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好事
“木头,好事儿来了!”
一只毛糙糙的手在推我。我知道是二得过那屁小子,眼都懒得睁一下。太累了。天明干到地黑,人咋能拼得过搅拌机?估摸着,今天少说也推了二百车儿砂浆。收了工就吃饭,吃了饭就把身子往大通铺上一软,脱鞋的气力都没了,还想啥好事歹事哩!
“哎、哎、哎、……”
一只手分成了两只手,把我当擀面杖在铺上来回滚。正在肚里消化的两碗白水煮面条,扑棱棱蛇一般昂起了愤怒的头。“滚!”我大吼,像头被打扰了冬眠的熊。
竖在铺前的二得过得胜地咧嘴笑了,说:“咋样,把你弄活了吧?哎哎,别装死了好不好?真有你的好事。”
我两眼涩的牛舌头一般,拧过身子又要去睡,被二得过一把拉了起来,他说华经理特意让俺喊你哩。
我说你胡诌个鸟啊!
“华经理特意让俺喊你去他那儿哩。”
我跳下铺,紧张地盯着二得过的长条子脸看。这小子是包工头华栓柱的一门啥亲戚,平时净干些工地上的轻巧活儿,开龙门吊啊拿水龙带洇洇砖啊跟着车外出采买些杂物啊,比起我们这些干重活儿的小工,他那是神仙般的滋润。我不知道他叫啥名字,我来到工地就听别人喊他二得过,也有一口没一口地跟着喊了。二得过喜欢到我们工棚里来,我们工棚里年轻人一堆一堆的,只要还剩一根面条没消化完,就一准要打扑克讲笑话唱流行歌曲在铺上翻跟头骂着鲜活生动的句子……现在,他那张嘻嘻哈哈惯了的脸努力的想郑重起来,使我马上想到:我可能要被赶走了。
我们正在干的这摊子活儿,是一栋重点高中的实验大楼。前天上午,我在用小板车儿推石子。堆石子的地方靠近学校收发室,离工地有七八十米的样子。春善说:“没人盯咱,坐下歇歇吧。”春善跟我一个村,是他带我到这个大城市来的,他的话,我得听。我俩歪靠在树上。春善像条猎狗那样机警地朝四边望望,叮嘱我:“瞧着点儿,俺眯会儿。”他昨晚打扑克到十二点多。我“哦”了一声,也随之发起呆来。一停下来就发呆,一发呆就胡思乱想。我这时乱想的是城市的学校真它娘的气派,厕所都比俺那儿的教室漂亮。我想着我十四岁回家种地那年正有多少同样十四岁的城里孩子在这样牛气十足的学校里哇哇念书,心里酸溜溜像喝了山西老陈醋。我想起了自己在乡村的煤油灯和蜡烛的小光亮里念点儿书,做贼一般,却仍然成为整座村子的特大笑料。我是借了舅舅卖玉米的钱报读函授大学的。春善不止一次对我表示过他的惋惜,他说木头啊,你舅那几百斤玉米还不如喂了你家那头灰叫驴,它比你给家里能拉套啊!我承认他说的是事实。他十六岁那年和我一块儿念了个半拉子初三回家,这是他爹和我爹对着吸了一袋烟后的成果。不同的是早就讨厌了上学的春善正巴不得,我却没了笑脸。然后我们俩都去学木工。我因为有晚上记日记的习惯,不愿陪师傅打扑克,八天不到就被找借口撵回了老家。春善两年后已经开始带徒弟,为家里挣了一些钱。春善又来建筑队,是听说建筑队里木工更挣钱,他头一年回乡就带回800多块。800多块钱,在我们村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相当于五亩责任田全年的收成,让很多人眼红。我爹就是眼红得最厉害的一个,掂了半瓶子红薯干酒找春善他爹,非要春善带我出来不可。……我就是在这样的呆想中发现了收发室旁边那块黑板和黑板下边的粉笔头儿的。我的手不由得犯了贱。
不谦虚地说,我写的字比我的人漂亮。可是啊,为了不再被撵回去看老爹那极度失望的脸,来工地三个多月了,除了脚手架上挂着的“安全施工,文明施工”八个假惺惺的大字外,再没念过一个字;除了从伙房支饭票时签过自己的名字外,再没写过一个字。是那可恶的粉笔头儿让我恍恍惚惚又把自己当成了村办教师。我在黑板上飞扬出两个字,是这座城市的名字:××。“喂喂喂,吃饱了撑的呀?”收发室的胖大婶儿嗑着瓜子儿晃悠出来,看见“××”两个字,一张嘴撇到了乌鲁木齐。“哟哟哟,还书法家呐!到建筑工地来体验生活呀?”这时候实际上春善叫了我两声,因为我正紧张地思磨着是不是回敬胖大婶两句,没在意。
咋啦咋啦?”一个粗俗的男高音像个红薯块似的疙疙瘩瘩砸过来。
是华栓柱。他正从一辆红色丧塌娜里往外钻,手里举着一只镶金属边儿的公文包。我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去寻春善。春善正在扬着大铁锨哗啦哗啦地装石子,两只毛豆样的眼睛狠狠地瞪我。咳,还给人家放哨哩,人家闭着眼都比你睁着眼管用!我顾不得胖大婶再发表什么高论,赶紧往回溜。华栓柱伸手拦住了我。
“刚来?”
“……三个多月啦。”
“三个多月啦还不知道咋干活儿?”
“````````”
“不想干,滚蛋。”
我真想揍他个狗日的……!春善慌慌地挡在我和华栓柱之间,笑脸给了华栓柱,黑脸给了我,说木头你还不赶快给华经理认错,你就是刚拿起粉笔头儿也不对呀!春善频频给我使眼色。我把头扭开,又慢慢地低下,我觉得有一条蛆在从我喉咙里往外爬,我说:“华……”也许老天爷都不忍心让我为难,华栓柱的大哥大恰逢其时地响了起来,他一边“喂喂”着一边走开了。
我说是不是前天那事儿 ?
二得过一头雾水,问前天啥事儿?
我说是不是要撵我走?
“你还没睡醒啊?”二得过不耐烦了,催我,“华经理等你陪他出去办事儿哪!”
华栓柱见到我,劈头就问:“有没有西装?
西装?我摇摇头。
华栓柱哧哧一笑,一根指头朝身后那张大床一戳,说:“猜你也没有。试试。”我看见了那件西装,它在床上躺着,像条被掏空了的麻袋。那条麻袋里装过华栓柱。华栓柱就是用这样一条洋麻袋,紧紧裹住了自己黄土荡漾的、冒着牛粪芳香的、被阳光贴了几十年巴掌的青铜色的身份。有一次二得过挨了骂,问我们几个,知不知道华栓柱原来干啥?大家望着二得过。·二得过撇嘴摇头皱着鼻子嘿嘿笑。我们都意识到这里面可能有什么重大秘密。二得过说,他爹是个剃头匠,他老挑着担子跟他爹赶集呢。后来到山西下煤窑,从阎王爷手里抢了一万块钱,回家后拉了二十几个人外出包活儿,坑了不少人的工钱才慢慢发了。别看他老穿着西装,很少洗脚呢。其他人都痛快地笑起来,我却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曾经差一点儿买过一次西装。春善相亲成功那天晚上,我爹故意不住地在我面前叹气。我装傻,提了猪食去喂那两头吃了就睡睡醒就吃的快乐的家伙。等我再回到屋里,娘已经从枕头下面摸出了50块钱数第二遍呢。娘扬眉吐气地宣布:你爹说了,让你拿这钱明天进县城,买西装去。儿子,人靠衣裳马靠鞍,咱穿上西装也招来个好媳妇儿哩。那一刻我真有些无地自容。春善在这个村子里风风光光地进、风风光光地出的时候,我执意要在村小学当一个临时工老师,由村里每月开25元人民币。我没有接那50块钱,新学期开始,我就跟人去三十里外的砖窑厂了。
华栓柱说:“楞个鸟啊,试试。200多块钱一件呢。”
我说华经理你要我穿西装干啥?
华栓柱问:“你一天挣几块?”
我说四块五。
华栓柱回头抓起那件西装塞给我,又魔术般变出一双皮鞋朝我脚下一撂,说:“我带你去水晶宫大饭店。四星级啊!”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问华经理到底要俺做啥哩?“又不让你当鸭。”他以为这句话比较幽默,说完,一脸得意地欣赏我的窘相。欣赏够了,才说:“你小子字儿写得不是挺好吗?今儿晚上跟人签一份合同,凡是需要我签名字的地方你都替我签上,回来开你50块钱。”
几乎整个工地上的人都知道,华栓柱每次签合同都要找人代签,酬价是50块钱。代签的合同能顶用?顶用。合同算啥呀,一张纸。真正的合同在红包里在酒肉里在一沓沓黑不隆通的回扣里。再说了,人家华栓柱还摁个手印儿哩。他说是自己写的字丑,怕城里人笑话,实际上,他上那两年学认的字早叫西北风刮跑了,不只是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有时侯认自己的名字也很辛苦。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白手起家为城里竖起了一幢幢比知识分子的脸还傲慢的高楼大厦。到此为止我才信了二得过的话,真的有好事儿落到了我头上。进大饭店!挣50块钱!啊哈,我真想马上写信给俺爹,告诉他俺要发大财了,发大财了。
我把自己扔进了西装皮鞋。
华栓柱歪着脖子上上下下瞅我半天,鼻孔里叹一股气,说:“操!像给你订做的。”我在心里也叹一口气,说,操!我这身架像是给这西装订做的。现在我能听得到西装在轻舒一口气,它心情愉快,像一个被拐走的孩子扑进了家。它幸福地啜泣着,引出我三分难过。西装啊,好孩子,我只能收留你一时不能收留你一世啊。因为你是华栓柱掏钱买的。咳,不说了,节约感情吧。走,也陪俺木头阔一回。
在一片恍若梦幻的灯火中,华栓柱告诉我水晶宫饭店到了。我让自己的眼睛慢慢安静下来。我仰望,那么多亮闪闪的窗口都对着我居高临下地发笑,好像看出了我藏在西装里的穷人身份。华栓柱说,别数了,二十七层。我们从两道喷泉中穿过,我注意到油头粉面的小鳖盖车小鳖一样趴满了这个比我家打麦场还要大的喷泉小广场。然后,我们就被扑面而来的光华吞进去了。
门口的俩女孩朝我们微笑,说欢迎光临。华栓柱挺挺胸,像进自家菜园那样随便地晃了进去。我朝她们微笑,说谢谢。华栓柱奇怪地瞪了我一眼。我没理会。俩女孩真好看。大厅里竟然还有假山、流水!还有开着花的树。枝形灯。墙上一溜钟表。脚下软软的,低头一瞧,垫着地毯哪。华栓柱说:“就位!”我慌忙跟上几步,以为要入座了,见华栓柱正在跟总台小姐打着手势说普通话,才明白过来“就位”就是“九位”。
一位穿旗袍的皮肤白白的女孩把我们带进一间挂有“上林厅”字样的大房间。壁灯像个老奶奶似的散着哈欠般的光。墙上两幅油画复制品,一幅在我左边,画上两位长翅膀的小孩像两只白萝卜在飞;一幅在我前方,画的是一位光身洋女人举起罐子往下浇水,那罐子我有些熟悉,邻居二嫂年年秋末腌咸菜用的那种。房间里还布置着一个比我们村小学教室里的讲台大不了多少的舞台,不知干啥用的。我不想问华栓柱。他正跟穿旗袍的皮肤白白的女孩东拉西扯,兴奋得就像受苦人见到了八路军。
空气暖洋洋的。我靠在一边的古典造型的沙发上在想今晚会有啥饭菜让我开眼界,并开始思考自己晚饭时喝下两碗白水煮面条是不是个严重错误。我不断告诫自己吃相一定要文明,不要露了穷人相,每样山珍海味尝一口就行。如果是西餐呢?咱可从没有弄刀玩叉地吃过饭,闹笑话咋办?那就边吃边学边学边吃吧。客人是不是都西装革履?会在饭前签合同呢,还是饭后?客人中的一位夸我你这身西装真好看,又问需要帮什么忙吗?我说你们一定要跟华经理签合同。客人笑着问为什么呢?我说,50块钱……
我开着一台拖拉机嗙嗙响着进了村,父老乡亲们麦浪一般涌过来看。我爹骄傲得红光四射,大声问,小儿,你咋弄的?我说爹,我是替人家签名弄的。签一回50块哩。爱谝能的春发抢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木头哥是明星哩,追星族老追着他签名呐。秋满表示怀疑,说咋没听说过求人签名还出钱?春发吵对方:你懂个屁,行情早变哩。春善他爹把我爹拉一旁,说,让木头侄儿也把签名这手艺教教春善。我爹说那当然。村小学校长文才叔慢慢凑近,一张嘴张张又合合,半天,问:侄子啊,发了?我赶忙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自腰间抓出一捆一捆的票子,说文才叔,我惦着学校那些危房呢。华栓柱冒出来说,这工程俺承包了,啥时候开工?文才叔说那就十七号吧。
“啥?十七号?”
华栓柱炮仗一样大的声音崩醒了我。
我粘连不清的睡眼里出现一张贴在大哥大上的急红了的脸。“不、不是说、说好的十一号啊?”华栓柱激动得有些结巴,“啥?…哎呀,你说的啥鸟普通话,‘十一’和‘十七’分不清!害得我……是啊,是啊,我在水晶宫等了快半包烟的工夫了!……好好好,我听错了我听错了,行了吧?十七号,那就十七号。”华栓柱关掉大哥大,气得呼呼喘,狠狠地朝地上呸了一口。“咱走!”他看也不看我,甩开门就往外出。我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迷迷糊糊就跟着出来了。
第二天中午收工回到工棚,一帮人嚷嚷着非要叫我晚上请客。“你小子行啊,一晚上比俺累死累活干十多天挣的还多。”“水晶宫啥样?是不是跟《西游记》里的东海龙宫差不多?”“吃的啥呀?给说一说。”“你小子,最低也要拿出20块钱请客。”“去哪儿好啊?”“去校门东边的实惠饭馆。”“去西边的老李快餐。”“去三元水饺。”“去好吃拉面馆。”……他们热烈地讨论着。而我坐在一边,像个局外人。
等他们终于记起这事与我有关逼我表态时,我说了一句他们谁也不肯相信的话。我说:“昨晚上华栓柱是在益友街地摊上吃的饭。两个小菜,两瓶啤酒,十块钱。”
有那么片刻的静默。
王进财首先哈哈哈地笑起来,说喝过点儿墨水儿的人心眼儿就是多,不想请客就编瞎话蒙俺。一句话提醒了大家,大家又嚷嚷起来,说话的调子却变了,咸的辣的酸的都端了上来。
“木头,你小子真不够意思。”
“你以后就用不着哥儿们了吧?”
“是不是华栓柱快提你当工头了?”
“甭抠得像个抱窝儿的老母鸡,你到底请不请?”
………
我把昨晚的遭遇尽量详细地讲了一遍。没人信。王进财把嘴一撇,说鬼他娘的才信!大家都跟着一起撇嘴,有人已经开始朝我翻白眼。我说我真没有一分钱,不信的话来我身上翻。
就有两三个不知眉眼高低的家伙,拿几只脏手在我各个口袋里摸来摸去。他们当然很失望。
李迷糊看不下去,大声训斥众人:“别拿人家木头开涮了。他出去不出去我还不清楚!昨晚上我睡下的时候,木头早就呼噜连天了,今儿早上还是我推醒了他。他哪有工夫去啥水晶宫!”谁知这话一出,众人把我看得更小了。
“哎呀呀,想不到木头这样人也吹牛!”
我急得快要哭了。我对李迷糊说,我真的去了水晶宫。我去的时候你睡得正香,来的时候你也没醒。李迷糊不高兴了,说你木头好好一个人咋一夜之间就变了呢?他挥舞着两只手强调说,我就不相信一个人好好的在床上睡着,又能分身到啥宫里转一遭!
我忽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物证。我拨开众人,打开铺头上那只自己做的木箱。我一下子僵在那儿。箱子里那件物证飞了。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心里说坏了坏了。众人的目光连嘲带讽地烤着我,一时间让我如梦如幻:我真去过啥宫吗?我怎么会去啥宫呢?
一直躺在旁边冷眼相看的春善开口说话了,他说:
“那件西装,华栓柱叫二得过来工棚拿回去了。”
本文已被编辑[爱你笨笨猪]于2007-9-8 9:51:4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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