦,又不敢依赖它,美梦之后她常常会有乐极生悲的感觉;美梦在弥补现实缺憾的同时,使心灵更加空虚。
大学毕业的分配总算把她的梦全部击碎。普通的家庭背景,普通的人,她只能听凭形势的安排下到农村锻炼。她想这多少有点象“文革”时的知青上山下乡,不过性质是不同的,那是历史的错误,这却是时代的进步。后来在与一齐分配下来的青年同事交谈中,大家也发出了同样的感慨,唯一不同于其他人的是,钟凯欣虽然也不情愿这次分配,但她认为形势没有错,农村确实需要人才,需要自己的人才,需要真诚奉献的人才。所以,到单位报道的第一天,她就下决心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干好每一天,绝不辜负自己和自己的工作。这种决心的含义也许只有钟凯欣自己才明白。总之,就这样安定下来。
他们工作的这个小山村距城二十多公里,紧临国道,交通倒颇为方便,这给山村经济发展提供了便利条件。这里没有大量的耕地,人均也就那么几分,但水土却是极好,栽花种草成熟率很高,因此,山村人脑筋一转,发展了暖园和果林经济。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给山村人带来勤劳致富的机会,可他们的文化观念却远远没有跟上富裕的脚步。他们知识的贫乏程度与他们对知识的渴求是成反比的,而纵然有极强的求知欲,也往往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又不懂得如何教育他们的子女,全部希望抛在了学校,一味依赖老师的作用,殊不知良好的学校教育竟是敌不过落后的农村风气的熏染,刚十几岁的孩子们将他们父兄辈在农忙时顾不上做的事情拿来当作每日的乐趣,随便哪里就能摆下个酒摊,吃吃喝喝,豪言壮语,喝醉了便大打出手。不懂得尊重知识自然就不懂得尊重掌握知识的人,钟凯欣的一位在这做中学教师的高中同学杨越就常常对她发牢骚:“这里的人其实一点儿也不理解教育,不理解教师。在他们的意识里,我花了钱,你们咋不给教出一个像样的学生来。什么叫像样的学生?升初中时两门考八九十分,凭你整破工夫全无效果,他(她)不愿意学呀!”杨越很是激愤,钟凯欣也觉得她不无道理,而且两年的生活体验让她确实得到了证明。
钟凯欣所学专业是园艺学,毕业前她憧憬着自己会进入某个园林设计院或某家花木公司工作。然而事实让她惊讶得跌了一个大跟头,她不仅没留在市里,连自小生活的县城都留不下。在那特别在乎专业对口的时代,钟凯欣为自己将要跟蔬菜水果打交道很苦恼了一阵子,好在她为了生活接受了,好在她学习能力很强,她愿意从头学起。在刚来农村的那段时间里,不喜言辞的钟凯欣很寂寞,好在遇到了过去的同窗杨越。工作之余,她们俩经常出去散步,聊天,回忆过去,展望未来;或者去爬山,探谷,逐渐领略到了自然之趣,逐渐两人成为密友。实际上,两人以前关系并不密切,甚至高中三年没有说过多少话。杨越是一个称得上漂亮的女孩儿,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她那白晰娇嫩的面庞上常常透着可爱的红晕。就这一点足以使她成为许多男生乐意接近的对象。但杨越很聪明,从不轻易施舍感情,更不会因此耽误学习。她跟男生玩、谈笑,也看电影,但绝对不会落下功课去。她很清楚她的家庭——农民,父母和两个哥、姐从未从土地上脱离开,而她真的不想再去刨土地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天生的白晰皮肤就是为了证明,她不应该是农民。改变命运的只有靠自己努力学习,考上大学。就凭这一点,钟凯欣那时是真佩服杨越。而她充其量不过是一只丑小鸭,沉默寡言,少有的自卑,跟男生不能很好甚至正常地接近,对学习也不利。对于杨越这样学习不错又善于交际的女孩儿,钟凯欣想也没想过去接近人家。后来杨越考上师范学院,钟凯欣就再也没见过她。高考失利的“丑小鸭”发奋用功,终于第二年也考入了农学院,本以为跟花草树木打交道会很有情趣,没想到如今跟庄稼分不开了,更没想到命运会把两个曾经差距很大的女孩又放在一个新的起点上。
屋外落雨了,雨点似乎很大,噼噼啪啪敲打着地面,这声音把钟凯欣从迷糊的意识中击醒来。“我睡着了吗?刚才是梦吗?”她翻了个身,脸冲向窗,瞟一眼铅色的天空,“这样的天是最适合睡眠的。”便又闭上了眼睛。
两年的生活实践带给钟凯欣最大的改变就是抛掉了自卑这个包袱。她在学生时代常常为自己“一无是处”而烦恼忧愁,实际上这恰恰阻碍了她能力的正常发挥。上了大学,这种性格虽有所改变,但不稳定,稍遇挫折自卑便又冒出来。钟凯欣的路全靠自己摸索,没有人指引她帮助她,甚至失败的时候安慰她。在山村农科站,钟凯欣他们这样的大学生毕竟作为重要角色发挥作用,虽然条件苦一些差一些,但村干部们给了他们尽可能的照顾与支持。钟凯欣算是能吃苦的人,工作有股拼劲儿,本着务事务实务精的思想,她加紧业务学习,下功夫观察本地物侯,亲自检测土壤环境,结合自己所学知识理论,不到半年时间就基本掌握了本地作物的生长规律。然后她又潜心摸索农科技术因地制宜的方法,一年之后她就可以比较熟练地指导农民科学种田植林了。然而她并未就此满足,在继续实践之外,她又思索着变通,即打破常规,引进别地技术用于本地生产。她不知道这会不会违背生产规律。她悄悄地在宿舍后面开辟了一块小小的实验田,对人只说学学种地。这种辛苦的工作她倒自得其乐,没人打扰的话,兴许这一年里她会有收获。可是……
“可是,我为什么就睡不着呢!”钟凯欣忽然翻身坐起,瞪着茫然的双眼注视着外面的雨雾。已经没有一丝风了,雨线直射向屋顶、地面,溅起大粒的水泡,形成一片烟雾,阻碍了人们的视线。“为什么有些事情就向这迷茫的天地一样看不清呢。”她自言自语道,同时抑制不住的眼泪就浸湿了眼眶。
钟凯欣算不上是个理智型的人,但绝不是性情中人,多年来压抑的性格让她养成了这样的气质:尽管她内心狂波翻涌,可表面上让你感觉到的就是那永远的沉静,只不过学生时代的幼稚的冷漠一点点转变成越来越多的从容。钟凯欣从没有恋爱过,但并不就说明她没有喜欢过谁。中学时代她就象一切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曾经暗暗喜欢过一个外表俊朗、性格温和的男生。上大学的时候曾经有两个男生对她很好。一个是本班的,老实热忱,总一副笑嘻嘻的面孔,对谁都很友善。钟凯欣只把他当作一般朋友,因为她觉得她不能忍受他的毫无是非。可是毕业前一天晚上举行的联欢会上,她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才明白对他的判断是错误的。他不是没有是非感,而是宽容,他认为人不应该给自己徒然增添那么多不必要的烦恼。他的诚实他的乐观正是他的聪明之处。钟凯欣有些后悔这三年来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但不久这念头又被否定,毕业分配各奔东西,爱情的花蕾是会被一切风雨摧残的。很快,钟凯欣就忘记他了。另一个是外系的同乡,在一次同乡会上认识的,他是学生会干部,为人精明能干,有着不同于一般学生的圆滑与成熟。钟凯欣曾经在许多自认为颇费周折的事情上得到他的帮助,而他办得不费吹灰之力。有一天,钟凯欣忽然发现她对这位同乡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感。眼里总想有他的身影,耳中总想听到他的名字,脑子总脱不开他,上课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难道这就是“爱”?钟凯欣自己也不能明白。而他总是那么忙,见一面总是很难得,偶尔碰上了,打个招呼匆匆过去,连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难得他不忙的时候,也会叫住她,说一会儿话,或者同乡聚会的时候邀请她,介绍许多他的朋友给她。钟凯欣痛苦地发现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合乎同乡常理的,从未有过一句异样的话语或是一个异样的眼神。正当她被这种痛苦折磨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让她震惊的消息:他有了女朋友。她的脑袋“轰”地一片空白。那女孩她认识,漂亮温柔的,原来这才是他所需要的,自己这种自作多情是多么空虚和可笑。幸亏发现地早,幸亏没表露出什么。钟凯欣及时收回了感情的缰绳,内心除了羞愧再没有什么了。所以当有一次她亲眼看见那一对时,她已能坦然面对他们了。她过去主动问候并大胆开玩笑。她发现他女朋友一点不难为情,他倒脸红了。她突然明白了,他原来是知道她的感情的,但他让她扮演一个炫耀他的角色。“不过,我不怪他,这是我自己造成的,我以后绝不再做这种傻事了。他将作为一个朋友留在我的记忆中。”她在日记中写道。
这就是钟凯欣曾经拥有过的感情经历,短暂而又平淡。参加工作以后,该忘的已全部忘了,然而生活又不断地将一些新鲜的快乐和痛苦充入她的记忆。
钟凯欣所在的农科站,为了便于向农民传输科技知识和信息,特地办了一个学习班,定期授课,因为事关切身利益,农民们尽管没有学习的习惯,也还表现出很大的积极性。每逢授课时间,农科站会议室里满满坐一屋子人,男人们居多,从老汉到中年汉到青年小伙一个个瞪着眼睛听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知识,有的还在膝盖上摊开一个皱巴巴的本儿煞有介事的做着错字满篇的笔记;也有是来凑热闹的,那些惯于打情骂俏的媳妇、情窦早开的闺女和不学无术的后生们,坐卧不安,东瞅西望,钟凯欣又反感又好笑。有一次,这些人公然在底下调笑打逗,影响了她的讲课,她很冒火,想要爆发,但她想到自己跟他们毕竟陌生,又在人家的地方,还是忍耐为宜。于是她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请你们注意点,别影响其他人听课。”这些人当时倒是有所收敛,可不能长久。不过,他们究竟是来混个景儿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来,钟凯欣乐得省些心。
站里共有十多个人,除站长和后勤人员外,技术人员八九个,单身青年居多,住在站里腾出的办公室里。没事的时候,大家在一起打扑克、唱歌,在拥挤的屋子里跳舞,颇热闹了一阵。后来,有几位对上了象,逐渐脱离了大家,就热闹不起来了。钟凯欣觉得没趣极了,于是常常去找杨越。但杨越有一段时间发现钟凯欣很久没有来了,感到奇怪,跑去看她。
“最近给学习班讲课,忙着呢。”钟凯欣解释道。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愿去杨越那儿了。
“这可能就是那不该发生的故事的开始了。”钟凯欣坐在落雨的窗前自言自语。
二、成阳
当你乘坐的汽车沿着横卧在阴山山脉下漫长的国道线行驶到这个叫清河的小山村时,你会有几分钟时间欣赏它的美景。它的名字可能源于一条从山沟里流出的清澈见底的小溪,不过,一出沟它就隐入地下,成为村民们世代赖以生存和受益的资源。以进村公路为界,西部是低矮的蔬菜大棚,一座挨一座,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当它们的主人在傍晚时分放下一块块草帘时,会令你想到远古氏族公社的茅屋。到了东部,则一下由灰色跳到绿色,密得不透缝的葡萄架下,一串串滴溜圆的果实着实诱人,你很不能立刻伸出手去摘它一串。抬眼望去,村落的背后,地势渐高的地方,挺立着片片果林杏林,颇为壮观,若是春季到这里就更好看了,漫山遍野的嫩粉、洁白,又给山村另添几分妖娆。
每当成阳站在自家的林子边眺望全村时,不禁为自己生于斯长于斯而骄傲。祖祖辈辈耕耘在这片土地上,汗水滋润得它如此肥沃,它不遗余力地给它勤劳的人们以最大的回报。“我爱这片土地,我要用双手创造它更美丽的将来。”你不必奇怪农民的儿子成阳怎么会有如此细腻的感情,这得益于他的父亲成素正的影响。成素正多年以前曾以他的精明正直当过几年村长,领导村民挖地修棚开山造林,走上致富道路。后来被排挤下台,当许多村民为他抱不平时,他反倒豁达一笑:“我总算可以歇歇啦。”对子女,他是绝对地严格,尤其是唯一的儿子成阳,他绝对不允许他沾染打架、赌博、抽烟、酗酒等不良习气,甚至连脏话也不能出口。儿子也如他愿是个好儿子,唯一使他悔恨的是耽误了儿子的学业。成阳上初中的时候,他正当村长,为了清河村。那几年他放松了对儿子的教育,加之村里中学师资力量正处于匮乏阶段,管理涣散,教师多是民办,知识少,素质低,农忙时节等于放了假。成阳纵然再有求知的渴望也根本学不到什么。
“我应该把他送到城里去。”成素正想。可儿子竟不同意:“爸,我不去。反正这三年已经耽误了,上高中考不上大学也是白费功夫。再说,家里需要我,让两个妹妹好好读书吧。”十六岁的儿子第一次提出了反对父亲的意见,竟然使做父亲的沉默了。儿子说的是事实呀。自己整天在外面领着别人忙,两个女儿正读书,家里的一摊子不是靠妻和儿子?望着个头赶上自己、唇上呈现出淡淡一圈胡子的儿子,成素正无言地点了点头,内心却极度痛苦地喊:“儿子,爸对不起你。”
初中毕业的成阳成了家里的一个重要角色。他家承包了一片林子,栽种了果树和杏树,还有两块地,一块种葡萄,一块种小麦,自小对农活不太熟练的成阳头几年可吃了不少苦,上树摘果摘杏差点掉下来,埋葡萄苗累得腰都直不起来,除草割麦镰刀划破小腿……这时候,做母亲的总要抚摸着儿子瘦削的身体心疼地哭。“妈,没事,过几天就好了,我以后注意就是了。”儿子总这样安慰母亲。
几年以后当成素正从村长的位子上下来时,成家也如其它家庭一样获得了丰硕的果实。农民手里有了钱首先想到的是盖房子,当一溜亮堂堂的大瓦房矗立起来时,他们露出舒心的笑。然而眼光长远的成素正并未停留在这种满足的状态下,他的认识又向前迈进。他经常听广播看电视,从那小小的窗口了解到外面的世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科学技术作为第一生产力在一切领域发挥着巨大的作用。有些地方的农村抛掉了落后的生产方式,采用新型农业技术,走在了其它地区的前面,并启动越来越多的地区走向致富之路。象大邱庄、华西村这样的小康村是越来越不足为奇了。我们要想向前迈一大步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就是先进的农业技术。和几位村民达成共识后,成素正带头向村委提出这一意见,村委经研究上报乡里,正好这时中央大力扶持农业,全国兴起送科技下乡的热潮。不久,清河村农业科技推广站成立。成素正很看重那些城里来的技术员,他常把他们请到家里请教,尤其叫成阳用心学习。他这样做有一个目的,他想,城里的技术员再好,毕竟得花钱去请,如果村里能有自己的技术员该多好哇。于是他决心从自己的儿子抓起。
最近这一、二年,大量分来一些年轻大学生,竟然还有不少女的。“嘿,女娃娃家竟然搞农业,又都是城里人,吃得了这苦吗?”但不久他发现这些女娃娃干得还挺不错尤其那个姓钟的女技术员,在农科站的学习班上听过她的几节课,知识丰富,讲得又细又认真,令他成素正不敢小看。这个女娃娃是去年分来的吧,自己也没注意,以后得让成阳好好跟人家学习学习。
二十三岁的成阳体型比七年前更为修长匀称,从他黧黑的面庞和隆起的肌肉,你可以看见劳动的力量,更为重要的是他从中汲取了人格完善的动力。他善良、正直的秉性中又添了几分关怀和体贴。他帮助父亲创立了现在这份家业却一点也不倨功自傲,父母面前他依然是孝顺的儿子,两个妹妹面前他永远是可敬的哥哥。现在,两个妹妹已经上了高中,他决心培养她们上大学,弥补父亲也是自己此生的缺撼。七年的田间生活本来已经磨掉他的求知意识,可最近父亲偏偏要他学习农业科学知识,一提科学他就生畏,但连父亲都去学习班听课了,他怎能呆在家里。不过他在了解了父亲的苦心之后,便不再把它当成负担。跟父亲一样,他特别佩服那些有知识的人,尤其是那几位女大学生,看人家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倒当上了技术员,真了不起。一定要让妹妹象她们一样出人头地。使成阳羞愧的是,开头几节课他怎么也听不懂,技术员嘴里的名词术语跟自己平时接触的东西大相径庭,不要说意思不懂了,念都念不出来,什么“土壤墒情”、“螟蛉虫”……他头上直冒汗,觉得辜负了父亲也辜负了讲课的人。他只得把那些难懂的词语记下来,回家红着脸向妹妹们请教,她们知道的告诉他,不懂的一起查字典,嘿,居然还挺有效果,几个月下来,他学会了不少东西。课听得不再艰涩,而且越来越有兴趣。但这一次却叫他难为情了一回。
今天晚上,父亲又没来听课,父亲好象有意把学习的任务交给他,每次叮嘱他做好笔记,回来讲给他听。成阳的心情一如天上的明月般清朗地踏进学习班那间大屋子。好友永强也来了,正跟几个男女伙伴嘻笑逗闹。永强人不坏,就是有些自由散漫,不喜欢受人约束,在校时当然不是个“好”学生。他讲义气,爱交朋友,只要他认为跟他“对劲”的,他都当朋友,所以他的朋友杂七杂八的。永强来这里纯粹是瞎闹,不怪那位钟技术员批评。你看人家虽然生气,说出话来还是彬彬有礼,究竟是有知识的人。不过永强对那次也没在意,过后他还嘻嘻哈哈的对成阳说:“那女的还真厉害,听说叫什么钟,钟改心,这心很容易改变呀,谁娶了她可要倒霉了。”
“别瞎说了,你又不了解人家。”
“我要是不订婚,非去了解了解她不可。”
成阳拍了拍永强的肩膀:“别在这儿吹牛啦,让青青听见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可别把这话捅出去,要不她又跟我闹,我是怕麻烦。”青青是永强的未婚妻。
“都快结婚的人了,学稳重点儿。”
没有青青在永强是稳重不了的。青青是裁缝,正忙着给自己做嫁妆,永强便来这里寻找乐趣。他们几个又凑到一起,一会儿上课可别再让技术员生气。
进来的恰好又是钟技术员。她穿衣打扮总是新鲜又得体,不象村里那些女孩子总爱赶时髦,也不管适合不适合自己。今天她穿一身淡青色套裙,顺贴的衬出她好看的身材。她态度从容,举止大方,面对这么多陌生人,第一次讲课就不害怕,讲得很仔细,声音抑扬顿挫的,连父亲都夸她。今天她讲的是病虫害防治的新方法,正是成阳最关心的。他正对自己今天的收获——两页密麻麻的笔记满意的当,钟技术员留了一道检测题,然后走下来指导大家做。走到永强跟前,见他两手空空无所事事地坐着,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开口,只看了他几眼。永强赶忙装模作样地掏出一张揉皱的纸,又到处向人借笔。成阳忽然意识到永强他们今天根本就没捣乱,怪啦。正这样想的时候,钟技术员走到他旁边,站住看他的笔记,忽然她伸出手指住本上的一个词,成阳定睛一看,是自己写的“喷失农药”。
“喷施——施肥,施是‘给’的意思,而‘失’却是失掉,两个相反的意思。”她轻轻地说。
成阳一下子红了脸,他赶紧划掉那个错字,可又怎么也想不起正确的,他尴尬地看看这位年青的女技术员。她笑了,拿过笔替她写上,然后说:“你很认真。”就走了。
从此以后,成阳上她的课总是很担心,担心自己再有什么地方出丑,叫人家笑话。不过有一句话很叫他回味,“你很认真”,她真是夸我还是讽刺我?也就这句话惹得永强追问了老半天
“那个钟改心又写又说的,跟你说什么呐?”
“指导我做题。”
“那你脸红什么?”
“做错了吗。你被人家看几眼不也着急了吗?”成阳乘机反击他。
“不好意思,咱不也想学学嘛。前几天喷新农药,差点烧死杏树,被老爹臭骂了一顿,逼我好好学。可我就是听不懂,咋办?”
“向人家请教呀。”
“我?可不敢。咱这老粗不让人家笑掉大牙?”
“不会就是不会,怕什么。难道想让你老爹再骂你?”
永强动摇了:“要不,你陪我去,再叫上二飞、石波他们几个?”
第二晚,他们就光顾了技术员的宿舍。两间屋亮着灯没有人,中间一间笑语喧哗。成阳犹豫了一下敲了门。“进来!”好几个声音同时喊。又犹豫了一下他们推门进去。嗬,男的女的有五、六个,躺的、坐的、站的,无一不是笑容满面。
男的跟他们较熟,招呼让座、点烟,寒暄起来。成阳一边聊一边观察起这屋子来。看来这是三个女技术员的宿舍:墙上眼花缭乱地贴着明星照,挂着时兴的衣服;柜子桌子箱子堆得屋里有些零乱,不过里面靠北墙的角落却特别地整齐干净:床上挂着洁白的蚊帐,一块素花床单垂下来遮住床底的东西。被子叠成豆腐块静静靠墙立着,床头一张小办公桌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化妆品有序地摆放着,还有一摞书。
钟技术员靠着床栏手捧一本书正微笑着听他们说话。成阳赶忙转移了视线。这时就听永强说:“钟技术员,那次对不起,我不该捣乱影响你讲课。”口气象个向老师承认错误的小学生。
“没关系,我早不记得了,再说你现在好多了呀。”
“谢谢你,钟技术员。”永强今天变得特有礼貌,成阳正觉得好笑,被人捅了一下,回头,永强向他挤眼。
“你们有事儿?”另一个女技术员问。
“噢,我们想请教一些问题,怪我们文化水平低,没弄懂你们讲的。”成阳代表说。
“这么谦虚呀,有问题随时来问好了,我们欢迎。”
永强象得了保证似的马上就问:“前些天你们介绍的那种新农药,叫宝丰吧,怎么喷来着?”
“呀,钟凯欣,这可是你的任务了。”
zhongkaixin?成阳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真切地叫钟技术员的名字,他一直不相信永强庸俗的臆测,这个名字听起来有多么美,它们怎么写呢,kai是哪一个,慷慨的“慨”还是凯旋的“凯”,xin呢,心情,新旧,不会是辛苦的“辛”吧。咳,真可笑,研究人家名字干什么。成阳这样想的时候,钟凯欣已经讲完了。“明白了吗?”她问永强。
“明白啦,谢谢。”永强好象很轻松的样子。
“你们呢?”“明白明白。”二飞、石波也点点头,其实他俩是陪衬,根本没听。
“你真明白假明白?”出了农科站,成阳问永强。
“我是真听懂了,他俩假装。”永强指指二飞、石波。
“陪你们真是活受罪,跟这些文化人说不到一块去,还不如去摸几圈儿呢。”二飞发怨言。“就是。”石波也撇撇嘴。
永强没理他们,问成阳:“她讲得真好,她叫什么名字?”
“你不是知道吗,钟改心,一个容易变心的人。”成阳故意说。
“咳,我那是没听清,瞎猜的。”
“听人叫她钟凯欣,大概是凯旋的“凯”,胜利的意思,这就是说她有胜利的信心。”成阳权且自己想象吧。
这经常性的请教使成阳他们跟钟凯欣熟悉起来,也使成阳对她有了一些了解。她态度亲切,谈话是总认真听别人讲,适时插两句;她很爱笑,你若讲个笑话,她会笑得很开心;她也爱唱,录音机放开,她会跟着唱到最后,很动听;她不只爱静,成阳常见她去爬山。成阳常感激与她帮助他们这些农民掌握科学种植的知识,抓住致富钥匙。感激就要回报。“放下吧,我替你提水。”“这修理活也是你们女的干的?”“安台灯?小菜一碟。”碰到什么活,他们便帮干什么。“等等,把这些菜拿回去。”“今儿端午节,尝尝我们家的凉糕。”“咚咚”,“睡了吗?给你们送些葡萄,白天没顾上。”收了什么,他们便送什么。
三、萌动
一个忙碌而充满喜悦的季节过去了。麦子收了仓,菜地除了园,葡萄入了窖,苹果换了钱,虽说还有暖园,毕竟活少多了。农民们终于可以消歇一阵子了。农科站的工作也相对松闲下来,学习班停办了,站长外出考察,技术人员轮流培训。钟凯欣正打算着请假回家小住几天。她已经有两个多星期没回家了,平常她是回家最勤快的一个,同屋那两人,一个男友在本站,另一个家太远,坐车又不方便,都不经常回家。各有各的乐趣吧,钟凯欣的乐趣就是回家享受天伦之乐,爸爸的奔波和妈妈的美餐都是无言的关爱。爸爸一直在给她跑调动,然而每次回来除了叹气就是沉默。钟凯欣可怜爸爸,他不知该看多少冷脸,吃多少冷语。姐姐出嫁后爸妈把全部爱倾注到她身上,他们年纪越来越大了,更需要女儿的照顾,女儿却不能守在身边。钟凯欣常觉得内疚,却又无能为力。
她正收拾东西,忽然“笃笃笃”有人敲门。“请进。”她没回头,以为是哪个同事。
“咦,你收拾东西干什么,要出门吗?”声音却是成阳。
钟凯欣这才回过头一笑:“是你呀。回家。”
“回家?今天星期几呀!”
“噓,小声点,我还没请假呢。你知道我好长时间没回家了,想多住几天。”
“你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两个多星期了。”
“你们女的就是不行。”
“什么不行?”
“太恋家。”
钟凯欣以为成阳要发一通贬低女子的议论,没想到说出来是这几个字,不禁失笑,嘴里却批评他:“你没离过家,怎么晓得想家的滋味?”
成阳不作声了,他确实没有体会。
“咦,今天你一个人,李永强呢?”钟凯欣这才发现成阳是单独来的。
“他呀,要结婚了,正忙着准备呢。”
“李永强要结婚了?什么时候?”
“大概冬天吧,日子还没定呢。”
“李永强要结婚了,那你呢,你什么时候结婚?”
“我,我,你别开玩笑了。”成阳被她这一问,措手不及。
“哎,这怎么就开玩笑呢,连李永强都要结婚了,你还不该结婚吗?”
“为什么李永强结婚了,我就要结婚?”成阳很诧异钟凯欣这种说法。
“你比他成熟、稳重,有一段时间,我以为你已经结婚了呢。”钟凯欣倒是心直口快。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连女朋友都没有呢。”这话说出来,成阳自己吓了一条,他怎么对钟凯欣说这个,又一想这纯粹是她逼出来的,她逼他要证明自己什么。
“不是吧——”钟凯欣拉长了调子,好象更不相信了,“你这么帅气——”
成阳又脸红了,为自己刚才的话,也为钟凯欣最后这句话。他没注意到钟凯欣也微微有点脸红了。“咱们不说这个了,你什么时候走?”他岔开话题。
“请下假来就明天。”钟凯欣感到自己刚才有些唐突,她似乎不应该开他这样的玩笑。
“家里要没急事,就迟走一天吧,约几个人去爬白塔。你不是一直想去爬白塔吗?”
“真的?”爬白塔确实是钟凯欣老早的一个愿望。白塔是一个白色圆形建筑物,在一座老高的山顶山,实际上是战争期间修的炮楼,前几年重新粉刷,并封死入口,成为实心观赏物了。从山下望,它巍然耸立,白光耀眼,够雄伟壮观,够吸引人。不过人们爬白塔的意义不限于观赏,更多的是把它作为考验意志和耐力的标矢,许多人在爬上白塔后,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钟凯欣也想接受这个考验。“我想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你准备一双结实点的鞋,穿上耐磨的衣服,要不就吃苦头了。”
“好象我没上过山似的。”钟凯欣心里嘟囔,却觉得成阳很细心。“那约谁呀,李永强?”
“他恐怕没时间,叫二飞、石波你不会别扭吧。”
“没什么,都是熟人嘛,我也拉个朋友,人多热闹。”
“那说定了,明天我们来找你。”
第二天,钟凯欣起得很早,从纸箱里翻出那双大学时的旅游鞋,除原来纯白的颜色有些发黄外,针脚、粘胶一处也没开;还有一身那时流行的牛仔服,她简直又是个学生了。九点钟成阳领了几个人来了,钟凯欣只认识石波和一个叫高梅的女孩子,她也在学习班听过课,似乎很泼辣。另外一男一女没见过,成阳做了介绍。
“二飞呢?”钟凯欣发觉没有二飞。
“那家伙不知到哪儿玩儿去了。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发吧。”
路过学校,钟凯欣进去叫上了杨越,她正好上午没课,出门又碰上一男老师,被杨越约了一起走。
这一行七、八个人向白塔进发了。不久到了山脚,成阳说:“我和石波带路,你们后面跟紧了。”说完,迈开大步向上爬。
“哎,慢点,等等我们。”高梅喊了一声,和另外两个紧跟上去。
钟凯欣望了望小如模型的白塔,对杨越说:“这将是一次艰难的跋涉。”
“你们怕了?”男老师问。
“怕?笑话!上!”杨越甩甩头。
开始一段路,他们三人还能跟上前面的人,渐渐就不行了。越向上坡越陡,手找着攀援物,还得防备脚下疏松的土;有时遇上棘藜,用手指小心地拽到一边钻过去,或者干脆让它们划破脖颈。一路上听这些女孩子们“哎呀”“妈呀”地尖叫。高梅他们也跟不上成阳了,直叫:“成阳,你就不能慢点吗,这儿上不去,下来拉拉我们。”成阳向下喊:“你以前不是上过吗?”“以前是以前,现在不行了嘛。”成阳只好退下来把两个女伴拽上去。这一队爬山的人,一会儿分散,一会儿聚合,但总体是越来越分散:石波和另一个后生已跑得只剩下两个小点了,成阳护着高梅两个女孩儿,杨越体力不如钟凯欣,歇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于是钟凯欣对男老师说:“你陪杨越慢慢走,我先上去吧。”
“你一个人行吗?他们已经上那么高了。”杨越担心她。
“我试试,不行坐下等你们。”
钟凯欣人虽瘦,体质却不错。她很少感冒,记忆中就没去过医院。她的血液里有一种较好的耐力,使她从不懂得娇气,尤其是在别人面前。她一个人猛劲向上爬,山风吹乱了头发,手上满是沙土和划痕,腿渐渐发沉继而颤抖起来,但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我要爬上白塔,一定爬上去。”
忽然,眼前没路了,一道陡壁横在头上。她仰头观察了一下,壁上有些凹凸处倒是脚可以蹬住,可壁顶望不见,吃不准手能否攀牢。试试吧,于是她用脚尖蹬住一块尖石,手向上又摸住一块石头,扳一扳,很牢固,便一用力。
“哎呀!”脚下的石块松动掉落,她摔了下来。
“小心!”几乎同时,头上一个声音喊。她抬头一看,是成阳,不由为自己的狼狈红了脸。
“看见你一个人上来我紧跑慢跑还是晚了。这个陡壁男的上也费劲,你倒胆大!来,我拉你。”
钟凯欣抓住成阳那双有力的大手,几乎不费力就上去了。“谢谢。”她拍拍身上的土说。“你看,白塔快到了,石波他们已经上去了。”
“啊,真的!”白塔忽然变得那么高大、耀眼,旁边坐的人也看得清楚。高梅她们也快接近它了。“快走!”钟凯欣来了劲头,竟前面跑了起来。白塔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上面的人全在张望他们。仅剩十几米的时候,钟凯欣累得停下了脚步。
“走啊,眼看到了。”成阳也不得不停住。
“我爬不动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坚持一下,停这儿就上不去了。”他鼓励她。
“我实在是——”没等她说完,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牵着她向上跑,等她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已经站到了白塔旁边。她感觉到刚才被成阳拽着的胳膊很疼很疼。
好大一会儿,杨越和她的同伴才到。杨越两颊又透出迷人的红晕。钟凯欣把她拉到身边低声说:“你真漂亮。”杨越笑了,不由瞅了瞅她的男伴儿,他正在看成阳替高梅刻名字。石头非常坚硬,成阳用力划着笔划的凹痕,同时朝这边喊:“喂,你们俩不刻吗?”看着石波他们滑稽地转圈寻找以前刻下的名字,钟凯欣说:“不用,上来就是胜利。”成阳正刻最后一笔,听了这话停住,“上来就是胜利。”他重复了一遍。“剩一个点儿了,快刻呀。”高梅催道。成阳又划了两下:“好了,刻完你的大名了。我去摘几枝山丹花。”跳下基石走了。高梅没有发觉,她名字的最后一个点明显浅了。
他们是从背后一条沟下的山,这条路显然比刚才上山的路好走多了,他们从一块块光滑的大石块往下蹦跳,轻松又欢快。高梅石波几个早跑得无影无踪,杨越和她的同事依然落后。
“为什么上山不走这条路?”钟凯欣奇怪地问成阳。
“如果上山这么容易,你还能体会到你的胜利吗?”
“嗬,你说话还挺有哲理的。”
“不好意思,叫你这大学生见笑了。”
由于上山时遇到了危险,成阳这时一步也不敢离钟凯欣。“不怕,往下跳,我保护你。”一块高大的巨石,当钟凯欣站在上面犹豫时,他这样说。她毅然一跳,跪倒在地。爬山的一般体验是上山腿沉下山腿软,钟凯欣的腿从下山起就一直打颤,现在用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一下子就站不住了。
“怎么样?”成阳赶忙扶起她。膝盖好象麻木了,钟凯欣用手揉了两下便感到了钻心地疼,不由吸了口气。
“是不是蹭破了?”成阳问。
“不知道”钟凯欣说。
“看看吧。”
钟凯欣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穿的是紧身牛仔裤,在一个男孩子面前费力地往起挽裤腿,在她的经验当中是有点难堪的。“不用了吧,应该没事儿。”她说。
成阳有些异样地看着她,好象奇怪于她的这种羞涩。
她被他看得更不好意思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小气,便微微红着脸,低下头慢慢地向上挽裤腿。膝盖上薄薄的几块皮翻卷起来,血正慢慢地朝外渗透。
成阳没说话,从衣兜里掏出创可贴,撕了一片。
“你还准备了这个?”钟凯欣越发觉得成阳是个细心人。
“带女孩子一起上山免不了的。”
贴好创可贴,她放下裤腿站起来:“走吧。”
“你不歇一会儿吗?腿不疼了?”
“没事,只蹭破点儿皮。”其实她的膝盖骨也很痛。
石波他们坐在山脚下等着。看见他俩,高梅埋怨:“怎么才下来,等你们半个多小时了。”
“你们怎么不先回去?”成阳说。
“高梅要请客。”石波很高兴地样子。
“一起去吧。”成阳回头对钟凯欣说。
“不去了,我得等杨越,你们去吧。”
成阳看表:“都十二点多了,你回去食堂也没饭了。要不等他俩下来都到我家吧。”
“谢谢你,真的不用了,今天有点累,想回去休息休息。”
看钟凯欣很执意,成阳只好跟他的朋友先走了。
杨越几乎是被她的男同事搀着下来的:“今天真够受的。凯欣,你跟兔子似的,跑得那么快。”
“还有比兔子快的呢。”
“咦,你那些朋友呢?”
“早上饭桌了。咱们快走吧,我饿了。”
三人在杨越的宿舍打了一顿平伙,活几乎都是钟凯欣和那男老师干的,杨越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辛苦你们啦,我最后洗锅。”
晚上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钟凯欣回味着白天的情景,想:今天爬山真是很有收获,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情,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总之,令人快乐,好象有许久没有这样的快乐了。明天于要回家,真是乐上加乐。她差点在黑暗中笑出声儿来。
四、酝蓄
钟庆国夫妇发现小女儿这次回来似乎特别高兴,话比平常多,笑声也比平常多,外甥女小豆豆来了呢,甥姨两个竟能叽叽喳喳打闹到一块儿,全然没有了以往的安静。
“都二十多岁的人了,瞧这样子。”钟庆国不满地说。他近来脾气有些躁,单位里吵吵要裁人,五十岁以上的人“优先”,尤其他这样的普通职工,小女儿的调动又无着落。两件事情磨得他头发都白了许多。
“难得她这么高兴,难道让她愁眉苦脸压抑着?”妻子理解丈夫,又心疼小女儿。
是啊,女儿每次回来,总以期待的目光看他的脸,却很少问,她知道父亲的难处,她总是默默地找事做,确实很压抑。让她高兴高兴吧,自己的不满其实也不是对女儿发的。
“妈,小欣应该找个男朋友了。”大女儿忽然说,“我们单位有一个小伙,今年新来的,听说上的自费,毕竟也算是大学生,家庭不错,要不哪能进我们医院呢,人样也可以,重要的是医生这职业永远吃香。让小欣看看吧。”
“好啊。”她妈高兴地说,又冲里屋的小女儿喊:“小欣,快来,哎呀,别闹了。”
“什么事,妈?”钟凯欣恋恋不舍地走出来。
“你姐想给你介绍个对象,是——”
“我不要。”钟凯欣干脆地说。
“你也听听条件。”姐姐说。
“我知道,姐姐给我找的人条件还能差?但是这种事真滑稽,你挑他,他挑你,就跟挑商品一样。”
“介绍对象就是这样,先看顺眼了,慢慢再相处了解嘛,就看你们两个人有没有缘分了。”
“缘分?”钟凯欣咂摸着这个词,什么样的人与我有缘分呢?“条件好就有缘分吗?”
“条件好是基础。两个人过日子可不是花前月下。”
“去看看吧,小欣,不一定——”妈妈劝到。
“我不想去,我没有这个心思。”钟凯欣忽然感觉到一阵烦躁。
“你是不是在农村……告诉你小欣,千万别找农村的,到时候调都调不回来了。”姐姐有些变色。
“什么呀,我是在想调动的事。”
“傻孩子,调动的事慢慢来嘛,没准儿他还能帮忙呢。”姐姐似乎松了一口气。
“等我心情好了再说吧。”
“错过了机会可别怨我啊。”
钟凯欣比计划提前两天回到单位,她害怕姐姐再提那事。同屋人见她面露羡慕地说:“小钟,你可真幸福,回家住了这么长时间。”
“是呀,你可不能回家住这么长时间,你那位要哭鼻子了。”钟凯欣打趣她。
她果然露出幸福的笑容,这时,另一个说:“这几天,有人来找过你好几回。”
“谁呀?”
“就是以前常来问问题的那两个。”
“什么事呀?”
“好象——谁要结婚了,拿来喜糖,在你床上。”
“你们怎么不吃?”钟凯欣把食品带提到她俩面前。
“吃过了,我俩可没少沾你的光,瓜果蔬菜的。”
“咳,沾什么光呀,本来就是给大家送来的,你们不也给他们讲过课嘛。”
她俩不言声了,显然心里认同。
钟凯欣刚把从家里拿的东西整放停当,站长敲门进来了,三人赶忙让座倒茶递烟。钟凯欣以为站长要问她请假的事,因为当时站长不在,是主任批准的。站长却只字未提,只告知她们下月去市里培训。“太好了!”那两个当即叫道。
永强下月结婚,最近成阳总去帮忙,布置新家、借东西、联系车,就象自家办喜事。
“什么时候你结婚,我一定出大力。”两人装窗帘盒的时候,永强说。
“你不出力也不行,我家再没儿子了。”
“咳,真的,你和高梅怎么样了。他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呀,有一次,他跟我说起你,说着说着就哭了。”成阳不作声,“你还哪点不满意,人长的不错,性格活泼,家里有钱,关键是两家知根知底的,都放心,我看你爸妈好象挺愿意的。”
“她太任性。”成阳半天找出这么个理由。
“那是家里娇惯的,不过她在你面前可不那样。再说,一结婚就变了。”
永强的话不无道理。他们这几个人从小一直玩到大,亲密无间。高梅一直对他很好,他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对她从未有过男女之情的那种冲动,见了她不会兴奋或者激动,不见她也不会牵挂或者想念,他实在不能想象他俩怎么走到一起。可是,对另外一个人就不一样了。那是一个误区,一个不小心踏进的误区。那个误区没有边界,成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总爱踏进那个灯火通明的学习班,从什么时候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上面那个讲课的身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想帮她做些事希望别拒绝,为什么停下手中的劳动一直目送那个纤细的身影踏上公共汽车。如果说那不过是敬佩和感激的话,那么十几天前的那次爬山又意味着什么呢?当他拉着她的手攀登陡壁,牵着她的胳膊向上冲刺,看着她挽起裤腿贴创可贴,他竟然会心跳,而她竟然也脸红了。他们不是朋友么,这些行为是没什么的呀。他曾经对自己做的一切心安理得,而她平时也很大方,这一次……
“喂,你想什么呢,主意打好没有?”永强见成阳半天不作声,以为他在考虑他的话。
“以后再说吧。”成阳跳下高凳,“看看装得正不正?”
“你还要拖多久?让高梅就这么等着?”永强也跳下地。
“我又没让她等。”
“没见过你这么没感情的人。”永强无可奈何地说。
钟凯欣对于去市里培训的消息并不象她的同屋那般高兴。诚然去大城市可以开阔眼界感受繁华,但那种繁华毕竟不属于自己,置身其中,徒增悲哀,倒不如这平静秀美的小山村还能带来一丝安慰。这安慰很大程度上源于那个总是关心自己的人。那次爬山的快乐久久不散,成阳这个成熟善良的男孩让她心动了。她回想起认识他以来的所有事情,总有一种甜蜜的感觉。但是,她又不敢去妄加猜测,她害怕这又是一次作茧自缚的想法。几天来,她的思想极大地跳跃着,时而盼望见到成阳,时而又觉索然无味,这使她情绪的不稳定渐渐写在了脸上,引起两个同屋的猜疑:“她怎么啦,一会儿恼一会儿笑的。”“谁知道。我好象没得罪她吧。”“我也好象没有啊,她不也要去培训吗?”“兴许谈恋爱了吧。”最后她们只好以这个敏感的话题结束。
走的前一天,钟凯欣去街上小商店买东西,碰见了成阳。
“这几天正给永强帮忙,不知道你回来。”成阳率先说,好象解释没去看她的原因。
“我是不是该给李永强送个礼物呀。”李永强对她也不错,他结婚自己不能没有表示。
“他倒是想请你去,又怕你不愿意。”成阳笑了。
“他定哪天了?”
“八号。快了。”
“呀,真不巧,我要去市里培训,明天就走。这样吧,我留下一百块钱,你替我给永强,算我一点小小的心意,好吧?”
“你要培训多长时间?”
“大约一个月。”
“一个月?刚回来又走,真匆忙呀。”
吃过晚饭,成阳来到了钟凯欣的宿舍,他第一句话就问:“你需要钱吗?”
“钱?”钟凯欣诧异地看他。
“大城市消费高,你在那儿呆一个月肯定花销不小,你要是——手头不够的话,从……从我这里拿点吧。”成阳有些结巴了。
“不用了,住宿不花钱,单位统一安排。除了吃饭,我什么也不买,身上的钱够了。”
“出门在外,说不准遇上什么事,再说你们女孩子爱逛商场,看见好衣服肯定心里痒痒,是吧?”
钟凯欣不说话了。她想成阳怎么这么了解女孩子的心里,可朝他借钱吧,平白无故的,不借吧,又怕拂了他的好意。
而成阳已经拿出几张钞票:“这是五百,够吗?”
钟凯欣觉得自己很被动,慌忙说:“太多了太多了。”
“花钱上,你别委屈自己。”成阳象个长者。
“没有没有。”钟凯欣不知该说什么好。
“东西很多吧,要不要我明天送你?”
“不用,站里的车送我们到火车站。”
气氛一时出现了尴尬。钟凯欣极力搜寻着话题,但脑中好象一片空白。这时只听成阳说:“你早点休息吧,我该走了。”
“再呆会儿吧。”钟凯欣这才醒悟过来,挽留着。
成阳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不早了,我走了。”
钟凯欣跳下床,汲上鞋送出来。
夜空里星光闪烁不定,偶尔有一两颗流星划过南边的天际,转瞬消逝了。
“你回去吧,今天风大,小心着凉。”成阳看钟凯欣都快送到大门口了,站住劝她。
“嗯。”她答应着却不动。
成阳觉得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转身出了农科站大门,拐个弯儿不见了。
钟凯欣空落落地站在那儿,心里交织着两种不同的感觉:甜蜜,失望。他如此体贴自己,却又不想跟自己多呆一会儿,是不敢还是不愿?
其实成阳并未走掉,拐了弯儿他就停住了,他为夜风中吹着的、失落的她而心疼。直到听见她的脚步声走回了宿舍,他才慢慢又向前走。他该为自己的怯懦羞愧还是该为自己的理智庆幸?这个误区他是越走越深,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人家的身份。彼此都不是把感情当儿戏的人,却硬要玩这个危险的游戏!她离开的这一个月里,是不是应该调整一下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应该给高梅一个答复了。
李永强的婚宴上,成阳竟出人意料地喝醉了,平常朋友们聚在一块儿他是最有分寸的,今天却一个劲儿跟别人干杯,高梅等几个女的劝都劝不住,无奈只能求助男生。
“成阳,不是说好晚上闹洞房吗,你这个样子还能玩儿?”石波夺过他的酒瓶。
“不误事,今天高兴,应该多喝点。”成阳又去开另一瓶。
高梅赶忙拦住:“成阳,别喝了好吗,求求你,你胃不好,又要难受了。二飞,快把这瓶酒夺下来!”
二飞按住成阳的手轻声说:“你看高梅多关心你,听她的话,别喝了。”
“我为什么要听她的话,她算老几!”
“啪!”二飞一个耳光抽了过去:“我要是你,早他妈幸福死了,高梅瞎了眼,喜欢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众人吓呆了。石波怕他俩打起来,推开二飞:“干什么!今天是永强的大喜日子,你想闹事?”
“二飞,你怎么能打他,他喝醉了嘛。走,成阳,到床上躺一会儿。”
这时永强和他的新娘走过来:“怎么啦?”有人简单叙述了原因,青青问高梅:“你俩吵架了?”
“他要是跟我吵架倒好了。”高梅眼圈红了。
成阳指着自己的鼻子:“永强,我是不是没有良心。”
“你有良心。好,别说了,先去睡觉。”永强跟石波把他扶上床。
“这个成阳,究竟是什么心思,跟梅梅这么多年,没一句干脆的话,等他醒了,我非说他一顿不可。”青青替高梅抱不平。
“我看他是专门玩弄人。”二飞怒气未消。
“我看你他妈今天也喝醉了。”石波冲二飞。
“行了,咱们这么多年朋友谁还不了解谁?成阳不是那种人。”永强的话比较有说服力,众人都怕高梅难过,附和着:“对”,“是呀”,“成阳不是那种人”。
这时,床上的成阳突然“啊啊”地喊叫起来,高梅急忙跑过去:“怎么啦,你哪儿难受?”
“可能要吐。”有人说。青青马上拿来一个塑料盆。
“哇——哇——”成阳干呕着。
“他什么都没吃,光喝了点酒,哎呀,血!他吐血了,怎么办呀!”高梅带着哭音喊起来。
众人一瞧,盆里隐隐约约有些血丝。“快去找些三七片来。”永强吩咐青青。
隔壁在笑语喧哗闹洞房,高梅却一晚上服侍在成阳身边,一会儿给他倒水,一会儿替他擦脸,一会儿帮他捶背。说实话,她从来不曾为别人做过这些。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又最小,父母可舍不得让她干什么活,当知道她喜欢成阳后,就劝过她:“他家就一个儿子,两个闺女一出门,活还不全是你的,将来还得伺候老人,嫁给他,有你的罪受。”“我不怕。”对爱情的憧憬已经消除了她对未来生活的担心,有成阳在身边,管它什么苦和累。但是,直到如今,她所承受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梦想罢了,她无论怎样对他,都不能打动他的心。二飞今天的话深深刺痛了高梅,难道自己真瞎了眼,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难道他心里有了别人?她想起那次爬白塔,他总跟那个女技术员在一起,还拉她的胳膊,后来他解释说,人家第一次爬那么高的山,他得保护呀。她信了,以前,他们一起爬山的时候,他也不是那样保护过她吗?可他的心思,自己为什么总是弄不懂?高梅望着成阳熟睡的脸庞,不觉流下泪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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