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走的时候脸上挂着一如既往慈祥的微笑,轻松而坦然,好像根本不是诀别生命,倒象是去参加一场丰盛的晚宴。
一位天底下最好的父亲,以顽强的毅力与病魔整整抗争了十三年,然后带着积淀了八十四载的酸甜苦辣和风霜雪雨永远的走了。
父亲的离去,使我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就像被抽干了血液割断了经脉的废人——焉然倒下。
从此,因父亲逝世留给我的痛苦以及对他刻骨铭心的思念怕是只能随我生命的终结而停止。
父亲已经走了四年。我便经历了一千四百六十个撕心裂肺须臾不曾淡化的悲痛日子,且日渐深刻。四年来,无数次幻想还能有一次机会与父亲相聚,一起谈天说地追忆往事、一起品尝母亲煮的锅巴饭、一起漫步于老家那片竹林、一起观赏欢快的溪流倾听悦耳的鸟语、一起喝杯渐冷渐淡的清茶……
哪怕仅一次短暂的相聚,再见他一眼,说一句话,我愿意用生命的残破换取。我无数次的幻想在幻想中无数次破灭,像一个无端被人遗弃的孤儿,疯狂而强烈的思念着我敬爱的父亲。四年来父亲的音容笑貌一刻不停的在脑海里萦绕闪现。是不是人在痛苦时都会产生奇怪荒唐的思维方式我不得而知。但我确信,人在极度痛苦时思维和灵魂必然是扭曲的病态。对父亲撕心裂肺的思念让我失魂落魄,很长一段日子我居然毫无根由的对“幸福”这个词汇的定义极为反感。在我看来,那些所有对“幸福”概念的解释都是荒谬绝伦的欺人之谈。“幸福”最真实准确的含义,应该就是拥有父亲和母亲,。没有了父亲、母亲,就是最大的不幸。从那时起,不,准确的说直到现在,我完全陷入了对父亲无休止的思念之中不能自拔。白天我不敢想与父亲相同的人和事,夜晚又不能不想与父亲相似的事和人。
父亲勤劳朴实为人忠厚。
父亲出生在二十世纪初一个一贫如洗的贫民家庭。
父亲排行老二,大叔早年追随红四方面军牺牲在长征途中。尽管很穷,可爷爷总想家里能有个识字的人,盼着将来也能出人头地。所以爷爷就让体形单薄的幺叔去读私塾,给地主耕田耙地肩挑背磨之类的农活自然落在了父亲肩上。从那时起父亲就跟泥巴和庄稼结下了不解之缘。也跟和泥巴打交道的庄稼人结下了淳得象山泉一样的田园友谊。那时家里穷得家徒四壁,为了养家糊口,白天父亲拼命给地主干活,晚上就到纸坊昼夜舀纸。第二天天尚不亮,父亲手执松明火把带着熬红的双眼和饥饿的身子,背着草纸还有从山里扯的桦皮,步履艰难的背到离家几十里以外的曾口场,回来时一家人的油盐吃穿就都在父亲的背篼里装着了。一年365天父亲都是在这样一种极度劳累的状态下为一家人的生计奔忙着。虽然家里穷,但父亲却并不吝啬小气,谁家缺了盐断了米,他宁肯自己挨饿也要掏尽家里的缸给人送去。即使是乞丐讨上门,父亲也要恭恭敬敬地送上一碗水。“天天待客不穷,夜夜做贼不富”,几乎成了父亲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父亲对党忠诚一心为民。
父亲没读过书,但他却能识好多字且记忆力好得惊人。
全国解放的第二年父亲入了党,不久被老百姓拥戴为村第一任党支部书记,一干就是数十年,直到七十高龄实在跑不动了,乡亲们才恋恋不舍的同意他退位。自打父亲担任村支书起,一年难得回几次家。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既是中国历史上政治折腾最频繁最荒唐的岁月,也是老百姓担惊受怕挨饿受罪最长的年代。几十年间,大跃进、人民公社、公共食堂、大炼钢铁、整风反右、文化大革命等政治运动接二连三,极“左”路线左右着当时中国的一切,上面说的每一句话父亲都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后来在一件事情上父亲对党的领导发生了怀疑甚至动摇,因此而遭到严酷的批斗。那时吃大锅饭,谁家养鸡养鸭,种植瓜果蔬菜就会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父亲气愤了,他勇敢的站出来与上级对抗,替乡亲们打抱不平。为此不仅多次挨批,还险些被红卫兵打死。但他“死不改悔”,他闹不懂什么“主义”,但他明白,让老百姓守着肥沃的土地挨饿绝不是什么好主义。白天他被拉到学校操场上接受批斗,晚上艰难的拖着被红卫兵打伤的身子偷偷摸黑挨们挨户鼓励乡亲们利用自留地各显神通,在“资本主义道路”上继续大胆往前走。于是乎,百花村资本主义的尾巴不仅割不掉,而且乡亲们却越干越有劲。父亲一年难得有几天呆在家里,他把大多数时间花在了帮助照顾贫困户五保户上,花在了修公路、建学校、修水利等改善村里基础设施上。因此早在八十年代,村里自力更生建成的水利工程已能有效抗击严重旱灾,村道公路通畅,各个生产队都用石板铺筑了“文明路”。乡亲们形象的说:这家到那家,脚底不沾沙。一个没有文化的小小村支书,在那样一种特定历史条件下,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带领全村百姓以基础设施建设为重点勤劳奋起,不能不说是他以民为本、为民谋利正直无私的高尚人品的集中反映。难怪父亲生病期间全村男女老少排着队去看望,难怪凡是知道父亲去世的人都伤心落泪。记得父亲出殡那天,房前屋后竟成了花圈的海洋,自发赶来送葬的人排了好几里地。一个平平凡凡的庄稼人,一位中国农村最基层的“村官”,竟然赢得了那么多老百姓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爱戴,我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从那天起,我才真正开始思考一个古老而又现实的话题:“官民关系”,才真正明白“老百姓是天,老百姓是地”这句歌词的深刻内涵,也才真正弄懂一代名相魏徵“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千古传颂的绝妙佳句的意向所指。
父亲生前,我更多的是从儿子的角度去评价和看待他,忽略了对他扮演父亲角色以外的“村支书”这个角色以及在这个角色中的出色“演技”。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也是对父亲最大的愧疚。以至于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曾在父亲那座早已长满荒草的坟前为他立碑,因为乡亲们已经给他立下了一座无与伦比的美好口碑。
父亲心地善良宽容大度。从不与人争高下较短长。土改分田分地,他让乡亲们先挑,剩下的边角瘦薄地自然就是我家的了。农村实行家庭承包责任制后,乡亲们的种田积极性空前高涨,可每年农忙时节都因争水争耕牛引发许多矛盾。父亲不仅四处帮助缺少劳动力的家庭栽插,还将家里的牛让给缺牛的农户耕作。到别人都插完秧了他才开始侍弄自家的田。村里无论哪家有个是非口舌和邻里纠纷,都喜欢请父亲打开销(川东北土话,意为调解),再大的纠纷只要父亲到场,都会化干戈为玉帛。
父亲一生如山挺拔的脊梁不曾弯曲,如海宽旷载人如舟的胸怀不曾埋怨。父亲是一个男人,一个农民,他活得真实淳朴、活得塌实有劲。父亲有遗憾吗?有未了的心愿吗?假如父亲还能再活一次,他会做什么,会对我满意吗?
我追问自己,追忆父亲,任思念咀嚼灵魂,任泪水肆意挥洒。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该用怎样的步伐丈量您走过的路程?用怎样的语言诠释、定义您的人生?在您面前,我居然找不到可以言说对你情感的词语,只能一声声唤你:父亲……
您听见了吗?父亲,多想您能回答一声,哪怕一声,父亲,您说话啊!您怎么不说话?您真的走了吗?父亲。您就这样抛下我,抛下辛劳一生、痴爱一生的白花村,抛下那些您耕作过的土地,您热爱过的山川走了吗?父亲。
父亲,任我日日思念成茧,任我夜夜呼唤啼血,您终于是不再来了么?父亲。我还没陪您一起谈天说地追忆往事,一起品尝母亲煮的锅巴饭,一起漫步于老家那片竹林,一起观赏欢快的溪流倾听悦耳的鸟语,一起喝杯渐冷渐淡的清茶……
父亲,一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刻骨入髓的思念,终于是换不回您离去的步伐,您不舍的回顾。您高大身影逐渐远去,您慈祥的声音不再响起……
可是父亲,您知道吗?您如星空一样让我仰望,您的脊梁挺立在村里。您如山泉滋润过的老百姓,还有您的儿子我都把你深深的爱恋、记忆、铭刻。
父亲,您走了……我会沿着您行走的路继续,会如你一样永远挺立胸膛,如您一样爱着我们的百姓和脚下的土地!
父亲,您走了,可您永远活在儿子的心里。
父亲,您走了……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7-9-10 22:02:2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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