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竹子会开花，传说很多人见过它。我希望看到竹子花开的心一直矛盾着，因为传说中还说竹子开花就预示着死亡。生命的绝唱，何等悲壮，何等凄美！

我没有看到竹子花开，并非我的家乡没有竹子，那里有大片大片的竹林，在竹山脚下还住着我的好朋友－－杨老财。

我怎么会有一个老字辈的好朋友？的确，杨老财比我大很多，起码大我三十吧。他对我很好，一旦他去赶红白事，口袋里的两颗糖总是留给我的。他也很仗义，一次我家的小鱼塘里出现了不少水蛇，引得很多人围观。说真的，我从没见过那么多蛇在一个小小的鱼塘里，游来游去，就像是••••••如果天变得像我家的鱼塘一般的大，而星星还是那么多，我觉得用这个比喻挺恰当的。那时只的老财跑回家去拿来钉上钉子的竹杆子和我父亲一起打蛇，他俩把打死的蛇都捞上来，堆在一起，如果把小鱼塘看成是太平洋，那蛇堆就好像是珠珠穆朗玛峰。

我该如何描述老财的形象？假设他出现在一部电影里，那么这一定是部黑白片，他行走在小道上，迎着风，迎着至少吹弯小道边整片的柴草，吹起他衣角的风，挑着草料，挑着比他身体大上倍，完全挡住镜头的草料。导演会给他一个正面镜头，矮小的身材有那两大捆草料很好的衬托着，黑黝黝的脸是勤劳的象征，五官规规矩矩的长着，一如他老实巴交的处事。很快镜头会拉远，老财的身影在大山里显得那样的渺小。即使他是这部戏的主角，观众也只会记住他这个角色，而忘记他的长相。

就在我刚上学那一年，老财娶了媳妇。他媳妇来自很远的地方，远到连她儿子的儿子都上了学，她也没回过娘家一趟。她长得小巧而不玲珑，一脸菜色加上数不清的斑斑点点，好似一张略烤焦的芝麻大饼。大概由于语言不通的缘故，她很少言语，加上老财家离村子有一里路程，她的到来就好像往湖来投了一粒小石子，起先还引起了一点波纹，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而她也像那小石子一般，留在了村子最不起眼处。

不过自从老财娶了媳妇，他就不再带着我一起去摘山桃、野杨梅了，口袋里的糖当然也不再留给我。长大后，在一本书上看到“婚姻，至少会令你放弃十位朋友”，细想来，是很有道理的。

不知是我上学的缘故，还是老财娶妻的缘故，此后很少碰到他。开始几次碰到他，我总是大声叫他，他也大声的应着，后来，好像是我不再叫喊他了，他也不再在搭理我，总是低着头怱怱走过。是我先不叫喊他，还是他先不搭理我，我实在是记不得了。我只记得这种无声的碰面总是在冬天，他穿着一件仿佛木头做的旧棉袄，两手互插在袖子里，缩着身子，低着头，悄无声息的从我身边走过。我想我又记错了，江南四季分明，不可能总在冬天！

其实我的记性是很好的，成长过程中的许多事情，都仿如昨日，还有一些画面，被深深的印刻在我脑海中。我常常叹惜自己不是画家，以致我心中深常两幅画的美丽，不能为众人所知晓。老财就是其中一幅画的主角。

这是一幅金色的油画，冬日金灿灿的阳光照暖了整个村子，老财坐在上道地的石头上喝着酒。当时我从下道地走过，看到老财像连环画里英雄一样坐在阳光里喝着酒，他那木头棉袄在阳光里闪着金光。他喝得很有气势，有如英雄般视死如归的气势。

世上为何有酒？它属于英雄还是弱者？它的本意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还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得意须尽欢时，何酒最佳？茅台、五粮液俱为佳品。一醉解千愁时，又该如何选择？

如果竹子的花也能称为花，那么毒药也不失为一种好酒。借酒消愁愁更愁，唯有毒药，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老财选择了它，选择了在冬日的阳光中，选择了在村子的道地中，慢慢品味手中的酒，一醉解千愁。

那一天我从下道地走过，发现规矩，老实，近乎懦弱的老财，一下子有了英雄的气概。做英雄总是要付出代价，于是老财在暧洋洋的阳光倒下。

老财缓缓倒下，轻得没有激起道地上的一粒尘土，却如一手榴弹在村子爆炸。村人马上行动，迅捷如热锅上的蚂蚁。很快老财被抬上一辆铺着棉被的双轮车，由几个壮汉推拉着，飞快地驶出村子。

如果这一刻又出现在电影中，又该起风，吹起尘土，暗淡阳光。女人们慌张的叫喊声，孩子被突然放下的哭声，铁盆掉地声，板凳踢翻声，还有凑热闹的狗叫声，混成一片。然后，男人镇定的指挥声，推拉车子时的号子声压倒一切杂音。很快的，拉着老财的车子消失在村口的弯道处。

老财在这之前找过我的爷爷――村里的老支书。那一天他们在一个小房间里谈话，以为谁都不知道，却不知我正在里间墙壁上刮硝。我当时不敢走出来，如果让爷爷知道我又在刮硝做火药，肯定是一顿狠骂。

那一天老财很激动，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我怎么也想不到金花是这样的人，看上去老老实实的人，竟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要想开点，哪个村子没这样的事情。爷爷安慰着他。

每个村子都有这样的事。她要找了别人那也还好，偏偏找上兴旺这样的东西，这让我怎么做人啊。

兴旺是个怎样的人？他尖尖的脑袋，以及眼珠子滴溜溜转不停的小眼睛，总让人情不自禁联想到老鼠这种动物。他是推翻“人不可貌相”这一观点的有力证据，因为他的行为和他的长相一致，连我都曾看到他从邻家的柴堆里飞快地抽出几根，一边四处张望着，一边迅速回家。猥琐，这个词就像是为兴旺量身定做的衣服，以至于在我眼中，这个词总带着兴旺的影子。

金花和兴旺好上了。很多人都这么说。老财起先并不在意，必竟兴旺是什么东西，有谁会看得上他。但后来他抵不住流言蜚语,便去质问金花。

金花的反映超出了老财所能想象的范围,她“哇”的一声大叫，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后索性在地上一边打着滚，一边痛苦的嚎叫着。

老财一时不知所措，直到看到金花竟口吐白沫，才猛扑上去，死死的按住她。然而金花被按住后，整个身子缩成一团，不停的抽搐。可怜的老财，急得直掉眼泪，却不知如何是好。

之后，老财没有再向金花提起这个问题，一是他如果流言成立，那金花也不至于气成这样，二是他实在也没这个胆子再问一回。

然而，流言依旧，老财因此很少出门。每一个善意的微笑，每一声善意的问侯，都会被他解读成恶毒的匕首。那个时候的老财，宁愿自己是套中人，和这个村子，这个世界，完全的隔开。每每遇到村人，他总是不经意的把自己缩成一团，希望自己可以缩小到别人看不到为止。于是，就有了连我也不理睬的老财。

流言蜚语最终没有了。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流言蜚语总是不确切的，一旦事实成立，大概也就说不是是流言蜚语了。

老财拎着锄头追了兴旺几座竹山，然而，毕竟兴旺跑的快，后来连影子也见不着了。老财气喘吁吁回到家中，金花早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不停了。他本想往金花身上招呼的锄头也只好放了下来，毕竟下不了狠手。

可怜的老财，蹲在墙脚，一动不动。夜幕降临，金花抽搐渐渐停下，这个没有一丝烟火的刚刚被打碎的家，在冬日的寒风中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如果有个画家，愿意画下这幅画，就用灰色吧，那是当时空气的颜色、老财的心情。

既然锄头砸不下手,老财只好找到组织。我的支书爷爷为此找金花谈了话，他甚至恐吓到，如果再犯，就把她赶出村子。然而有些事情，组织也管不了。在老财紧紧看守了一段时间后，令老财痛苦的事情再次发生。

红颜祸水。虽然大多人眼中金花称不上红颜，但那张略烤焦的芝麻大饼似的脸，在老财眼中是何等可爱，他可从来不会大饼上芝麻的多少。老财就做出了一个决定。为什么老财会做出一个这样的决定？我至今想不明白。然而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时刻，老财在阳光下散发着震撼人心的光芒。

一个连死都不惧怕的人，却不敢，或者说是不忍，用一把锄头教训红杏出墙的妻子。他用他的方式告诉妻子：我爱你。

一个连死都不惧怕的人，只可惜追不上自己的情敌。他用他的方式告诉敌人：我连死都不惧。

很多年以后，回想此事，我觉得老财所选的方式，包括选择的时间，地点，是典型的农民行为艺术。然而，当我明白很多事后，我还是为当时老财的气概所折服。我就觉得当时的老财像一片开花的竹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