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河跳楼了!
这消息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我心口,痛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拼命地摇头,想否认事实的真实性,可是刺耳的警报声和围城般的人群破灭了一切希望。一个生命以不正常的方式终结于痛苦中,我流泪了,模糊中,我仿佛又看到王河从地上爬起来,拍拍灰尘,向我走来……
“嗨!”他向我打招呼。他脸上挂着微笑。他很容易笑。对此我很纳闷。我曾问过他。他的回答很简单“因为我不愿意哭”,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乐观派,他是一颗忧郁的种子。表面的微笑并不能掩盖内心的苦楚,相反,这种笑是对他真实情感的压抑,是痛极的麻木,是一种毒!
“我不喜欢这个社会。”有回他对我说,我可能是唯一能够听他倾诉的人。可惜我帮不了他,更确切的说,我是不知怎样去帮他。我只是一味的劝说开导安慰,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实在不知道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他说道,“我总觉得我们像条狗,被人牵着走向屠场,我们唯一的自由可能就是在路上乱叫几声。”他显得颇为忧郁。“如果换一个社会——我知道这是不可能了——像是在一个没有强盗的地方,我想应该很好。”
“为什么说是强盗呢?”我问。
“你不觉得这个世界是强盗的世界,这个社会是由强盗主宰的社会吗?”他回答说。“明明属于你的权利,却被人夺走;明明不是你的义务,却被逼着履行。你认为这很公平吗?”
我没再说什么,他是对的,尽管他很偏激。生活确实有诸多不顺利,不如意。其中很多都是人为的,是可以避免的。但现实的人偏要否定这些,也许这就是命,天命,人命!
“可是我摆脱不了,我被很多东西困扰着。从小到大,我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意志,没有自己的灵魂。我像一个木偶,任由别人摆布。我在一个虚拟的充实中走过来,等到我发现的时候,它们都已经空空如也!我很后悔,可看到那些和我一样但仍未清醒的人时,我又突然失去了后悔的勇气。我怕长大,它并不意味着成熟,在这个时代,长大是一种错误,而成熟则根本就是一种折磨,一种犯罪!我失去了理想,失去了目标,像一艘迷航的船,在大海的风浪中四处颠簸。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活着,为了什么生存着,为了何物呼吸着。我的眼前一片迷茫。也许曾经有一份特殊的情感让我看到了远处的灯塔,可是,很快的,它消失了。我又重归于黑暗中。
有时候,我竭力想要自己快乐起来,我逼着自己去笑。可是我办不到,我的脸在笑,我的心却在哭。我看不到光明,我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光明,我只是在一种苦恼中徘徊、彷徨,我走不出,我被困住了,我绝望了。我也想过解脱,想到另一个世界,但我又很害怕。其实我知道,这种害怕迟早要来到的。别人无法理解,我理解!更多的时候,我一个人思考,漫无目的的想,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胡乱的飞舞。那时候,我便想到了死亡,很突然的一种感觉,是的,是死。我想,假如死了,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呢?没有了思想,没有了灵魂,没有了感觉,事间发生的一切都已与你无关,像睡去一样,像没有梦的睡,永远也醒不了,永远,永远!这个时候,我会感到一种恐惧,我怕死,我很害怕!可是谁又能摆脱这种结局呢?没有人,没有一个生命可以做到。也许,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荒唐,所看到的罪恶,所看到的狰狞的原因吧!”
“你想得太多了。”
“可现实如此!。”
“现实是可以改变的。”
“也许。”他叹了口气,“改革未必进步,也许只是在原地兜圈子,转着转着就晕了。”
“给自己点快乐总是好的。”我这话软绵无力,起不了多少作用。他需要的是刺激,是振作,是清醒!我应该这样说“生命仅有一次,就一次。痛苦是过,快乐也是过,既然结局一样,那为什么不点缀好过程呢?”“来到这个世界已是莫大的幸福,你已经得到了生存的特权,你还想要什么?”“你这傻瓜!你既然认识到荒谬无聊,你还跟他们一般见识!你又不是上帝,你瞎操什么心!”“愿意就愿意,不愿意拉到,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还找不到吗?”“你这垃圾,你不是不想活了吗?那你就去死,去啊!去死!快去!”……我应该这样对他说,我应该朝他吼,我应该敲他的脑袋,震撼他的心灵。可惜我没认识到这一点,等他再也听不到了,我才想明白我应该这样做,这或许能够帮他一点,一点点也好。一点点也能出现奇迹。可恨的是已经晚了,太晚了!我好恨!
“摔倒了再爬起来。”我仿佛又听到王河的声音,“前进的脚步决不能因为路途的坎坷而停止,高远的目光决不能因为大山的阻挡而收回,人决不能因为摔倒了而甘于沉沦。”我听到他自信的言语。可是他为什么又要悲观悲叹呢?他是矛盾的,他的思想复杂多变,他的行为反复无常。他喜欢沉默;又常常喜欢自编自导自演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冲着花草抒情,对着杯子讲故事,朝着镜子演戏。他常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笑。有时他深沉的可怕,有时他又像个顽童一样蹦来跳去;可是在众人面前,他又从不多言。他让人捉摸不透,有时让人觉得无聊,又有时叫人觉得他是有内涵的人。他是个复杂体,我还不知道,这样复杂的性格将会对他带来多大的灾难!他驾驭不了自己,就像几个魔鬼在他体内交战,他控制不了,谁胜了,他就听谁的。这很可怕,心魔发作的时候,悲剧也就产生了。
“我努力的生活,我很小心的消耗着时间,我很认真,可是我再怎么做,我也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有何意义。我曾想放弃一切,忘掉一切,从新开始,给自己一个幸福的理由,给自己一个快乐的借口;我曾想着潇潇洒洒的往前走,忽略别人的眼光,踢开脚下的石头,向前走,走,走。我曾经告诉自己说:‘王河,你就是想成名,成了名,你就有了一切,去做吧!’我一直在这么想,我要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我王河不是窝囊废!我要让天下人都瞧瞧,我王某人不是草包!我要这样做,一定要这样做,必须这样做!
唉,可惜我失败了!我什么都没得到。我很矛盾,我站在一个岔口,不知何去何从。就像一座大山横在面前,我是爬过去,还是绕过去?爬过去费力,但是捷径;绕过去路远,但省力。我该怎么办呢?面对困难,面对失败,我又黯然了。我很羡慕那些快乐的人,一度,我也是别人艳羡的对象,那时当我被别人认同的时候,是的,我也有优点。我喜欢文学,爱好艺术,可那又怎样?优点常常成为一个人发展的绊脚石,长处可能就是一个微笑的杀手!
我曾许下很多誓言,可是随着时光的消逝,它们都慢慢的变老了,已经不能为我提供任何动力了。我在迷惘中乱爬,像一只没有头的苍蝇,方向在哪里,不知道!我碰到了一座又一座山,我摔倒了,我又爬起来。我笑着,我大声笑着,我歇斯底里的笑着。泪水滑到嘴里,苦苦的,涩涩的。我觉得我疯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我很累,可我又不愿停下;我的心很疲惫,可他仍然在跳动。突然之间,我脑中一片空白,意识像被凝固,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感觉,那分明就是另一形式的死亡!”
“人总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不是上天的惩罚,是你给自己判了罪,是你把自己封闭起来,是你自己拒绝了希望。”
“我没有!”
“你有!你把自己看得太特殊了,结果你远离了人群,远离了社会,远离了这个世界。你不是上帝!”
“可我需要上帝!我需要理解,需要温暖,需要爱!”
“爱就是你的全部?”
“但没有她生活就失去了味道!”
“但这不是惟一的选择!”
“但这毕竟需要选择!”
“但你可以不选!”
“所以我沉浸在苦闷中。”他微微一笑,“我原本就是一个俗人,很可怜来到这个世界。我已无法选择我的生,但我可以选择亡。人生就是同死神周旋的过程,它包含在试图忽略这种过程的心态里。所以我害怕选择,所有的选择,所有的答案,都像鞭子一样抽到我的心口,痛!我很下贱,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双手拿起笔,颤抖着落下去。我给自己画了张人生地图,上面泪痕点点,血迹斑斑。”
“其实并不是所有的路都要走过,并不是所有的责任都要去扛,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要写出答案。像船一样,不能改变水流方向,那就改变自己的方向。你不能勉强别人,那就塑造自己。这个社会缺少的不是强者,不是弱者,而是理智的头脑,是清醒的人!”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说,“但这很容易理解。正如大家都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但并不必知道为什么等于二一样。人生的真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那你相信真理吗?”王河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那你是如何理解‘没有真理就是真理’的呢?”
“这是个不是真理的真理,不是吗?”王河笑着说。
“这样的问题并不比研究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有意义的多。”我说。
“那,”王河想了想,又问,“你认为什么是生活呢?”
“生下来,活下去!”
“活不下去呢?”
“那就把这个问题忘掉!”
“忘不掉呢?”
“所以要活下去。”
“怎么理解?”
“忘不掉,是因为没有可以取代的东西;寻找新的生活能够增加新的经历,自然而然的,你会淡化曾经的记忆。”
“有没有其它的方法?”
“有,但很残酷。”
“那我选择残酷好了。”
这是场毫无意义的争论,因为我们并没有改变命运。王河的选择让我痛切心扉,可他仍然表现出走路摔倒了,躺在地上笑三声,然后爬起来拍拍灰尘说:“我发现躺着笑很难受!”那样的怪异行为。说实话,和他交往是十分压抑的。他的情绪主宰了我们的友谊。他曾对我说:“碰上我是你上辈子造的孽。”我点头称是。我不能确定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坏事,但我知道这辈子遇上了一个家伙。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悲哀,或者是另一种幸福;我也不知道是该庆贺还是该哀叹。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所有的人生都化作了历史,历史融入了记忆里。我翻着王河留下的日记,像是在翻动一个生命的最艰难的历程。
“04年10月17日星期一阴、小雨
我的心情像天气一样郁闷着不得解脱。
我很期望她能看我一看那怕是毫无内容的一瞥,没有。我知道感情是难以强求的,但我的理智并不能阻止感情的爆发。她也许并不知道我暗恋她,也许知道了但一直在回避。女人心,海底针,最难揣测了。我总不能傻到单刀直入的去表白吧。况且,在多数人看来,学习是首要的,尤其是现在快要高考了。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
唉,自嘲一下吧!
我歌我泣我徘徊,城里少女哄不来。
我唱我跳我踟蹰,城里少女装糊涂。
我来我往我彷徨,城里少女骂色狼。
我爱我恨我表白,城里少女说拜拜。”
“12月14日星期六晴
昨晚班主任又开了个班会,说什么禁止早恋啦,高考总动员啦,保持纪律卫生啦等等,我都听烦了,天天这么一套,屁事不顶,没创意!晚上回宿舍,孙、马又为了一点小事开战,我洗衣服回去,战争已经结束,俩人坐在床上“呼呼”喘粗气。熄灯后,免不了一番讨论。吵吵闹闹得弄得我无法入睡,索性戴上耳机听音乐。
今早被冻醒,这破宿舍,不要说暖气,除了床板和人外再无它物。
上午数学和英语过得昏昏沉沉。数学还好些,老师说下学期可能不教我们了,她患了什么病(名字没记住),要到济南动手术,快高考了,很对不起我们。我谅解她,打上届她就该住院了,可她硬撑着。我们舍不得她走,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英语我还是自学,可我自学了吗?
我们是没有周末的。可是周末的电话还是要打。说实话,我并不想家,可爸妈想我。老爸又在电话里叮嘱我好好学习,跟老师走,别搞乱七八糟的东西,少看点闲书等等。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他们,对不起辛苦的父母。我辜负了他们。父亲对我的期望太高了,高得我爬爬爬,却始终望不到尽头。我断定我没多大的出息,我感到很惭愧。可是我又否认失败,我一直在躲避困难。我太随意了,我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很多人劝过我,可我有我的理由。我相信自己。尽管王校长对我评价:“你这人太自信,将来非吃亏不可!”我还是不放在心上。人生是我的,用不着总是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
我发誓要忘了她,今天忘得差不多了。
做诗一首:
我敢放胆欺玉皇,张牙舞爪忒猖狂。
谁知玉帝不怪罪,天不亡我我自亡。”
“05年3月15日星期五小雪、大风
真得那么结束了吗?
真的吗?
这是真的,真的吗?……
这是真的!
结束就结束吧!结束意味着另一个开始,有什么好痛苦的呢?
她忘了曾经,忘了就忘了吧!忘了不是一种罪过,忘了也是一种幸福,一种开始。我们都重新开始,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同桌又和我两天冷战。这是我的错,可我不愿承认。我们常停停战战,责任归谁,怕是难说清了。我只好大书:亲疏随缘!
我决定搬出宿舍,租个小屋住下。我不习惯吵闹的生活,我喜欢静。我为宿舍作了两首小诗算是告别:
其一:能人纷纷献计谋,人才济济争冠筹。
一介无名小字辈,卷起铺盖快快溜。
其二:话说天南地北,言谈神人妖鬼。
都为治国之才,皆是满腹经纶。
假如几个月后真能走进大学校门,这两首诗搁在大学宿舍里我觉得也适合。
一轮摸底考成绩下来了。嘿嘿,我榜上无名。当然,本二不行,本三没问题。但我宁愿上专一。”
“10月25日星期二阴
好久没动笔了,懒呗。字迹潦草,不管了。
自从当上团支书,我发现我错了。应该说,大学是有别于中学的。可我发现除了规章略有区别外,其它的,尤其在本质上,一模一样!我立马感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荒唐。
班长,一个姓刘的家伙,基本上是二百五。军训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个人物,可我慢慢的发现这家伙根本不是块料:口令喊得一塌糊涂;办事杂乱无章,有头没尾;没读过几本书却好夸夸其谈。几个刚进校门与他关系不错的哥们很快离开他,用八班班长的话说:“此人刚愎自用,难于共事,难成大事!”想想看,和这种人合作,好受得了吗?真不知道班主任为何钦点他,同学们为何选他。
我很郁闷,我不知道出路在哪。除了学习,还能干什么呢?说什么搞活动啦,锻炼能力啦,全是扯淡。这根本行不通。还要照顾学习,还要参加活动,还要搞好各种关系,容易吗?我刚进了宿管部,今天我又退了出来。我不喜欢那些无聊的会议,简直浪费时间。再说,我不想看到人性丑陋的一面: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难道这些社会绝学非要在学校里学到吗?能力,能力,能力就是争权夺利,互相拆台?锻炼的就是这样的能力?培养的就是这样的人才?
前几天上网,又碰上她,这回我们可是千山万水相隔。她只愿做我的妹妹,她说她一直把我当哥哥看待。还告诉我,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我不信,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又有一名女生跳楼了。我突然觉得害怕,我感到心里好紧张,这是预兆吗?”
“06年3月5日星期天晴
心情在平衡的摇摆中熬到了现在。
一直以来,我的心颠簸不定,像在海浪上,沉沉浮浮。到了现在,终于有点安慰感,可是这种安慰是建立在我低调的为人处世上的。我怕风浪,我已承受不了狂风暴雨了。我好怕!
这几天的日记好像尽是些感情纠葛及与此相关的颓废思想、无聊倾诉。这说明了什么呢?”
“3月9日星期四晴
我觉得很累!”
“3月16日星期四晴
今晚的月亮又白又圆又亮,人呢?”
“3月23日星期四晴
天越来越暖和了,树上的毛毛虫长大了,落了不少;柳树发芽了,冒出了绿意。
可我却越来越感到无奈、无聊、无情。”
“3月30日星期四晴
我对一切东西失去了感觉。”
“3月31日星期五晴
我觉得我该走了。”
王河真的走了。时间是2006年4月1日清晨。他从五楼跳下,用自己的意愿获得了生命的解脱。他选择了这天,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愚,还是控诉这个世界的蠢?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一个还没有完全开放的花朵就这样失落了。我感到一阵阵痛。
我的心掉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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