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园区建设公司的工程部的格局,和别处差不多,都是外面一大间和里面一小间,主任通常坐在里面的办公室,外面会计、内勤、办事员一排坐开。施工队的人,等上了班,对事找人,汇报的汇报、要账的要账,——这是三年前的事,现在的帐务都划归总公司管理了。约了人,见了面,把要解决的问题说上一说。若是有关工程施工方方面的问题,便走到里屋,和主任谈谈,或者叫来监理,商讨解决对策;若是关系到验收的事,就去大会议室,叫上监理、养护、主管部门等开个验收准备会。但我们的乙方,多是些市政附属建设的施工方,验收时多不要牵扯到这么多部门。只有几个开suv的,才踱进二楼的大会议室,递烟递茶,等着验收。
我从毕业起,就在负责市政附属建设的附属工程部工作,主任说,不是学工程的,怕干不了大工程,就在社区搞点附属吧。社区的工程,虽然容易做,但关系的部门太多,他们要看着一个部门签了字,才签字同意开工,往往一拖就是几个星期,这个工程干不完,别的工程也开不了工。所以过了些日子,主任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面子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恢复楼设施建设。
我从此便整天的泡在工地和办公室,专管我的职务,尽管都是些小case,但总怕做不好,有些担心,有些害怕,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的到来,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开suv而不去会议室的唯一的人。他身材瘦长,青白脸色,黑眼窝里有双无神的眼睛,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虽然开的是suv,可却是一般的长城赛弗,根本不是什么宝马x5,或是沃尔沃sc90·他对别人说话,总是满口国标、规范,叫人半懂不懂。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他的“皖a yj888”这半懂不懂的车牌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办公室,所有来办事的人便都会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又来赔款了吧!”他不回答,对会计说:“调一份今年的决算,社区的。”随后便开始翻包找合同。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挖断了电缆了!”孔乙己睁大了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挖断了电缆,还被骂傻b。”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误挖,不能算破坏,……误挖!……工程上的事,纯属意外!”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预埋深度”,什么“勘察有误”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办公室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搞过大工程,但终究技术太菜,又不会用人,于是越混越倒,弄到快要倒闭了。幸而还有几个老客户,便帮人家竖竖指示牌,装装减速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图省事。干不了几天,不是牌子倒了,就是减速带断了,如是几次,连原先的老客户也不找他了。孔乙己没有办法,便只有在新建小区里揽一些杂活干。但他在我们公司,品行却比别人好,就是从不耽误工期;虽然时不时的叫着没钱干不了,暂时停工,但不出一天,定然开工,工地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孔乙己找到了那份决算,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搞过大工程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辨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那你怎么连清扫道路侧石的工程也接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怀才不遇之类的,一些不懂了。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办公室内外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主任是绝不责备的。而且主任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菜鸟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懂工程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懂工程,……我便考你一考,道路停止线,离斑马线几米?”我想,你个大菜b,也配考我吗?便转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便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尺寸应该记着,将来做主任的时候,心理要有数。”我暗想我和主任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主任很少过问这些小事!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1到3米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办公桌,点头说,“对呀对呀!……可什么时候划2米,什么时候划3米,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拿了图纸,想演示给我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旁边办公室的人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散香烟,一人一支。同事们都抽完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的口袋。孔乙己着了慌,撑起手抱着胸,弯腰下去说,“不健康,抽烟不健康。”直起腰又看了一下口袋,自己摇头说,“不健康,不健康,外烟就是不健康!”于是一群同事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我们的工程还是做。
有一天,大约是妇女节前的两三天,主任正在慢慢的看着计划,审查着工程进度,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有两个社区减速带没做呢!”我才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施工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现在忙着到处道歉赔款了。”主任说,“哦!”“他总仍旧是图省事,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然把本区的网络总线给挖断了,网络总线这东西,是能挖断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被电信叫去骂,然后算了一天的损失,又被市政局叫去做检查,又算了半天的损失。”“后来呢?”“后来听说他到处卖东西筹集赔款了?”“筹集到了吗?”“哪是那么容易筹集的,谁知道?许是跑了吧。”主任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看着工作计划。
五一过后,因为离新小区交房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整天很忙。一天很早,还没有一个施工队的人来,我正在看施工方案,忽然听得一个声音,“拿一份小区指示牌的施工图。”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可是却一下认不得,仔细一看,那孔乙己便在我身后站着。他脸上带着尴尬的微笑,头上一顶破草帽,手里一把铁锹,见了我转过身,又说道,“拿一份小区指示牌的施工图。”主任也走过来,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有两个社区减速带没做呢?”孔乙己很尴尬的答道,“这……下回一定做好,这回是我亲自上,就是那份导向指示牌的,我做的很快。”主任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挖断电缆了么!”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没挖断,怎么会把车卖了?”孔乙己低声说道,“撞坏了,撞,撞……”他的眼色,很像恳求主任,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主任都笑了。我找出了那份施工图,放在桌上。他从衣袋里摸出做好的预算,放在我手里,见他手里一摞道歉信和罚款收条,写着“尊敬的中国电信”、“我错了,对不起”之类,原来他真的挖断了网线。不一会,他看完施工图,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夹着道歉信、罚款收条和图纸的复印件慢慢走出去了。
从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主任看着工程计划说,“孔乙己还有两个社区减速带没做呢!”到了第二年的妇女节,又说,“孔乙己还有两个社区减速带没做呢!”到了五一没有说, 到了年关也还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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