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晚上,莲和婷婷坐在她们常去的一家餐厅里。这是家素食餐厅,没有很多人,小方桌铺着绿白格子布,小巧的白花瓶里插着一小枝满天星和一朵含苞的红玫瑰。婷婷问莲:“最近怎么样呀?”
“不错,遭到提拔,又涨了工资。”
“我给你介绍的这个活儿不错吧。”
“是呀,工作换来换去也没意思,这个好,做了有一年了。你怎么样?”
“还那样儿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个活儿,人贩子。”
婷婷在外企业务部,专门帮公司找人,又帮人找公司,所以老管自己叫人贩子。莲听到这个笑了,说:“你把我再贩一次吧,我也好多得点儿身价银子。”婷婷白她一眼,说:“真不知足,这么好的东家哪儿容易找呀。”
菜上来,两个人不说话,吃了一阵子,汤也上来了,婷婷拿个碗装了一碗,把勺子在汤碗里搅来搅去,说:“莲,我想结婚了。”
莲高兴地说:“是嘛,也是,你和大庆都好了那么久了,该结婚了。”
婷婷看着别处,说:“是呀,是很久了。不过,我不是要和他结婚。”
莲吃了一惊,婷婷回过头来,低头扒拉着那个花瓶,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婷婷说:“其实我很想和大庆结婚,可是拿什么结?没钱,没房子,你知道的,我家就那点儿地儿,他家更惨,只有一间平房,怎么结婚?你别说我俗,结婚本来就是一件俗人的事儿呀。”莲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婷婷幽幽地说:“莲,人家都说红玫瑰象征爱情,其实,玫瑰应该是我们生活里的各种欲望,满天星才是爱情,永远只能做做点缀。莲你又不是没遇上过这种事。”莲心里有些痛,婷婷指的是她从前的恋人勇,在学校里勇比莲高两个年级,毕业时,莲用尽了家里所有的关系,把他分到了北京的一个大机关,可不上一年,勇就娶了上司的女儿。莲黯然地说:“我明白的。其实,我也不是要拦你,只是,你真的舍得?”婷婷想了想,说:“既然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呢?”莲觉得也是,如果这是婷婷的决定,别人又何必再有什么说的呢?
早上莲才到公司,李总就叫她去一下他的办公室。莲敲门进去,李总说你坐吧。莲觉得这个一向干练的人今天脸上有种少见的疲惫的样子。他一言不发,递了张纸给莲,莲才看了头两行,就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李总说:“莲,真对不起,没想到提拔你会招来这个。对不起。”莲明白了,抄过一张纸来,就写辞职信。李总无力地说:“对不起,我会让他们发你三个月的工资。”莲笑了笑,头也不回出去了。
早上,莲习惯地睁开了眼,想想没有班可以上,舒服地叹口气,又睡了。日上三竿时,它起来,把乱糟糟的家收拾一遍,柃个篮子去买菜。回家的路上,看见路边有个小贩,用两个大塑料桶装了两桶玫瑰、康乃馨和满天星在卖。她想起婷婷的话,站住了脚,小贩很欣勤上来说:“小姐,买玫瑰吧,一块钱一枝。”莲指指满天星问价钱,小贩说:“小姐,你要是买玫瑰,我送你两枝满天星好了。”
莲说:“我不买玫瑰,就要满天星。”小贩不甘心,说:“要么买康乃馨吧,这种粉的配满天星最好看了。”莲固执地说:“我就要满天星。”小贩大约觉得莲很奇怪,泄了气说:“好吧,给三块钱一把吧。”
莲回到家,才想起家里没有花瓶,只好胡乱用个大玻璃杯插起来。
她端详了一会儿,单单的一把满天星就是显得苍白单弱。也许满天星真的只能点缀别的花。
无所事事的日子很长,莲经常去街上闲走,不是周末,街上的人少些,店里也没有那么多人,她一口气买了两条牛仔裤,四、五件t桖,工作了这些年,几乎都没有穿牛仔裤t桖的时候。就是这些日子,她认识了白弟。那天她在一条不常去的街上,看见这间叫“陶匠的家”的陶艺馆,临街的大玻璃橱窗半卷着竹帘,靠窗放了张小桌,用一个大木盘子装了好些陶珠陶片串的饰物,旁边有张宽大的扶手椅。门上还有个牌子,莲笑了,推门进去,门一开,她就听见了风铃的声音,那是几串牙黄的陶鱼儿用细细的透明鱼线悬在一个屋檐样的小横梁上,缀了几个淡粉的小陶珠儿,莲没想到陶土做的风铃会有这么清脆空灵的声音,她一下就喜欢上了。
店很小,三面墙全用草席铺满,上面疏疏落落地挂着些陶瓶,陶盘,沿着墙边儿一溜儿矮木架子上,放满了瓶瓶罐罐,有成品,也有泥胎。阳光把竹帘的影子投到店里,显得非常温暖。莲在店里转了几圈,那店主并不上来兜揽,莲觉得无比自在,索性坐到扶手椅里,细细地挑了三串项链出来。想想钱不够,权衡半天放下了一串深蓝的。
店主是个年轻男人,他收了钱,把风铃和项链仔细包好递给莲。
莲正要出门,听见后面有人说等等,莲回过身来,店主在大木盘里选出莲刚刚放下的项链递给莲说:“这个送你了。”莲说:“哎,我就是没带够钱,下次我再买吧。”店主笑了说:“真没见过你这样儿的,白给也不要。这样吧,看你也不还价儿,算是优惠给你的吧。给你,这是我的名片,有空就来。你是我的大客户呢。”莲看看他又认真又有趣的样子,笑着接过了名片和项链。名片上用隶书印着:陶匠的家:白弟。还有店址和电话。
莲歇够了,就打电话给婷婷,让婷婷帮她留意一下工作。婷婷说:“不是干得好好儿的吗,怎么又不干了?”莲说:“头儿提拔你,有人说闲话。”
婷婷来了精神:“真的?真有那么回事儿?”
“瞎说,哪儿有。”
“那你就辞什么职?你问心无愧,怕什么呢?随他们说呗。”
“傻瓜,就算我扛得住,我的头儿也得徶清了他自己呀。”
“明白了。也怪你自己,不结婚,招人闲话。”
“舌头在别人嘴里,就算我结了婚,人家还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也是,下一个想找个什么样儿的。”
莲想了一会儿说:“婷婷,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临时的工作吧,简单的活儿,秘书什么的,钱多钱少无所谓。我不想在一个地方干长了。老是这样的结果,真让人受不了。就像打游戏,总通不了关,老是要从头再来。”
有半年多的时间,莲在一个又一个工作里漂着。也有公司要留她做长期的,她都笑笑拒绝了。有空的时候她就到陶匠的家坐坐,满屋陶器厚重的质感还有白弟这个人都给她非常踏实安稳的感觉,她喜欢这种感觉。
三月里,莲又有了个新工作。那天早上她走进那家公司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间敞开的充满阳光的办公室,她实在受够了在一人高的隔断圈出的一平米见方的地界儿里转来转去的日子。一个穿着考究的男人站在那儿问她:“你找谁?”莲说:“我找杨先生,我是外企介绍来的。”那男人打量了她一会儿,说:“叫我alan,跟我来,我有些文件要你帮忙复印。”中午的时候,alan过来说:“能请你吃饭吗?”莲都愣住了,喃喃地说自己可以去食堂吃,旁边的一个女孩就笑笑说你去吧,alan的规矩是请新来的人吃饭。那顿饭吃得很舒服,alan是个风趣又体贴的人,莲差点儿忘了眼前的人是自己的新老板,而她不过是临时给他做一个月的秘书。下午alan把护照交给莲请她去次航空公司确认机票,路上,莲忍不住看了眼alan的出生日期,算了算,他已经39岁了,可是看上去他充满活力,意气风发,实在不像一个奔四十的人。
四月初alan问莲能不能留下来给他做秘书,莲同意了。那天下班的时候,莲没坐车,在路上走了一会儿,她的脸感到风里的暖意,四月了,所有树上的嫩芽都淀了出来,她走过一个院子,院墙里一株高大的树开了满满一树白花,东边,淡柠檬色的满月升起来了。莲觉得心里很安定很快乐。
四月中旬的时候,莲随着alan去招聘会招人,alan站在后面一会儿中文一会儿英文和人谈话,莲忙着发表格,收表格,回答问题。快中午了,alan让莲把休息的牌子放上去,人才渐渐散去。莲一抬眼,大吃一惊,勇站在那里微笑着看她,莲呆呆地看着他慢镜头一样分开慢慢散去的人流走到她跟前,心里就像有把重锤在敲。勇说:“是莲吧,我刚才还以为认错人了。”莲慌忙地说:“没有。你,来找工作?”勇笑笑说:“我陪太太来的。她在那边填表呢。”他回头招呼了一下,一个女子走过来,站在勇的旁边,勇说:“给你介绍,这是我太太,这是我大学的同学。”莲对那个陌生的女子微笑了一下,下意识地递了张报名表过去。勇从容地很有风度地说:“你有名片吗?给我一张好不好,好不容易遇上,别又断了联系。”
莲说:“我才到这家公司,还没有名片。”勇的太太说:“没关系,这张表上有公司电话的。”他们对莲笑笑,道了别就走了。莲傻站在那儿,多年以前那种酸痛的心情又回来了,她不明白干嘛她还是要再遇上他。alan一直站在后面看着。这时过来说:“莲,咱们一起去吃饭。还有一下午呢。”莲这才回过神来。吃饭的时候,alan看着莲努力地寻找话题,要掩盖自己的狼狈样子,索性也不说什么,他们最后在沉默中吃完了饭。
过了些天,勇真的把电话打到公司,约莲去吃饭。莲搜肠刮肚想找个推辞的理由,勇放低了声音说难得她出差了求你了,莲实在没有办法拒绝。他们找到一条僻静街上的小饭馆,莲习惯地往窗边的位子走去,勇拉住她说还是坐在里面吧。勇叫了一桌的菜,可自己光喝啤酒,莲低头把玩着两支筷子,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勇叫了一声:“莲。”莲抬起头来,看住勇的脸,曾经是多熟悉多亲爱的一张脸呀,虽然多了些沧桑,还是让莲觉得痛心彻骨的熟悉。勇伸出手来,拉过莲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说:“莲,那天我碰见你,真的高兴极了,你一点儿也没变,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我多想你。”莲看住他,不说话,他接下去说:“莲,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我没办法。你知道,那一年,我人生地不熟,什么都不习惯,真可怕。我住在集体宿舍里,同屋的人打呼噜,我整夜不能睡,第二天还要上班,我都快疯了,所以不顾一切结了婚。”莲依然不说话,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些年来,她终于知道了他的理由,这让她觉得苍凉,又有些滑稽。她被丢下是因为同屋的人晚上打呼噜。这么多年,她替他找了无数的理由,可没想到这个。但是她已经学会了不再去怪他,因为清楚人有很多生存需要超过对爱情的需要。婷婷是对的,爱情只是点缀别的花的满天星,莲伸出手去,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勇的脸,温柔地对他说:“不用再解释了。发生的事总是发生了。我要你明白我现在并不怪你,换了其他人,大概也会这么做的。我们都是凡人。”勇激动得一把握住莲的手,他没想到他心里的一块石头就这么轻易地掉了,他说:“莲,还记得我那年在杭州灵隐对你说的话吗?”莲赶紧说:“记得。”她要堵住他的嘴,让他再重复那两句话是她再也不能忍受的事情。
莲和勇站在晚春落满杨花的大街上,夜深了,酒水车刚过去,路面在灯下闪闪发亮。他们站在那儿,最后勇说:“去我家坐坐?”莲深吸了口气说:“算了,还是去我那儿吧。”那天晚上他们在莲的小屋里做爱,勇激情依旧,就像六年前他们在杭州的一间小旅社里。第二天早上,莲先起来了,坐在那儿看着勇熟睡的脸,无限柔情又非常平静,她现在听到了他的解释,也付出了她该付出的,可以把这段感情画一个句号,再开始新的人生了。她去厨房里给勇做早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做着勇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她能感到他胸前结实的肌肉。莲看着勇吃完早饭。她送他到楼下,那是个清丽的春天的早晨,莲站在树下,她把嘴凑上去吻了下勇,说谢谢你来找我,就这样吧,回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吧。停了会儿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也可以过我自己的日子了。勇听了这话,明白了,他知道自己既没有权利也不可能再要回莲。他看着莲,她让他从生活里跳出来一小会儿,现在又该回去了。他微笑着伸手去摸了摸莲的头发,转身走了。莲在树下站了会儿,看着他走远。
转眼就到了冬天里,莲好容易才有个周末的晚上能和婷婷一起去吃素餐。见了面婷婷就抱怨:“莲,趁早辞了你这个工作吧,不过是秘书,还忙成这样,害得我都见不着你。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过得有多无聊。”莲笑了,她可不舍得这份工作。她说:“别,别看秘书,公司不错,人少,老板讲理,冲这三条,我就不想走。上次我老板说要送我去培训,回来做业务,我都没答应。”婷婷看着莲,莲容光焕发,整个人透出一种知足踏实的感觉,活像有着有落的人,就说:“莲,你变了呢。有什么事了吗?”
“什么什么事?”
“说不出来,你从前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
莲叹口气说:“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光是这个原因吧。”婷婷意味深长地说。
莲忿开了话题,问婷婷:“你呢?过得好吗?”
婷婷说:“当然好,全是玫瑰的日子,当然好。”莲还是觉得她言不由衷。
那一晚,莲做了个梦,醒过来想想梦里的情形,对自己说:别瞎想啦,怎么会。
第二天下午,她坐在陶匠的家里,心不在焉地扒拉着木盘子里的饰物。白弟说:“莲,你怎么心事很重的样子。”莲懒懒地说:“我一向这样子啊。”白弟仔细打量了她一下,说:“今天就是和以前不一样。”莲瞟了他一眼问:“有什么不一样啊?”
“不知道,好像自己和自己打架。”
莲不由得笑了,直了直腰,说:“喂,白弟,我有没有和你讲过了满天星的理论?”
“我洗耳恭听。”
莲就把婷婷说的话讲给白弟听,他听了挠挠头说:“这个理论真特别。”莲叹口气说:“上次我单买了一把满天星,回家后怎插都不行,就是不好看。”白弟说:“说不定因为你没有好花瓶。”莲笑了,站起来,满店里转了一圈说:“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你这儿好像也没合适的啊?”白弟说:“被找了,回头我给你做一个。”莲看了看他,他是认真的。莲就说:“白弟,早点打烊吧,陪我吃饭好吗?”白弟开玩笑地说:“遇上你真倒霉,尽耽误我的生意。”边说,边去把门上的牌子翻到“歇了”那一面。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转眼过了年然后花开,然后花落。
六月里alan要回美国述职兼度假,临走前天天加班安排工作。
临走前的一天更是忙到午夜才觉得可以安心上飞机了。他和莲一起坐电梯下去,看见莲疲倦的样子,心里有种温暖的感情漫上来,不由得说:“莲,辛苦你了。回头我走了,你也可以歇两天。”
莲摇摇头说:“老板,没什么,这是我的工作。”alan说:“其实我不想这时候去度假,正忙呢,可我太太去年就把机票旅馆订好了。”莲看他一眼,他没有必要的解释。alan想想又说:“莲,当初决定把你留下来真是正确,我觉得我们配合很默契,你的想法常和我一样。可是我还是觉得你做秘书可惜了,再想想我的建议吧。这次我回去可以和总部的培训部谈的。”莲很想和他讲讲李总那件事,可想起半年前的梦,心里有异样的感觉,又不想提了,只是说:“老板,我也没什么追求,就图个安稳的日子,这样我已经觉得很好了。”
alan走了以后,不时有电话指示。因为时差的关系,经常打到莲的家里,弄得莲更累。这一天莲回到家里,先去放水冲澡。在哗啦哗啦的水声里隐隐听见电话响,她没去管它,闭上眼睛,慢慢享受热水流过全身的放松的感觉。电话响了很久。莲洗完澡,换了宽松的衣服,打开冰箱找有什么可以做来吃的东西,好几天没在家吃饭,周日买的菜全打焉儿了。莲想还是煮方便面吃吧。这时电话又响了。莲犹犹豫豫最后接了起来,是alan,alan说:“莲你在家呀,刚才怎么不接电话?”莲说:“我正洗澡呢。”alan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公司里有什么事吗?”莲觉得alan片刻的沉默有点暖味的感觉,她还是淡淡地说:“没什么,重要的传真我都给您传过去了。”alan说我去看看,打搅你了,你休息吧。莲放下电话,没有走开,然后电话就又响了,alan在那边说:“莲,我忘了件事。”alan顿住了,莲心里一颤,很想说你不用讲了你要讲什么我都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可是何必呢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但她终究没说什么,于是alan就说:“莲,我真的很爱你,你真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女孩子。我跟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是你的老板,不是你的同事,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想说我爱你,我没有一点儿要冒犯你的那个意思,真的没有。”莲想终于窗户纸被捅开了,可外面并不是灿烂的阳光。alan听莲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我没得罪你吧?”莲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一定要说些什么,结果说出来的却是:“这也没什么。”莲说完就后悔了,自己想什么叫没什么呀?可心里太乱了,想不出别的可以说的话。alan依然温柔地说:“我就要回去了,要我给你带些什么吗?”莲定了定神,说:“不用了。不过,老板,这样的话您就说这一次,我就听这一次,好吗?”alan沉默了一会儿,说:“好的,我知道了。”莲那一夜都没睡好。
莲在周五早上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的,alan应该回来了。她去给自己冲杯咖啡打开电脑,这时她听见alan在背后意气风发地说:“早上好。”alan挂好外套,打开他那个大黑箱子,开始忙着给办公室里的人分小礼物,等他坐定下来,莲就拿出电话记录本子,分选过的传真,电子邮件,信件一齐都放在alan的桌上。alan看着莲的脸色,她好像还是那样,淡淡的。alan递给她一个黑色天鹅绒的小包,里面是一只精致的镀金小化妆镜。莲谢了他,把镜子放进包里,然后各忙各的。过了几天,虽然有单独在一起的时候,alan都没有再说起那天电话里的事,莲松口气,可以把这么安稳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七月里,有人给介绍了上海的一个项目,alan要去看看,莲照例柃着手提电脑跟上了飞机。他们上午到上海,下午看过项目,晚上一起写项目简报。写完发出去已经是后半夜了。莲困得不行,道了别就回房睡了。第二天早上在餐厅里莲找到alan,倒了杯咖啡,没精打采地坐在他对面,alan看看莲,她还没全醒,一言不发,梦游一样机械地往咖啡杯里倒糖,他心里那种温暖的感情又漫上来,他说把机票改签到晚上吧,莲你再去睡会儿。莲闭着眼说没关系我可以在飞机上睡。alan笑了,说:“上海是购物的好地方,你不想去逛逛?”莲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就这样星期六的上午,他们一起走在繁华的街上,步调默契悠闲,莲在前面,alan落后半个肩膀,莲不时半侧过头来和他讲话。在一家鞋店里莲看中一双鞋,alan站在那儿看着她试,莲坐在宽大的皮凳上,系好鞋带,抬头问alan:“好不好看?”alan微笑着说很好,莲一时恍惚了,下意识里觉得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早已发生过,这时小姐在旁边说先生那就给小姐买下来吧,可以打八折的哎。alan笑笑伸手去摸钱包,莲突然醒悟过来,跳起来大叫我自己来。她急急忙忙付过钱,柃着袋子出了店,alan伸过手来,莲不自觉地把袋子递给他,边愤愤地说:“把我看成什么人了!”alan问她:“什么人呢?”莲的脸慢慢红了,扭过脸去一个劲儿往前走,他们走在繁茂大法国梧桐下,在枝叶和光影里穿行,沉默把他们两个和周围的喧哗隔开。走着走着下起雨来,有经验的上海人纷纷地撑起伞,街上漂起了五彩缤纷的伞花。大雨落下来,还带着暖意,莲开始还在树下屋橼下躲躲闪闪地走,等到衣服都给打湿了,心里反觉得无拘无束了,自由自在地走着,alan跟着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青春焕发起来,他们嘻嘻哈哈在雨里走,不管旁人奇怪的眼光,后来雨越下越大,渐渐的就变成了冷雨,alan看莲的嘴唇都紫了,拉着她躲到一家小店里,莲站在店门口,抱着肩,天色已经暗得傍晚一样,车都开了灯,晕黄的灯光挣扎着从雨里透出来。
隔着白茫茫的大雨,莲望着对面静安寺暗红的大门,雨哗哗地泼下来,在大路上肆意纵横交错,整个世界好像都被漂起来,要送到一个不知所在的地方,莲看着对面静立肃穆的寺院,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听见勇在她耳边和她讲: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莲站在那儿,头发上滴下来的水顺着脖子蜿蜿蜒蜒流下去,风吹过来,她打个冷战,这时alan在后面说:很冷吧,要不打个车回去吧。莲没有说话,alan站得离她很近,她的背上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出来的热气,莲觉得身体深处闪过一道震颤,像闪电一样,心里有股郁闷在往上顶,顶得她浑身都抖起来。莲痴痴地望着对面大雨里的静安寺,觉得自己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无比渺小,而周围的一切如此冰冷,只有背上这一片微微的温暖,她心里有种宿命的感觉。她转过头来,说,反正不远,咱们索性跑回去吧。
alan愣了一下,莲的声音里有股不管不顾的劲儿。他不敢多想,也不愿意多想,一把拉起莲的手就跑出去了。跑着跑着莲的步子慢下来,最后站在那儿弯着腰气喘吁吁地叫:哎呀,实在,实在跑不动了。alan也喘吁吁的,停了步子看她,她站在雨里,一头一脸的水,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整个儿人像被大雨洗去了多余的一切,显得无比真切。alan伸出手来,搂住莲的肩膀,坚定地说:“那我们慢慢走回去。”
下了电梯,先到了莲的房间,莲掏出钥匙卡来,手指哆嗦着把卡插进去,咔嗒一声,锁上小小的绿灯亮了,莲的手在门把上停住了,alan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又回过头来,看见莲也正看着他,他又走回去,颤着声儿叫了一声:“莲。”莲低下头,门上的绿灯灭了,小小的红灯一闪一闪,alan又叫了一声,莲闭了下眼睛,又把卡插进锁里,握住把手,使劲儿往下一扳,门开了,alan站在门外,看着门里的莲,莲抬起头,闭上眼睛说你还等什么?外面哗哗的雨声盖住了其他一切声音,世界反而特别的安静。
在飞机上,莲把头靠在alan的肩上,睡得十分香甜,alan伸手给她拨开垂在眼睛上的一娄头发,心里充满温柔,他看着外面,飞机在云上面,一轮明月安静地照着。alan真希望飞机永远不要着陆。
周日,莲把手机仍在家里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就又走到陶匠的家。店里有几个客人,白弟正忙着,莲就去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白弟送走了那几个人,看着莲一脸乌云的样子,把门上的牌子翻到另一面,放下竹帘,拖张凳子坐在莲的对面。莲说:“你忙你的吧,你这样看我,我会哭的。”白弟站起来,一会儿拿回来一个纸包,递给莲。莲把它放在漆盖上,慢慢打开一层又一层的报纸,那是一件淡粉绿的陶器,好像莲叶,几点随意的白釉,像是莲叶上的水滴。白弟说:“我答应你的,只是烧起来真不容易。”莲说:“真是太美了,插上满天星一定好看。”这时泪珠儿已在她眼里打转了。白弟又递给她一小块东西,莲接过来,抬起眼问他。白弟说:“这是陶泥。这才是我真的要你看的东西。我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从这儿来的。莲,上次你说的满天星的事我想了很久,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满天星插在什么里面,插得好不好看,和什么花在一起都不重要,它本来是花,从土里长出来,开出来,并不管自己会有什么命运。就像爱情在人们心里长出来一样是件自然的事,不管会有什么结果。让人痛苦,让人犹豫的不是爱情本身,而是人在爱时的患得患失。”莲看着白弟,他从没这么严肃过,莲忍住泪说:“你说得真好,我想我能明白,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白弟说:“只要你能明白,慢慢就会好的。走吧,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的沙锅做得好吃。”
莲回家已经很晚了,她坐在那儿把白弟的话想了又想,就去拿张白纸准备写辞职信。这时电话响了,一声又一声,特别的刺心,莲拼命按捺住自己不去接电话,提起笔使劲儿在纸上划下一撇,电话没完没了的响着,莲用力一笔一笔写着,响一声写一笔,心里翻江倒海一样的痛。写完了两个字,电话不响了,夜非常非常的安静。
周一的早上,莲早早就来到办公室,她打开抽屉看了看,她的文档一向整理得很清楚,不用再整了。而且她也没有习惯在办公室里放私人的东西。她取一张报销的表,仔细填好。又打开电脑,开始删自己私人的文件。这时alan进来了,黑着眼圈,他走到莲旁边说:“莲,跟我到会议室来。”alan站在会议室的窗边,烦躁不安,莲这样躲着他让他觉得一定有事要发生。等他看到莲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白信封,心里就往下一沉,想好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莲默默把新封递给他,他机械地打开,看着“辞职”那两个黑沉沉的字。莲说:“总有这一天的,不如现在吧。你是愿意我多干一个月等你招到新人呢还是我今天就走?”alan看了一会儿莲苍白的脸,很想再留她一个月,可是就算多一个月又怎么样呢?他咬咬牙哑着声儿说:“我明白,你今天就走吧,公司多发你三个月的工资。”莲看了看他,开门出去了。alan望着窗外,外面是七月阳光灿烂的早上,这间有中央空调永远20度的屋子把他和外面热烈的阳光远远地隔开了,在这个七月的早上,他心里觉得无比的苍凉。
有一天,alan坐在方向盘后面,看见一个很像莲的女孩和一个男人走在阳光灿烂灰尘飞扬的大街上,她在前面,他落后半个肩,她不时侧过头来和他说话,他们的步子非常合拍协调。这时alan的太太说:“绿灯亮了,你等什么呢?”alan开动车,超过了那对男女。他忍住了没有去看那究竟是不是莲。这些日子以来,他一次又一次在回忆中回到上海的那场大雨里,而一次比一次他更清楚莲在那天给了他一生中最美好最纯粹没有一点儿阴影的爱,他现在心里平静如水。
本文已被编辑[李小狼]于2007-9-11 13:05:1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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