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先生是当今海内大家,我向来敬重。近读其新作《项羽不死于乌江考》(《中华文史论丛》2007年第2期。以下称《项》),称“乌江自刎,这是千古流传、人人皆知的一个历史人物项羽的结局。但这个传说是否可信却一直没有引起人们的思考,甚至连史学界都没有予以注意,一直是沿袭旧说。1985年2月13日,《光明日报》发表了安徽定远一个中学老师的文章,题目是《项羽究竟死于何地?》。他征引《史记》、《汉书》的材料,结合当地的一些遗迹,指出项羽是在东城(今定远)自刎的。文章发表后,颇得一些好评,还被多家报刊转载。现在,此事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年了,当时的热点早已冷却,事件又回复到原样。我看到后来出版的有关书籍,仍旧说项羽自刎乌江。也就是说,这篇文章所提出的项羽自刎于东城的说法没有得到认可。”
于是乎,冯其庸先生就要出来说话了。本来,一个名不经传的老师想改变一个“千古流传、人人皆知”的历史定论,那真是蚍蜉撼树。但冯先生一出来“顶”一下,就不样了。这不,《新华文摘》(2007年17期)就予以转载,这让更多的人也有幸拜读。然而,冯其庸先生的观点我却不能苟同。
这本不关乎我辈之事,况何我亦不赖文字谋生,之所以斗胆站出来说话,非想同冯先生唱对台戏,实有原故,特作说明,或望冯先生见谅。
一是我曾任“乌江亭长”达五年之久,于乌江之历史、风情尚知一二。冯先生的新说,我若苟同,有愧乌江父老,难见霸王灵祠。
二是项羽自刎乌江,史牒昭昭,本无真伪之辩,而《项》文多有商榷之处,如不指出,于冯先生亦是大不敬。
三是做历史人物生于何地、死于何处、祖籍何在、父名为谁之类的学问,实无太多意义。学术研究至此,只能说是“鸿门放刘”,“阴陵迷道”。希冀有好于此者不可效仿。
冯其庸先生认定项羽不死乌江,其理由有三:一是乌江自刎是源于元代杂剧影响。二是认为《史记》中有错简,或文字漏脱。三是《史记》中“身死东城”与“自刎乌江”矛盾。不揣冒昧,我亦谈谈自己的管窥之见。
为便于说明,先将《史记 项羽本纪》中的相关文字引录如下: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嗔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二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
一、乌江自刎是出自元代杂剧吗?
冯其庸先生在《项》文中说:“现在我所看到的最早的项羽乌江自刎的文字资料是元代中期剧作家金仁杰的《萧何月夜追韩信》杂剧。”同时,冯先生又引《史记正义》“项羽败至乌江,汉兵追羽至此。”和《括地志》“乌江亭,即和州乌江县是也。……《汉书》所谓乌江亭长舣船以待项羽,即此也。”因两文虽都肯定项羽败于乌江,但未有“自刎”二字,冯先生就不能承认了。
接下来,冯先生就断言“乌江自刎”是传言,是戏剧的传媒作用。还说他曾在乌江实地考察时,听当地人说“渡人不渡马,渡马不渡人”这句杂剧里的台词。
果真元代以前没有项羽死于乌江的文字吗?以冯其庸先生的学问怎么有这样的奇谈?这里我随便引几首大家熟悉的诗:
其一:唐朝诗人杜牧的《和州绝句》:江湖醉度十年春,牛渚山边六问津。历阳前事知虚实,高位纷纷见陷人。另一首《题乌江亭》: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其二:宋代诗人王安石的《乌江亭》: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犹在,肯为君王卷土来?
其三:宋代诗人陆游的《项羽》:八尺将军千里骓,拔山扛鼎不妨奇。范增力穷无施处,路到乌江君自知。
其四: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以上都是元代前的文人在乌江凭吊项羽时留下的名篇,哪首不是说项羽身死乌江呢?还有很多就不一一罗列了,乌江霸王祠景区现存历代吟咏霸王的碑林,有兴趣可以一游。
尤其要说明的是唐代诗人刘禹锡在任和州刺史时,对和州的历史人文风情详细的考证,留下了宝贵的史料。他在《历阳书事七十四韵》中总结道:“一夕为湖地,千年列郡名。霸王迷道处,亚父所封城。汉置东南尉,梁分肘腋兵。本误风俗剽,兼楚语音伧。沸井今无涌,乌江旧有声。土台游柱史,石室隐彭铿。……”
让我们再来看看唐代名相李德裕《项王亭赋并序碑文》:“丙辰岁(836年)孟夏,予息驾乌江,晨登荒亭,旷然远览,因观太尉清河公刻石,美项氏之才。……自汤武以干戈创业,后之英雄莫高项氏,感其伏剑此地,因作赋以吊之。登彼高原,徘徊始曙,尚识舣舟之岸焉,知系马之树,望牛渚以怅然,叹乌江之不渡。……”到了宋代我的另一位前任龚相在他的《项王亭赋并叙》中说:“余令乌江之明年,职闲讼稀,得以文史自娱,于是,询考境内遗迹,将欲验古事,察风俗,恨其兵火之余,故老灰灭,无复在者,而前人遗迹,往往化为榛莽狐狸之区矣,独项王亭去古寝远。于邑为近,余每登眺焉。一日,携客至其上,读唐李德裕所为赋叙,谓楚汉兴亡,基乎应天顺人也。”这二篇文章,均提到了乌江亭和项羽伏剑于此的史实,怎么能说元代以前没有史料记载呢?如果冯先生认为兵败乌江时,项羽不是自刎了,那么只能是他杀,或者渡江而逃了,这可能吗?既败于乌江,而非自刎而死,也就是说《史记》不实,司马迁的人品有问题了,这谁信呢?
二、乌江亭长是项羽从征的子弟吗?
冯其庸先生否定乌江自刎之说,有一个人不答应,那就是乌江亭长。
冯先生怎么解释“乌江亭长”出现呢?他在《项》文中说:“乌江亭长既不能从天而降,为什么凭空多出个乌江亭长来?”这个困惑,冯先生发挥了他的奇思妙想:“如果要勉强解释一下,那么这个乌江亭长就是二十六人之一,他或原是乌江亭长。”对这个“勉强解释”冯先生是满意的,他接着说:“也许这个亭长就是当年随项羽从征的八千子弟之一,现在转战至此,他熟知吴中情况,也熟知乌江渡口的渡船,故劝项羽东渡乌江。……所以我设想这个乌江亭长只能是二十六人之一。”读到这里,我感到冯先生真是太累了,这样猜迷式的解释,何止是勉强,简直是荒谬了。
我替冯其庸先生考虑,如果当时有复姓叫“乌江”就好了,那么冯先生就可以断言,这个人的姓“乌江”,名亭长,或绰号叫亭长。既然确实是实职的乌江亭长,这样的解释谁信?顺着冯先生的思路,我倒要请教冯先生。既然这个亭长是二十六骑之一,他是怎么单枪匹马先至家乡搞到船的?他要真是随军的乌江人,项羽就不会在他家门口迷了路,陷入大泽之中,除非此君是汉王的内奸!再者,由他把项羽送到江东就不是“今无一人还”了,而是二人把家还了。项王就应该说,想当初我们八千子弟一道打江山,只剩我哥俩回去,难道我俩就不愧于心吗?
冯先生认定“于是项王乃欲渡乌江”句中脱落了二个字 “之众”,应该是“于是项王之众乃欲渡乌江”。部下要项羽渡乌江,项羽则说明不渡的理由。这样一来故事就不发生在乌江边了。但“乌江亭长舣船待”这句怎么办呢?是后人为同冯先生唱对台戏而加上去的吗?作为项羽的部下难道背一个船随项羽突围?
也许,这个乌江亭长年纪也不小了,否则,项羽不会说:“吾知公为长者。”如果他一直是项羽的部下,从垓下一起突围,项羽还会向他说明乌骓马:“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妨杀之,以赐公”?虽无法考证乌江亭长姓甚名谁,但乌江亭长就是乌江人,肯定不会是项羽的部下。当地传说,他渡乌骓马到了长江南岸,此马向北眺望项羽,因不见项王身影而跃入江中,马鞍滚落岸边化为马鞍山。
冯先生搞不懂,为什么项羽欲东渡乌江,而又变了主意?其实,文中交待的清清楚楚:项羽认为只有我一人渡江,还有什么脸面见江东父老呢?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可爱的亭长能搞到几条大船,使二十六人都能过江,项羽就不会想到自刎了。
《史记》中这段文字值得注意的是方位的问题。为什么有“东渡”、“江东”这样的说法?如果此事发生在定远,那么何来“不肯过江东”之说?定远县哪里有江?在定远战死,谈起吴中,也只好称“江南”了,难道项羽真的被打得认不清大江与小河、分不清东西与南北?
乌江所在地为今和县,古称历阳。长江由西向东,到了和县段,在天门山处,大江北流,呈南北走向。故和县又称横江。李白《望天门山》中说:“碧水东流至此还。”就是描述这一段的江势。《水经注》载:“江水北径乌江县之丰浦,上通湖池。”乌江正处于吴头楚尾的位置,东岸就是江苏南京。因为这样的特殊地理环境,才有“东渡”和“江东”之说。
为什么项羽突围后,欲从乌江渡江呢?除乌江有渡口的原因外,乌江离历阳较近。历阳又称亚父城,是项羽的亚父范曾的封地,可以说是项羽靠得住的势力范围。甚至可能因此项羽才知道乌江有渡口,而选择从乌江“东渡”的;乌江亭长可能也是因此才帮助项羽,而没有帮助汉军。存此一说供冯先生考证。
三、东城与乌江相距有多远?
冯其庸先生在《项》文中说:“我们不能凭空把它解释为项羽已到了乌江,因为乌江在汉代属历阳(唐称和州),与东城是相隔遥远的不同地域,如果项羽真死在乌江,则司马迁的论赞就应该说‘身死历阳’或者迳说‘身死乌江’,而不应该说‘身死东城’;……归根到底,《史记》说项羽死于东城是没有错,‘项羽自刎乌江’的空穴来风,与《史记》并无关系。”前文中冯先生还说司马迁的《史记》“甚多疏略,或有抵牾”,这里又怕人说“身死东城”是纰漏,就又断言东城没错,错在乌江。到底谁错,我们来看:
冯其庸先生的最大困惑是:“项羽既不能一转念就出去二百四十里,乌江亭长也不可能单身独行二百余里冲入重围到东城来救项羽。”从东城发生的事,怎么就到了乌江边?因为冯先生认定东城即定远县三官集,与乌江相隔二百多里,项羽人困马乏,怎么能跑这远?古人是怎么打仗的,冯先生不清楚,我更搞不明白。这个问题在司马迁那里肯定不是问题,否则太史公会稍作说明,哪会留下一个“疑案”让冯先生说事呢!
这里第一个问题是:项羽能否东城突围而后抵达江边?
从《史记》的这段文字看,东城突围是存在的。汉军在围困数重的情况下,项羽说要为“诸君溃围”,他让二十八骑分四路突围,相期会于指定的三处,获得成功。然后,项羽又“大呼驰下”,将三处人马合为一处,如入无人之境,溃围是不争的事实。不能溃围,项羽不能证明他说的“天亡我矣,非战之过也。”他的部下也不会信服,说“如大王言”。从江边同乌江亭长的对话看,项羽也已突围了,亭长说:“汉军至,无以渡。”似乎汉军在此时还没有追上来,渡江的时间是从容的。
第二个问题是:如何解释“破籍东城”和“身死东城”?
《史记 灌婴传》记载:战项羽时“下东城、历阳。”东城与历阳是秦时设的二县。冯先生坚信东城旧址在今定远县的三官集,从垓下到三官集近三百里,从三官集到乌江二百四里(从冯先生说)。冯先生对项羽走前三百里不持异议,却疑惑后二百里项羽如何能走的,由此断言项羽只能是死在三官集。这里一定要区分一下,东城是县城内还是东城县域内的问题。冯先生也不会认为项羽是死于城内的,因为《史记》中明明白白交待,当时的战场在山上。此战只能发生在东城县域内。
从东城到历阳中间就是乌江,如果当时乌江属于东城辖区,或与东城接壤,那“身死东城”的说法是成立的了。事实上秦汉时乌江正属东城县。我们看《太平寰记》中的记载:“乌江本秦乌江亭,汉东城县地,项羽败于垓下,东走至乌江,亭长舣舟待羽处也。晋太康六年始于东城县界置乌江县。”宋人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中又记载:“乌江本乌江亭,汉东城县,梁置江都郡,北齐改为密江郡,陈临江郡,后周乌江郡,隋改为县。有项亭。”清代章学诚在《和州志补沿考》中说:“秦为江郡之历阳及东城之乌江亭地,历阳为都尉治所。汉高帝更九江郡为淮南国,历阳及东城乌江亭地如故。”晋以前,乌江不属历阳所辖。《江浦县志》记载:“晋太康六年,于县境西南置乌江县。”据《历阳典录》记载到公元304年立历阳郡时,乌江县才归历阳所辖。上述史料都说明了乌江在秦汉时的隶属关系。这就让我们清楚了,为什么司马迁没说“身死历阳”而说“身死东城”了。
唐代著名诗人张藉就是乌江人,他有一首《闲居》诗中说:“东城南陌尘,紫宪与朱轮。尽说多少事,能闲有几人?”过去,乌江老街上有牌坊,刻有“东城乌江”的字样,可惜毁于“文革”期间。
至此,冯其庸先生的“项羽不死乌江”的新说也就破产了。
四、赘言
项羽作为我国历史上的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历来评价不一。但对他在乌江解辔渡乌骓、抛首赠故人的义薄云天的壮举,不论是史家还是民间都一致肯定的,业已成为我们民族精神的一部分。如果项羽是东城之围无法脱身,只有死路一条时而选择自刎,没有“不肯过江东”的前提,那就是穷途未路时一般人的选择,根本谈不上是人杰与鬼雄了。现在乌江的霸王祠内有一幅旧时传下的对联说“司马迁乃汉臣,史记一篇,不信史官无曲笔”,言外之意,司马迁有为刘邦讳的原故而没有很好地突出项羽。这一说法,我也不赞成。毕竟司马迁父子是很严谨的史家,不会恶意抵毁项羽,相反还是充满了同情的。但司马迁也不会因同情而人为拨高项羽,编出乌江自刎的故事来。
今天的霸王祠还沿袭着千年的香火,现在每年农历三月三,乌江都有传统的霸王庙会,而乌江向北四十里的绰庙集有虞姬庙会。这一带许多地名和传说都与霸王虞姬有关,有关部门已编纂成书,足征霸王在民间的巨大影响。可惜冯其庸先生没有看到。我在乌江工作期间,接待中外很多游客,他们都为项羽年仅三十就自刎乌江而唏嘘不已,莫不感慨他“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人生经历。“乌江自刎”所蕴涵文化意义,我以为是要珍惜和挖掘的。任何学者都不要做腰斩史实、或戕害文化的锥心之举。
本文已被编辑[王先林]于2007-9-10 9:51:2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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