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无语
总经理室的门是打开的,不知道是谁没有将它带上。
她走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发觉,他正在看一张稿纸,似乎有些微笑又似乎没有,但他看的很入神。
她穿了件黑色的丝质旗袍,右侧有一排漂亮的难以形容的粗布挽成的纽扣,这黑色在夏日里略显突兀。
她就坐在他的对面,默不作声。
“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小姐,”他放下手中的稿纸,脸上绽放出一个微笑,那笑很动人,空气也随之动容。
“是的,总经理先生”,女人有精致的容貌,似乎和她刻意精致了的旗袍一样,美的突兀。
“请讲”,他的微笑始终没有僵持,像从心底绽放出来的一朵百合,纯净、清澈。
“我要为我的爱情投保,保额无价,保期一生。”女人的脸除了精致的修饰以外看不出别的,没有词可以形容,她平静的如若湖水。
反倒是他突然敛住了笑容,他说:“我给你读首诗吧。”
女人抬头看他,他是个温柔的男人,有温柔的容貌,温柔的微笑和温柔的语调。
“欲说还休|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语细如愁|欲说还休|独上危楼凭栏眺|桃若穷春柳若忧|欲说还休|只言片语随情寄|雁过银帘挂残钩|欲说还休|一帘幽梦悲自若|春恨秋悲觅闲愁|欲说还休。”
“写诗的人是个孤独的人,她内心深处有深不见底的忧伤。”
“怎么讲?”
“感觉,她是个孤独的影子,被时光拉的很长很长。”她的睫毛似乎被打湿了,声音也有些湿润,像刚从一个潮湿的地段赶来,还没来得及卸下潮气。
“您知道,我没有办法给您的爱情投保,没有这样的险种。”他略微的低下头,手中的笔在中指与食指间打着转,他被这潮湿的气息顶住了,他觉得他的呼吸有些梗塞,所以刻意的调整了一下坐姿,他承认他的善良总是难以承受潮湿的感觉。
“谢谢您。”她起身的时候略微的晃动着,她似乎有着比潮湿更严重的湿气,要失衡般的晃动。
“您没事吧?”士芝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了这晃动,她隐约的感觉她像从海底打捞上来的黑色的鲤鱼,带着海水里沉重的腥味。她抓住了她。
“没事,”她眼角有渗出来的无色的忧伤,在士芝的手里居然啪嗒啪嗒的掉下来,浅紫色的眼影晕散开来。
“士芝,这位小姐似乎不舒服,你先带她去医院看看,会议的事我一会找张经理吧。”他紧张的站在桌子的对面。
“是,经理。”士芝扶着她,士芝是个有着大大双手的、美丽的女子,她几乎把她托起来,她柔软的叫士芝吃了一惊,居然有婴儿般柔软的成年人。
他看见她的苍白,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处,他是忧伤的,他刚才看的稿纸是忧伤的,他看见的她也是忧伤的,他陷入迷茫了,为什么有这样多的忧伤?他一直保持着快乐,今天他觉得这快乐有些刻意。
医院里寂静极了,夏日的午后总是能这样的安静,只有槐花在簌簌飘落,一片片浅黄色的、破碎了一般的小花在地上悄悄的走动。
他走在白色的楼道里,有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他想到了腐朽和死亡,但只是一念之间,他捧着一束开的正旺的兰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迫切的想知道那个女子现在的状态,也许是因为士芝不管不顾的投入到照顾她的“事业”里,也许是因为那潮湿的浓重依然没有散去,他想知道,想知道的似乎有些离谱。
他看见她们的时候,她们是坐在凉亭里的,女子穿了宽大的浅蓝色条状病号服,长发散了下来,遮上了所有的表情,士芝坐在她的对面微微的笑着,士芝是化很少妆的女子,有长长的曲卷的头发,标致的脸,她的笑很温暖,所以在保险行业里干的很出色。
“你们好!”他走到她们面前,还是最标准的笑了,他的笑似乎必不可少,他的笑可以融化掉一些东西,暖暖的。
女子抬头看他,抱以微笑,那笑容里有抱歉、有感激、有羞怯但更多的是沧桑,她像落入深海底部的古玩,被打捞上来的时候还身披海藻和牡蛎,让人感觉陌生而不亲切。只是苍白的美丽,是的,她还是美丽的,美的像个童话。
“你好,我叫黎明哲,你好些了吗?”
“是的,谢谢您,黎先生。”她接过他的鲜花像接过一个婴儿般揽入怀中,她有他不明了的疼痛。槐花不停止凋落,它们总是走不出秋季,在夏日的午后不停止的凋落。
“我叫春野,欧阳春野。”她忽然抬头,对着士芝说,也对着明哲。
士芝显然对这句突然的台词没有防备,她什么话也没有对她说过,什么也没有。所以她抬头看明哲,眼神有惊奇,也有无措,她不知道要怎样延续这对白,怎样让她心里的疼痛顺着现在的状态如同溪水般缓缓流出。
“好美丽的名字”,明哲微笑着,眼角簇起一些细小的纹略,明哲是过了三十的男人,可是他有像孩子般柔软的心。
“我要怎么做才能做到遗忘,这条路我要走多远?”她的声音柔弱极了,像是梦魇,沾满了雨水潮湿的花瓣。她的身体抖动着,长发漆黑如夜。
“春野,”士芝把她揽如怀中,她感觉到胸口痉挛,她柔软而冰冷的手指在她的背部若有若无的抖动,她像是搁浅在烈日下的鱼,失去了水的依靠,在泥土里挣扎。
明哲知道自己的嘴里干涩极了,他看见一片花瓣是怎样无奈的凋落,他不知道要怎样面对眼前这两个女人,她们相拥着被泪水淹没了。他想这个时候如果可以喝酒就好了,加冰的威士忌,最好加足够咀嚼的冰块。寂静中他听到槐花飘落的声音。
“黎总,这个保单由我来做吧”。士芝站在桌的对面,明哲坐在桌的另一面,明哲看着士芝,一个他非常出色的部下、同事、朋友。
“你知道,咱们没有这样的险种,到目前为止没有,标的是什么?费率怎么算?怎样赔付?”明哲的眼神要燃烧起来了,他知道那个柔软的稻草般的情愫让士芝不能正常思考了,因为他也会因此而隐隐的忧伤,似乎是疲惫了,最近他总是觉得疲惫。
“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士芝的脸异常平静,没有人看见过这样的士芝,那个温柔的像温热流水般的女子会有这样严肃的表情。“在咱们附近的医院里,搁浅了一条鱼,它需要手术,因为她有鱼脆弱的呼吸系统却有人类的心脏,而且她的心脏正在猛烈的疼痛,疼痛几乎要带走她所有的鲜血,所以她快要活不下去了,她心里有严重的超载,她想卸下一些让我们来替她保管,这样她才有机会活下去,她才有机会活下去经理。”士芝转身出去了,职业女性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远去。
“到底是什么样的疼痛会让她觉得活不下去?”明哲透过玻璃去看窗外,公司的外景差极了,眼底是一片旧了的居民楼,墙壁被风雨淋的苍凉极了,看起来破旧极了,他收回目光,这是座安静的北方小城,谈不上发达,可安宁,总是这样的宁静,不宁静的只是窗外的这些知了,叫起来会没完没了。有数也数不过来的槐树,有湖水,还有美味的海鲜,他觉得他喜欢这里,尽管他来到这里才一小段时间。
“士芝,你知道吗?他消失不见以后的日子我异常孤独,孤独是从皮肤开始一直到血液,然后到达骨髓的。”春野涂着深紫色口红,深兰色的眼影,睫毛拉的很长,她总是把自己弄的不像自己,本来她是看起来干净极了的女子,可是现在的她看起来风尘极了,士芝讨厌她现在的样子,像一张面具,无法靠近。
“春野,你知道我会帮助你,你要信任我。”
士芝的眼神叫春野无法直视,她低下头看自己的脚,这双脚有些疲惫,可是,她拒绝信任,没有人可以给她信任,要不然书凝怎么会把她丢掉呢,她觉得自己手里有些空,像旋门把的时候握空了,叫人慌乱。
“把手给我”,士芝抓起春野的手握了握,这让春野疼痛了,她蜷缩起来。
“春野,人生就是一条石子路,难免有石子刺痛你的脚心,可是,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刺痛就放弃走下去,也不能逃避,我们无处可逃,人的心脏有时候就像一张河床,会沉积很多,沉积是一种高度,我们不能拒绝,可是我们要学会容纳,像海一样,你知道海底沉积了多少?她不是还是那样蔚蓝吗?我们可以发泄,像海的咆哮,可是我们最终还是要平静下来,要勇敢的面对一切。”士芝哭泣了,在这条路上她付出多少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踏着保险业艰难的发展道路成长起来的女子,她在这条路上被刺痛多少次她已经不记得了,她还是微笑着成长起来了,她做了她想做的。“春野,信任我吧,我会帮你的,尽全力!”此时的春野已经像个孩子一样,满满的落在士芝的肩上。
“士芝,我好孤独,孤独的连影子都想哭泣,他的消失叫我无法面对我的生活,我慌乱极了,我整夜整夜的坐在阳台上寻找那颗星星,他会是哪一颗呢,我们说好,在深夜,没有人打扰的时候抛眉眼的,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那么多星星是安静的,又有那么多在向我抛眉眼,你说他会是哪一颗呢?”春野说话的语调让士芝觉得恐惧,浓浓的忧伤像是孤单流浪的灵魂,是从半空中的某处游荡来的,士芝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可是她不敢试探,她害怕发生什么,也许担心春野的心理出现状况了,问了就难以控制了。
“士芝,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学校后山上有个桃园,大二的一次偶然我发现了它,以后就常去,那天我又去了,遇见了他,他坐在树上扔给我一个桃,然后跳下来。‘来摘桃吃?’他问我,眼神里充满嘲笑,他觉得一个姑娘家想吃买点干吗大老远跑来,我很生气他的眼神可为了保持我的淑女形象还是微笑着说‘不,来走走’,‘走走?来这里走走?’‘对啊,有问题吗?’他看我得意得样子吃惊的张大了嘴,‘你不知道这里是一块墓地?’‘墓地?’当时我表情都凝固了,我真不知道那里是一块墓地,他以为我不相信拉起我就走,其实我相信了,觉得空气都是阴森森的,手脚都冰凉了,估计寒毛都想倒立,我们穿过一个小山丘就看见那很大片的墓地,很多墓碑,多的我都数不过来,我只是觉得呼吸都要堵上了,我转身要走,他拉住了我,这时我才看清楚他,你知道吗?他英俊极了,有我喜欢的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鼻子很挺,我喜欢鼻子挺的男人,他就是我们在宿舍卧谈时我心中的白马王子的样子,那时大家都笑我,说那样的男子得由我自己来生产,要不买包面回来捏个出来,可现在他就在我面前,我眼睛都看直了,他说我表情太色就放我走,我说我们去数数有多少墓碑吧。”春野说的陶醉了,脸上绽放出幸福的微笑,看起来舒展的像朵玫瑰,士芝平静的听着这个女人心里割舍不下的,疼痛的不能生活却又刻骨铭心的故事。
春野拉起那只大手开始在墓地里穿行。
“你叫什么名字?”
“欧阳春野,你呢?”
“院书凝。”
“什么院?什么书?什么凝?”
“院子的院,课本的书,凝聚的凝,你什么春?什么野?”
“院子里的书凝聚了?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快说什么春什么野。”
“噢,春天的春,田野的野。”
“春天的田野是生机勃勃的,你怎么这么灰暗一个人往墓地跑?”
“我没有要来墓地的意思,纯属巧合,我不知道这里有墓地,只是看上了桃花盛开时候的盛况就爱来这里了,觉得这里的空气甜美极了,都有桃汁往外溢,全被你搅黄了,我现在闻到的是腐朽,看到的是死亡,你不是书凝吗?怎么这么爱跑?”
“爱跑?”书凝坐在一块墓碑上,“我要是爱跑就和朋友们玩去了,k歌,赛车或者打球。”
“那你为什么不去啊,你还是快下来吧,对死者不敬当心他的手从里面伸出来把你的心掏了去。”春野穿了件白色棉布长裙,深紫色布鞋,头发漆黑如夜,皮肤是蛋青般的白嫩,在阳光下几乎要透明起来了。
“你喜欢写诗?”
“是的,你怎么知道?”
“校报上读的,以后不要写了,你的文字太清冷,以后不要写了,你不适合写诗。”
“什么?”
“你不适合写诗,你不知道吗?心理那么潮湿还写诗,你会被自己淹死的。”
“什么意思?”
“没有人告诉你,你不适合写诗吗?”
“有”。
“谁?”
“我爸爸。”
“对,他一定不同意你写诗。”
“你为什么这样说。”
“他爱你。”
“可这跟写诗有什么关系?”
“你真笨还是装笨?写诗要感情,要细腻,要思考。你不觉得自己混乱吗?你已经足够了不要写诗来弥补。”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以后,不要写诗,想写,写小说,散文,随便什么都行,不要写诗了。”书凝从墓碑上跳下来,“走,带你做一件超好玩的事。”
“什么?”
“走就是了,不要问了。”书凝是个霸道的男孩,他把春野握在手里大步的走着。“你是成年人吗?”
“什么话?本人20岁了。”
“那你为什么这么柔软,好像没有骨头一般”,书凝觉得手心里柔软而温暖。
他们在玉米地里偷玉米,春野放哨,书凝实施,然后他们回到墓地烤了吃,吃剩下的小段就放在他们喜欢的墓碑上,希望他们喜欢的那个地下人可以闻到玉米的清香,而且这里成了他俩的据点,春野答应书凝不再写诗,再也不写。
“春野,欧阳春野”,书凝在女生公寓楼下一喊,春野就得飞一般下楼,否则春野将无力面对舍友们半真半假的玩笑,这些刚成年的女子充满了嫉妒,她们几乎想把这个好运气的女子从窗口上扔出去丢掉,但她们知道,下面有一个帅气的优秀男子会伸出大大的双手将她接住,他爱她,很爱。
“宝贝,抱紧了。”书凝骑着新款的大阳摩托,春野紧紧的依偎在他背上,他们穿了苔藓绿的情侣装。
“宝贝,报告路况。”
“等红灯72秒,横穿7秒,斜穿12秒,等一辆面包车要斜穿,不等横穿,报告完毕。”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闯红灯,全然不把交通规则放在眼里,春野在书凝的背后感受着刺激也感受着不安,她知道他们不该闯红灯,他也知道,可每次在郊外车辆不是很拥挤的地段他们就是想闯红灯,不管不顾的闯,就像在墓地,他们知道那里不是约会的好地方,可是他们就是喜欢那里静谧的空气,苍凉的风,他们在一起享受着属于他们的快乐。
“书凝,你知道吗,我是个天生寂寞的人,我会莫名其妙的异常寂寞,我想把自己藏起来,坐在地板上喝茶,然后听着电话咆哮般的乱响,或者有人拼命的敲门,我就是可以坐着纹丝不动,我觉得很得意。”书凝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异常诡秘、异常脆弱、又异常坚强,他总觉得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像天使、像精灵、也像魔鬼,他安静的看着她,她精致的像芭比娃娃,长发漆黑如夜,肌肤是透明的,有大大的异常清澈、明亮的眼睛,睫毛很长,嘴唇上淡淡的浅粉色让人联想到欲望。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春野,你是天使?是精灵?还是魔鬼?”
“为什么这样问?”
“你回答我。”
“我是他们的融合,我什么都是。”
“以后,我要你做天使,只做天使,你不要出去工作,你每天坐在阳光下喝茶,听广播,写字,你写多少我都会看,细细的看,我要你快乐,直到不再写忧伤的文字,也真的不再忧伤,我会让你把天生的寂寞给丢掉。你相信我,我可以做到。”书凝知道,他从读她的第一首诗就知道这个灵魂的诡秘,像装满鲜血的玻璃球,透明却血淋淋的,她天生是一个叫人慌乱的灵魂,然而他也是,他们注定了要一起的,他冥冥的这样认为。
他开始为她努力,努力的学习功课,努力的争取机会锻炼能力,总之他在尽全力让她毕业后不要工作,可以坐在落地窗下听海的声音,看窗外夕阳落在海面的颜色,喝着茶、听着音乐写字。他知道他会为她买下他们在海边看过的别墅,他的家人会给他帮助。
“春野,以后不要穿白棉布的裙子,也不要穿大大的t恤,不要穿球鞋,好吗?”
“那我要穿什么?”春野瞪大了眼睛,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毕业了,离开了那座城市,也告别了那块墓地。
毕业那天他们拍完毕业照就疯了一样往墓地跑,他俩摘了很多的野花,然后一个个的给献花,还叩了头,直到精疲力竭,他们瘫坐在一个墓碑上。
“春野,这是咱们最后一次来这里,最后一次。”书凝大汗淋漓,就连睫毛都是潮湿的。
“好,最后一次。”
“你现在想干什么?”
“在这里?”
“是的。”
“掘墓吧,我想知道死亡的真相。”春野说的平淡极了,这让书凝吃了一惊。
“掘墓?”书凝感觉春野有时候真像魔鬼,可是,这个魔鬼他想爱她,保护她,温暖她,她的身体整个都是寒冷的,从他认识她开始就是寒冷的,她说她是与生俱来的冷血动物,可是他不相信,他相信她的眼泪,分明是温热的。
“那么掘哪一个?”
“就咱们坐的下面这个吧。”
月光上来的时候他们完成了他们的挖掘工作,有大块大块腐烂的木头露出来,这些木头有粗糙的纹略,失水失重,他们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它,但他们知道,这个人消失的久远了,连灵魂也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些残损的白骨,就连骨头也失重了,有灵魂抽干的痕迹,骨头的断裂处有分明的空洞。
“春野,你冷吗?”
“是的,我很冷,就像死亡即将来临,我很冷。”春野蜷缩起来。
“春野,我知道你的冷,你的灵魂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异类,你是可怕的,你不知道把不该暴露的东西隐藏起来,你是可怕的,可是我要你改变,我要你知道温暖是靠在一起的两个人的微温。”他们相拥着等待天明。
他们是一起离开的那座城市。
“春野,你以后穿旗袍,穿漂亮的旗袍。”
“为什么?”
“不要记得从前了,以后开始新的生活,不写诗,不去墓地,不闯红灯,不乱跑,不孤独,不拼酒,总之你要开始你的新生活,你知道吗?你需要开始你的新生活,忘记从前的一切,包括中学时的那个可恶的夜晚。”
“你知道那个夜晚?”
“是的,我知道那个让你失去很多的夜晚,忘记它,忘记那个可恶的夜晚,任何事情都有它的了断,那个男人正在为他的恶行付出着代价。明天,明天我们一起去‘天雅’做旗袍,好吗?”
“好。”春野觉得温暖极了,二十二年来,她第一次将心放到舒展的状态,她觉得自己现在平和的像飞翔的天使,即使有闹钟在耳边响也可以安然入睡。
那一夜,春野梦见她的小狗会开口讲话,它说春野的鞋子漂亮极了,说着就把它们穿走了。
“春野,我一会就到‘天雅’了,裙子做好了吗?”书凝骑着他的摩托车,塞着耳机给春野打电话。
“是,好了,我到门口等你。”春野挂掉电话,脸上幸福的笑容几乎溢散,她是个美丽的女子。
“宝贝。”书凝在街的对面冲春野招手,车呼呼作响。
“横穿7秒,斜穿12秒……”春野的叫声嘎然而止,像一片碎玻璃在空中划出的弧线,来不及旋转就嘎然落地,她精致的脸在突然间扭曲、定格,她的眼前一片空白,手中的精致的旗袍散在地上,灰绿的如若苔藓、洁白的如若雪片、深黑的玫瑰花瓣一样慢慢散落,春野倒了,倒的不管不顾,她没有了分量,在她的脑海里只有书凝在空中划出的殷红的弧线。
“士芝,你知道吗?我是看着他笑着向我这边来的,他的笑温暖极了,我知道5秒他就可以在我的身边,给我拥抱、给我亲吻、给我幸福,可是,他却像一朵开败了的花一样在我面前被染成灰褐的颜色,那辆卡车像张着大嘴的野兽就在我们旁边,可是,我们就是没有发现,它把我的书凝吞了下去,吐出来的时候他浑身是伤,额头上满是鲜血,我看见他的眼睛正死盯盯的看着我,充满了恐惧,充满了怜悯,我再也接不住他的眼神,疼痛叫我窒息了。”春野的声音里满是恐惧,仿佛此刻她眼前就是书凝,她慌乱、疼痛、恐惧,她开始发抖。
“春野,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你坚强的一切都挺过去了,”士芝慌乱了,她觉得喉咙堵的疼痛,难以形容的异物在她的身体里来回翻腾。
“士芝,我是个背运的女人,我不该让书凝靠我太近,我不该让他陪我做那么多错事,更不该让他陪我掘墓,我知道,我会被报应的,可是我没有想到,它要走的是我的书凝,早知道我拼了命也不会让它如此报应我。”春野哭泣了,那哭泣是让人恐惧的,她是个不完整的人,她的残缺让人感觉心痛,像一只美丽的蝴蝶标本,怎么也飞不起来了。
“春野,那只是事故。”士芝想说你们根本不该闯红灯,可是,她没有办法对她说出来,如果她是一只飞翔的蝴蝶,她一定会冲她大喊:“你们就不能闯红灯,自己不知道吗?什么报应,只是人为!”她没有大喊,她知道,她知道书凝不会在乎自己会因为陪她而死掉,否则他不会选择她,他知道她的不完整,这时候,他渴望的应该是她的完整,士芝知道她的不完整还会让她继续疼痛,所以她要帮她,即使她知道帮助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士芝,他的手冰凉极了,几乎没有温度,你知道吗?他的手指是多么的修长,多么的漂亮,我想把我的热量全部给他,可是你知道吗?我没有热量可以给他,我是冷血动物。他走的那天对我说,以后我要坐在阳台上等他,他会变成星星每天陪我,永远不会让我寂寞,他还说他会抛眉眼给我,让我一下子就找到他,可是,我找不到他了,他不可以这样,他保证过的,帮我弄个保险吧,让他没法耍赖,你会的,对吗?”
士芝看着春野略带稚气的眼神,她知道,她不懂爱情,可是她更不懂的是保险,但她还是会帮助她,没有不等于不可能,她需要的不是高额的保费,不是高额的理赔,她要得只是爱,只有爱,她一定可以将爱得以继续。
“黎总,我有事和您商量。”
“噢,士芝,你请坐。”
士芝端坐在明哲对面,他们知道在爱面前,他们毫不逊色,他们是富有爱心的人,因为善良。
“黎总,爱情这个东西就跟人的身体一样,我们没有办法用金钱来衡量,现在我们公司可以提供一切服务,身体、寿命、财产、疾病、各种各样的意外,就连投资、储蓄都可以,可是,我们没有关注人类最脆弱的情感,我知道,情感这东西根本无法衡量,我们不能做出对情感的评价,可是,我们可以用值得纪念的方式来纪念它,不是吗?”
“士芝,你说具体点吧,我知道你想帮助她,我也相信你的想法,你直接说你的打算。”
“好,您知道数字520代表什么吗?”
“不知道,不过年轻人似乎有他们的特殊含义。”
“是的,520,代表我爱你,所以我打算用520来作为投保人的初始保费。”
“是,挺有意义,一年交保费520元?”
“是,可以保十年,交2×520保二十年,依次类推。等待期三年,如果连三年也坚持不了的爱情根本不值得投保,三年内出现感情破裂退还保单现金价值,超过三年,每年的情人节给投保人的受益人送价值52元的玫瑰加巧克力,受益时间十年。当然在此期间投保人、被保险人、受益人均有权终止合同,这是用来以防那些重新组建了家庭的人来说,避免麻烦。大体思路是这个样子。您觉得怎么样?”
“大体行的通,本来情感这个东西的意义不在于它值多少钱,而是它存在的理由,我们有权利将爱得以继续,提醒爱情的存在,保险行业似乎添了些浪漫气息,不过这需要我们一起努力设计方案,得到上面的准许我们就可以做了,从现在开始你好好查资料,我计划一下就上报,不过,怎样避免一些道德因素?”
“赚钱的方式很多,大多数人不会钻这个空子,再说,我们有那么多的经验,应该可以将此得以完善。”
在若干个努力之后,明哲和士芝成功的将爱情打入保险市场的行列,他们给它取了个温暖的名字:玫瑰无语。
二月十四日,下起了小雨,春野的门铃响了,门口漾出一束火红的玫瑰,后面是士芝温暖的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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