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这是很久以前写的一篇文章了，今天偶然翻起，就想再拿出来与大家分享！望多多指教！

列车在崇山峻岭间穿行。我结束了我大学生活的第一个学期，从千里外的江苏回到黔东南的那个小山村去。此时已是严冬时节，群山白雪皑皑，连绵的群山如一道道天然的屏障，守护着古老的村庄，也像一堵堵坚固的城墙，抗拒着外面的世界。进村的时候已是黄昏。远望群山间白雪覆盖的村庄安静而端庄，犹如一位田地里归来的农妇，静坐在自家的门前休息。近了就会清楚地看见那些新的旧的木式房子零散地落在山腰山脚，它还是我熟悉的样子啊！顿时，一种沿途不曾有的温暖涌上心头。长途的颠跛让我疲惫不堪，还没下车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家里那温暖的床，等到下车了，那种渴望就愈加强烈了。那时，疲惫和对家的想念充满了我的整个心房，完全没有想到会遇到小霞——那个我要说的女孩子，如果不是遇见，我也不会那么快想起她。

那时我正吃力地提着行李走过她家门口的那条小路，路很窄，原来铺在表面石子都在雪之下，只是许许多多的脚印踩下，路的样子仍然分明。在心里我对自己说，只要翻过那道坡就到家了。“刘星。”突然，一个声音破空而来。我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头挽发髻，身穿深蓝色毛线衣的女人站在她家的窗前往外看。从她脸上不变的轮廓里我认出了她，她接着问：“刚到吗？”

“嗯，刚下车。”我很认真地回答。心里吃惊于她的巨变，而她那曾经长发披肩的样子在我心里正欲剥开尘埃，浮出脑海。

“那就快回家吧。伯父伯母可是等你好久了。有空到我家来坐坐。”她说话很客气，很成熟，像极了村里的女人，也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会的。”我微笑着说，尽量把脸上的疲惫和吃惊隐藏。

“到时候和我说说大学生活。”她的话语很温柔，说的时候眼中闪动着一种渴望的光芒，仍像两年前那么刺眼刺心。她昨天的形象又在我心里蠢蠢欲动了。

我只能点头，不敢看她的双眼，我不能让她看见我心中的叹息。我逃一样地走出她的视线，翻过了那道坡。

对于每个离家很久的人来说，回家确是一件幸福的事。有人说家是让每个休息的温暖港湾，的确不错，到了家就可以安心地在火炉边烤火，或是躲进温暖的被窝，耳边听着妈妈的唠叨，让一路的劳累无影无踪，那是无数日夜思念得到满足的无比快乐。而我却不知道小霞的回家是否给她这样的欢愉。

“妈，昨天我遇到小霞了，她是回家过年吗？”到第二天晚饭的时候我才问妈妈。这是我把许多时间留给爸妈问长问短后的事。

“小霞啊，也等于是回家过年。前不久，小霞生了个胖娃娃，刚满月回家呢，这是我们这的习俗嘛，她要呆半月才回去的。小霞可真是好福气，头一胎就生了个胖小子。这可乐坏了她婆家，要知道他家可是三代单传，现在计划生育又抓得那么紧。所以婆家可是把她当成菩萨一样供着……”妈妈是个唠叨的人，我才那么一问，就把小霞的近况都一一告诉我。知道她过得挺好，我很是安心，因为在我们这落后的村庄里，生不出男孩儿的女人受到婆家的冷眼相待的例子早不是什么新鲜事。

“不过还是有一点可惜啊。”听妈妈说着，我不觉叹息。

“可惜什么，像她这样还不好？”妈妈对我的叹息很是吃惊。

“她原本右以上大学的，可以上很好的大学，您知道，她的学习要比我好多了。我争辩着。

“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你见谁家的女孩子上学了？女孩子嘛，总要嫁出去的，上不上大学有什么关系，只要能传宗接代就行了！对了，对别人你可不能这么说。”妈妈像村里的许多大人们一样固守着她的思想，又担心遭人家的话柄。

“我们学校里就有许多女同学。”

“那是大城市，人家有钱嘛，你看我们村，隔壁村，不都是没有女孩子上大学，九年义务教育就够了。你啊，我只希望你以后能讨个像小霞一样的做媳妇，我就心满意足了。”妈妈说着，眼睛不觉望向天花板，仿佛沉浸在未来抱孙子的梦想中。

“懒得理你。”我嘟哝着说，不想再争辩，我知道我是说服不了她的。心里，我又一次暗自庆幸我是一个男孩，又一次想起发生在两年前那个寒假里的事。

那是高二的时候，我们所有的学生都沉迷在学习之外的轻松里，尽情地享受年关的快乐，包括小霞，。伙伴们常聚在一快玩耍。可是有一天，小霞哭着来找我们，说竟然有人到她家去说亲。

“那可好啊，有人看上我们小霞了。快说是谁家的小伙子？”大伙开玩笑地说。

“可我爸爸竟然答应了。”小霞说着，就放声大哭，眼泪不停地往下落，无力地摔在地上，碎了。

“啊！”伙伴们几乎是同时惊叫，接着都没了声响。真的，大伙谁都不敢相信自己和耳朵。原来的玩笑无声消散了。只有小霞一个人的哭泣在心头绕。一时间，我们毫无主张。

“那你答应了？”小草轻轻地为小霞拭去眼泪，却没头没脑地问。

“答应了就不在这儿哭了！”我狠狠地瞪了小草一眼。

“那不就结了，小霞不答应不就结了，难道这年头还有强着嫁女儿的。”山子的脾气最暴，吼着说。

“也是，你不才十六岁吗？还没到法定的结婚年龄呢！”原子也愤愤地说

“那只是法律条款而以，谁管你发那么多，你们看我们村里那些结婚的人，能有几人到了法定年龄了，又有几人按法律程序结婚了？”这是我的犹豫，也是事实。

“那跑不就得了？到广东那边去，村里不是有好多人在那边打工吗？我就不信离了这地方就不行。”小草捏着小霞的手，也看了我一眼。我不说话。

“这很匆忙，可小霞什么就没准备，身份证啊什么的都没有，路费也没有吧，而广东那边又有人接应吗？”倒是枫林想得周到。

“身份证可用别人的，我姐姐就是这样出去的。我姐姐也一定愿意帮忙小霞在那边找到工作的。”小草抢着说。

“钱可以大家凑。”山子说很讲义气地说。

一时间，好像大伙都以为逃是最好的拒婚方式。

“那小霞的学业呢？”我问。接着，没人再说话。谁都知道，走了，梦也没了。大伙都是给电视上的故事骗了。

“爸爸说了，我不听的话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我也不知道我逃了之后我是否快乐，就算能继续上学。”小霞悠悠地说，她的眼泪还在流。我分明看到了她的退让。“我也想到我不可能上大学了，上大学要那么多钱，家里是供不起的，何况我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呢。只不过这都有来得太突然了。”

“可是上大学可以贷款上啊，不然的话我们没人可以上的，年年都要万来块钱，我们这样的穷地方谁拿得出？”我赶紧说，希望能燃起她心中的希望。

“是啊，是啊，电视上不都是这样说的？我们学校里上了大学的师兄们也是这样说的啊。”伙伴们应和着我。

“可是我也看到过许多政策都没有落实的报道啊，何况我还有一年半的高中呢。”

“那也是有的，但你不要放弃啊，也许到时候情况变好了。再说上大学还可以勤工俭学呢。”我不知道除了说服她不放弃我还能做什么。

我们想了很久，说了很久，从早上一直到晚上都没能想到一个好主意，最后只能去请我们的老师帮忙了，或许他们可以说服小霞的爸爸。

第二天，我们的小学老师，初中老师，县城里的高中老师都到小霞的家中去了，他们都不愿意看到自己教出来的一个好学生就这样断送了。那天，我和伙伴们也都去了。

小霞的父亲态度很强硬，任凭老师们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都不曾为之动情。他有许多让小霞嫁的理由：男方的家底很好，宽裕，能让小霞过上好日子：家中的经济困难还有两个弟妹要上学。供不起；女孩子读书也没什么用，迟早要嫁出去的，上不上大学没什么大不了；他已经收了男方的彩礼，退掉他会丢面子，以后他怎么在村里村外立足……最年甩给了老师们一句，如果你们愿意供小霞上学的话我可以退掉小霞的婚事。老师们中只有叹息着摇头，无言地回去了。送老师们回去的时候，小霞又是泪水盈眶，他们来时给她的希望之火熄灭了，她的眼中只剩下哀怨。

男方是邻村的村支书，一个去年刚退伍的军人，挺漂亮的一个年轻人，家底很好，给小霞家的聘礼就有三万，这在我们那，是没有几家能拿得出的。

小霞的嫁期就在年后初七。嫁的时候，小霞已经没有眼泪，她认了，因为没有人帮她了，伙伴们除了给她几句慰藉的话，又能做什么呢？小霞在嫁之前把她的所有书和家中满墙的奖状都撕碎，烧了，她说，是把梦想烧了。

嫁的时候，我们都有去为她送行，那天穿着新娘装的她很美丽，只是她的脸上没有别家女儿出嫁时的欣喜与娇羞，有的只是平静，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接着小霞出门，我们一路把她送到了村口。话别的时候也没太多的话，她只是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我们，说，好好读书。可我还是看到了她眼中的渴望。那样平静的目光，很刺眼很刺心。伙伴们用力地点头，挥手再见。直到小霞的身影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

小霞嫁之后，我就没有再见到她。据说，她很贤惠地在家里伺弄田地里的活，孝敬公婆，做那个村支书丈夫的贤内助，认认真真地做一个好媳妇。我们那时的好伙们都各奔东西了，除了我和原子读书外，都没人上学了。山子，小草他们都没考上大学，去广东打工去了。我不知道那些村妇要做的事情是否已经把小霞心中有梦想消磨殆尽了，只希望她过得开心。

我决定去看看她，虽然回家的那天只是淡淡的应答。

按照家乡的习俗，媳妇满月后要回娘家二十一天才回去的，所以小霞是要过了元宵节后回去的。

农历十二月二十六是村里赶年集的时候。在家乡可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各家各户都会在这一天赶置年货。我也赶热闹一样地去街上溜达了一会。回家路过她家门口的时候，遇见了小霞的爸爸。他热情地邀我去串串门。我二话不说就进去了。

进了屋我才发现，小霞，她妈妈，她丈夫都在，正围着火炉取暖。

“婶婶好。”我忙打招呼。小霞赶忙在火塘边给我置了一张凳子。

“这是我们村今年刚考上大学的刘星。”她爸爸笑着向女婿介绍。

“听说过，听说过。”那个身板结实的男人友好地伸出了右手，我象征地和他握了握。就坐在小霞身边的凳子上，和他们闲聊。

“江苏那边怎么样？”

“大学里生活还好吧？”

“学费高不高？”

“学什么呀？”

“毕业后做什么的？会在哪工作？”

……

他们轮流着问我，我只有好好地回答。而小霞却什么也不说，抱着娃娃在一边静静地听着，眼睛温柔地看着怀中熟睡的娃娃。娃娃很可爱，胖乎乎的小脸露在襁褓外面，紧闭的双眼，微开的小嘴，尽情地在小霞怀中享受母亲的温暖。

说过了学校，那个村支书就天南海北地神侃，说他从军的经历，说他当支书时遇到的逸事，我用心地应付着听。突然，村支书腰间的手机响了，娃娃应声而醒，哭了，村支书抱歉地笑了一下，走到外面去接。小霞责怪地看了男人一眼，就慌乱地哄娃娃，娃娃却怎么也不停下来。

“可能是饿了。”小霞妈妈说。小霞当下撩开衣服奶娃娃。她妈妈是对的，娃娃马上止住了哭。

“刘星，你说过通过贷款的勤工俭学上大学的事是真的吗？”当男人还没回来，爸爸出支取柴火的时候小霞问我。

“是真的，我在学校就是这样。”我不想骗她。也是这时我才知道，她没有忘记她那破灭的梦。我清楚地看见一股幽怨闪过她的眼眸。“是不男孩？”一时间我不知说什么，只好明知故问。

“是介男孩。”她肯定地回答，眼中的幽怨也不见了，代替的是慈爱的希望，轻轻地泻在娃娃的脸上。我不再说什么。

很快，出去的两个男人都有回来了，我起身告辞。我想我的存在总会让小霞想起她那碎了的梦。我只希望她那时的希望无限延长，让她忘记曾经的哀伤。

年很快就过了，元宵很快就过去了，小霞回去了，我也回校了。距离一拉开，就不知何时才会想见。而对未知的相遇，谁又知道会是一个怎么样子。邻家女孩，早不是女孩，也早就不在邻家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