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之死
乡下老家的祠堂里原来蛰伏着一只乌鸦,风水先生称之“老鸦伏前堂”,乃是福泽绵长的瑞兆。
然而这只寓意祥瑞的乌鸦,究竟于何年何月被何人因何故给打死了?许多年后,当村里一些漂白了胡须的老人以哀伤的神情隐秘地谈论起来时,谁都有些说不清楚了。
我的故乡张泉山原本是一处人杰地灵的好居所:群山环抱、古槐掩荫、修竹成林,青砖碧瓦溢灵秀,袅袅轻烟透祥和,更兼门前一汪清泉四季不涸东暖夏凉,日夜叮当不息,“老鸦泉”由此得名。
据闻旧时官宦驾马乘轿打从山门过,皆自发下马离座迳往祠堂礼拜,而后徒步半里方始就骑离开。
山村人丁最兴旺时,区区四十余户人家楞是出了一百单八条汉子。其中尚武者多成武举教头,修文者则为秀才教习。一村人相互扶持,遥相互应,足迹遍及邻近四省。
扶桑鬼子入侵以后,全村人悉数习武,多投军从戎,其中不乏建功立业者。就是时至今日,家乡人依然保留着尚武之习,每年春节前后都会组建“武狮队”,遍往各地拜年。武狮跃登丈余高的八仙桌如履平地。
战乱年代炮火无情,山庄的绝大多数从军者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唯剩一对兄弟度尽劫波。因此二人在战场上立下战功无数,解放后曾分别在两地做了两省的最高行政长官。这原本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好事情。可却也因此引发了张泉山规模最大的一次内讧和群殴。就是那次群殴,最终导致了乌鸦的死亡。
不同的生命,相似的经历,相近的才干,却在命运之神的编排之下有了截然不同的命运走向,这似乎是件很难让家乡人甘心接受的事情。许多能力更为出众的从军者都不幸阵亡了,枉负了家中孤儿寡母的祷告和期盼;而相比之下能力泛泛者却衣锦还乡享尽荣华……这种巨大的反差最终演变成了对祠堂蛰伏着的乌鸦的仇恨。在不幸者看来,正是由于乌鸦的偏袒,才决定了二者迥然不同的命运。
既然乌鸦不庇佑自己,就不必再供奉神灵一般供奉它,就要让它永远消失,谁也别想独享它的庇佑!就这样,以“房头”为单位的群殴事件爆发了——一个“房头”要毁灭它,而另一个“房头”却极力保护。这场围绕乌鸦而爆发的战争,最终成为横亘在家乡人心田之间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每在一些特殊时刻,还会迸发出一些跳跃的火花。
余生也晚,早在我出生之前的很多年那只乌鸦就已经死了。只听说乌鸦的死状很惨:头部遭受红樱枪的重击,五脏俱损,七窍流血,哀嚎彻谷,就那样一边滴着乌黑的鲜血,一边凝聚起最后的力量哀嚎着艰难飞跃祠堂,一头坠落在门口的清泉里……
张泉山从此走向了没落。外省为官的弟兄二人最后离奇地被处决,说是什么“改组派”。而老鸦泉,也从此出现了断流。每逢盛夏时节来临,全村人就不得不赶几里山路去林荫深处废弃的古井挑水。每在那时,祠堂门口赖以浣洗的池塘就变得污秽轻浅,色做黄绿且臭秽不堪。
许多住户都被迫迁出了张泉山,转而在山脚落户。我家是最早乔迁出来的,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我对乌鸦的了解仅是这些。且皆得之于一些长辈的讲述。这些被岁月漂白了胡须的老人,在谈论起乌鸦的事情时都哀伤之情溢于言表。那是因为,他们现在依然坚持相信:正是乌鸦的存亡,才最终导致了张泉山的盛衰转归。
而我,也宁愿相信那只乌鸦的存在。尽管确切地知道它已经死亡很多年了,但在潜意识中,我却认定那只乌鸦仍然活着,它就蛰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窥视着张泉山的子民,眼中投射出惑人心智的幽绿光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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