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
这话乃是我童年时,小朋友整天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它的来处,我不知道。如今,即便要去考究,想来也是大海捞针般的事了。我想,这话应该不是创自于孩子之口。因为,这涉及历史,还有音韵知识。孩子们是很难创作的。
那时,我们是把它当儿歌,或者说是当绕口令来念的。只觉得顺口,就念个不停,念起来,跟唱似的。至于它是什么意思,根本就不去、也不会想。但我也知道:张飞是杀不到岳飞的,他俩隔了好多年。那时,我也就四、五岁吧,就知道了。怎么知道?听来的呗!
当时,我生活在沿海的一个矿区。那时,也有电影院,也有戏院。不是每天都开门,总是隔三差五的。即使开门了,也坐不满人,记忆中就是这样的。至于为什么,就不知道了。人们的文化生活,主要是“摆古”。
每个晚上,人们就聚集在自家门前的树下,路灯下,或者阔地上。三五成堆,多的有几十人。每栋平房都有,少的一两堆,多的三五堆。人是按男女老少分堆的,也有那混合的。当然,混合的,一般是大堆。大堆是以片区来形成的。不少的人,哪热闹钻哪去。日子久了,就形成大堆了。
聚在一起,就是讲故事。从古到今,从鬼怪到今人,凡能吸引人的故事就讲。当然,以古代的为主,以那长期流传下来的为主。所以叫“摆古”。
讲的人是不固定的,谁都可以讲,讲什么都可以。往往是一个人提起了话头,周围的人就把自己知道的,也讲出来。不管是看到的,还是听来的。讲错了,讲漏了。就有那也知道这故事的人来纠正,来补充。
这一过程是极友好的,由说者到听者,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虽然,有时也争辩几句,但那都是针对故事的,绝不针对人。人们都是来听故事的,不是来听拌嘴、吵架的,这道理谁都懂,谁都这么做。就是我们这些小毛孩,也可以对那白发苍苍的老人说:“你讲错了,不是这样的。”然后,就把自己刚从书上看来的讲出来。大人脑里记的,比不过小孩眼里看的。所以,我们常常有机会在大人堆里表现一回。而被纠正的人,就会说:“我记错了,他说的是对的。”于是,周围的人就会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们。为了这一回,我们就常常到书摊上、或者到别的小孩家里,找许许多多的书来看。
小堆以女人为多。大多是一两个老奶奶,身边有两三个女人。讲的都是些鬼怪故事,也有些今人今事。故事都短,而且是说事的多,趣味就少了。这种堆,是根据季节来的。天气暖时,就在门口;冷时,就在屋里。男人,对此是不屑一顾的,也挤不进来。我们这些小孩是可以混迹于其中的。有时,夜深了,我们被叫回了,又可以在这听一段。
大堆是男人的天地。尽管也有女人参与,但她们大多只听不说。这里讲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故事,凡古今中外情节曲折复杂的故事,在这里都可以寻觅到它的踪迹,尤其是中国古代的故事。从盘古开天地到《林海雪原》的“座山雕”。讲得最多的是:说唐、三侠五义、杨家将、说岳……当然,三国、水浒、西游是长盛不衰的。
圈子里,大多有一个主讲的人。讲得多了,口才就练出来了,技巧也磨出来了。就有些眉飞色舞,就有些绘声绘色,就有了一批忠实的听众。
我们小孩子是飞来飞去的,哪里的好听,就到哪听。尽管,有些故事都听了十遍八遍,还是听不厌。因为,这故事本身就是百听不厌的。何况,不同的人嘴里出的,都有他的味道,就有些不同。就这,也够我们听的了。
再说,我们要印证他们谁说得正,尤其是和书上的有什么差错。逮着了,就可以去纠正他。这样一来,我们这些小孩就高大起来了,就可以接受那赞许的目光。就为这,我们就听得特别认真,听得津津有味。
讲的人,也知道我们心里的小九九,讲起来也不会瞎胡弄。有时,讲完了,还会对我们说一句;“我没讲错吧?”接下来的是一片笑声。大人们笑得很爽朗,我们的笑就有点羞涩了。
那时,孩子的夜晚是色调斑斓的。因为,有无数的故事在邀请他,在那五千年,甚至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历史长河里遨游;有无数的幻想在呼唤他,在这大千世界,甚至是亘古今世之间的神奇宇宙间翱翔。那时的我,几乎每个晚上都是揉着迷糊的眼睛爬上床的,常常还是坐在小板凳上睡着的。
白天,也是孩子的。到哪玩都行,总丢不下书摊。一分钱看一本,卖个牙膏皮,都要跑去看两本。跟小朋友玩,也少不了彼此借几本书。
都说:“书是人类最好的老师”,那么,它就是小孩子最好的朋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书陪伴着我成长。因为,我的床头,始终是书本高过枕头。
我对书的热爱,源于这再平凡不过的“摆古”。当我在大学读中文系的时候,我发现列为必读的中国文学书籍中,起码有一半,我小学前就读过了。而且,也是“摆古”中都听过的。何况,还有那没有书的“古”呢?
学习中,我更知道了,中国古代小说大多是在民间话本的基础上,由文人整理而来的。我想,这“摆古”对中华文化的开拓、继承、传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啊!还有,它所蕴涵的人与人的那种宽容、谦让、融合……
可惜,这“摆古”如今已罕见了。
“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
那时,我们这些孩子盼着听“摆古”,早早就到了,就念着、唱着这句儿谣。它是一个号子,将那门里的人们唤得这里。
许是童年时念得太多了,这话就在脑里扎下了根,时尔就会冒出来。冒出时,不光是这句话,连那念声,都在脑子里响着。
前些日子,我到大学拜望恩师。与老师的交谈中,他告诉我一件事;当老师问及班上有多少人读过中国古代四大名著原著时,中文系一个五十多人的班,只举起了颤抖的三只手。我听了,愕然!我想,假如是我那小学六年级的那个班,除了未开禁的《红楼梦》,那三只手,应该是“没读过”举的。
不久前,我教的中专学生的作文上有一个明显的历史错处,我向他指出时,随口说了句;“你这真是‘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了。”
他说:“老师,这是什么意思?挺好玩的,你讲讲。”
我说:“张飞是三国,岳飞是宋朝的…··”
“古代的呀?没意思!”他摇了摇头,拿过作文本,“老师,你告诉我怎么改就行了。”
我再一次地愕然。
我想起了童年的“摆古”。它很近,又很远。
-全文完-
▷ 进入牛尾帚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