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回归秋粼

发表于-2007年09月07日 晚上11:47评论-0条

回归

我把那个扫地的老头打了。怎么会打他呢?吃了一碗清汤面坐在小饭馆里的郑国荣,怔怔地看着面前有点像盘子的碗,抓着硬如钢针的头发,一遍遍地在心里问自己。我没打过人啊,那天晚上怎么就打人了呢?而且打的还是一个瘦弱的老人。郑国荣把大如海碗的拳头举到眼前看,那天晚上它重重地落在了那个瘦弱的老头的胸脯上了。为啥要打他呢?他只是一个起早摸黑,在灰尘烈日风霜雨雪中,一个月挣一百五十元钱的老人啊,怎么就下得了手呢?

郑国荣努力想想起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打那个在风雨烈日中打扫街道的老人,除了买烤玉米的男人女人小孩,污垢泛光黑色的腰包被一元纸币胀得怎么用力也塞不进半张纸币,最后不得不把纸币往短裤膝盖处的兜里装钱外,其它的想不起来了。是不是我做梦了,梦见打了人?郑国荣抓了抓短发,头皮屑像雪花纷纷扬扬。绝对不是梦,要是梦的话,我怎么会在这里,而不是在街上桥边卖烤玉米?这里离家有几千里,汽车火车要坐几天呢。既然不是梦,怎么想不起来为了啥事打那个老人?真是奇了怪了。

郑国荣“啪啪”打了几下被老婆邻人骂作牛头似的头,不痛。用了很大的劲啊,怎么不痛呢?郑国荣曲起指头使劲弹了弹脑门,还是不痛。有多少年没打过人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对了,是三十年。三十年前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为了那个白白净净细细弱弱的小女孩,打过班上个子最高学习最差的张仕途。为了感谢,那个小女孩八年后做了我的老婆。想到老婆,郑国荣嘴一裂,露出被劣质卷烟糟蹋得惨不忍睹的牙齿。结婚后老婆对我好得不能再好,可是好景不长,五六年后就变了,成天地骂我没本事,骂我是窝囊废。骂我空长了一副铁塔一样的身体,挣不来钱,做不成事。让她吃不上美食,穿不上好衣服,住不上好房子,在人前矮半截,在亲戚邻居面前说不起话抬不起头。刚开始只是在被窝里骂,后来便在儿女面前骂,再后来便在乡邻面前骂,再再后来便在亲戚面前骂,骂得儿女不拿正眼看我,骂得乡邻亲朋全都拿下眼皮看我。儿女读书开家长会,指着我的鼻子说不要我去,免得丢人现眼,令同学们笑话。这些还受得了,谁让自己没本事是窝囊废呢。受不了的是白天儿女叫我吃饭不叫“爸”叫“哎”,夜里老婆连挨都不许挨,抱着墙壁睡,把一个冷冷的背对我。这样的日子过了多少年了?五年八年?还是十年十五年?或许更长?

郑国荣努力想弄清楚被老婆儿女冷落了多少年,从日头当空想到日落西山也没弄清楚。在他抓挠短发埋头苦想时,高挑身材,瓜子脸上有着几颗白麻子,四十岁左右穿着大红花裙子,趿拉着“双星”牌红拖鞋的饭馆老板娘;谢顶脑门发亮,没穿衣服,穿着前后左右六个兜,铁圈布条十几个的灰色短裤,长得膀大腰圆的老板拿眼睛看了他三十次。他们一次比一次看的时间长,看第三十次时,干脆用钉子一样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睛,直看得郑国荣的后脑勺和脊梁骨嗖嗖直冒凉气。

不能在里这坐了,再坐下去,他们不但会找人打我(电视剧中这样的情节很多),还会起疑心打电话叫警察,那样可就糟了。说不定那个老头死了,我已成了通缉犯。现在是科学时代,不再把通缉令粘贴在电线杆上桥梁上了,直接发到网上。像新闻里一样,犯罪的人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那张网,“那是一张看不见的网”,电视里的警察和罪犯常说。我能逃出那张看不见的网吗?郑国荣想到这,“唰”的一下,额头冒出了豆大的冷汗。逃是逃不掉的,可是——不逃会很惨的。儿女会不再见我,老婆会离家出走。离家出走的话老婆说了好几年了,我哄着一直没有付诸行动,这次铁定的要离家出走了。郑国荣想到这,觉得心被人“喀嚓”一声摘走了。儿女不理,老婆出走,活着还有啥意思,还不如从立胶桥上跳下去算了。

冰凉的泪水滚下郑国荣紧绷绷的脸,滴落在污垢泛光,看不清颜色的短裤上。死了一了百了,啥烦恼也没有了。不会被人骂没本事,不会被人骂窝囊废,更不会受老婆刀一样的目光,儿女剑一样的眼神,也再也不用劳作奔波,四处碰壁受气遭白眼了。死了就平等了,如电视里演戏的人说的“死人是不分尊卑贵贱的。不论你是一文不名的人,还是富甲一方的人,死了便都一样:一堆黄土,一把白骨。不同的是,一文不名的人的葬礼冷清,富甲一方的人的葬礼热闹。”演戏的人看得很透,说得也正确。任他是富人,还是穷人,都要死,死了就一样了,没啥不同的了。郑国荣脸上浮出了四天来的第二丝笑,第一丝笑是刚才想起老婆时浮出的。

得走了,去那座立交桥上跳下去,让魂灵儿飘飘荡荡回四川去。郑国荣对着桌子上十多只搓手搓脚的苍蝇使劲点了点头,拍拍汗水涔涔的头,站起来跨出小饭馆,走进冒着热气的街上。

在有电扇簸箕大的小饭馆里出来,被如火的秋阳一晒,郑国荣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闭上四天四夜没合血丝遍布的眼睛,抚抚剧烈起伏的胸脯,深吸一口气,迈开大步向不远处的立交桥走去。

正是中午十二点,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离市区又远,车和人很少,不用担心有人看热闹,更不用担心有人打电话叫电视台的记者来。没有记者也就不会有警察,没有警察,也就不会被抓住押送回四川。很好!郑国荣擦着脸上比豆子大的汗珠在心里说。这桥有多高呢,跳下去撤得死吗?不要像电视里讨要工资的农民兄弟摔成残废,吃喝拉撒在床上。开始父母妻儿兄弟姐妹还端汤递水,接屎倒尿,后来谁也不管了,任其自生自灭,好不凄惨。郑国荣抓住烫如烙铁的桥栏,向桥下看去。嗯,很高,不但摔得死,还会成一张肉饼。郑国荣长舒了口气,抬起头眼望西南方,泪水滚滚而下。

儿子,女儿,老婆,我郑国荣对不起你们。没有让你们母子穿上好衣服,住上好房子,没有让你们吃上山珍海味,没有让你们喝上琼浆玉露。让你们过着布衣粗茶的日子,没有别人羡慕嫉妒的华衣美服,没有人人称赞的高楼大屋,你们跟着我受苦了。泪水模糊了郑国荣的视线,西南方变成了一团暗云。我郑国荣也想让你们过上吃香的喝辣的日子,也想让你们穿上华衣美服,住上高楼大厦,也想让你们在人前抬得起头说得话,更想让你们被人们仰视高看。可是——从娘胎里跟来的心脏病像绳子缚住了我的手和脚,令我不能如邻居们上矿山,下江海,钻煤井,爬鹰架,挥砖刀,举铁镐,撒汗水,挣大钱。致使你们受邻里乡亲的挖苦,遭亲戚朋友的白眼,有病有痛时求借无门,有灾有难时无人伸手,这一切的一切都因我是一个没有用的男人。郑国荣使劲抓扯硬如钢针的头发,抓扯得硬如钢针的头发,暗红色的头皮哭爹叫娘。

爹,妈,你们的儿子没有用,没有像你们说的挣一份好家业。奔波劳累了大半生,只修了五间土瓦房,买了一台十七英寸的小彩电,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现在已不能骑了,要卖废铁了),除了这些,其它再没有啥了。没有像别人的儿子给你们修坟立碑,没有给你们做法事道场,让你们死后被人挖苦“养了个没本事的窝囊废儿子”。

爹,妈,儿子三天前打了人,说不定打死了,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抓住了是要挨枪子的。迟早要死,还不如现在就跳下来和你们相聚,免得东躲西藏如丧家犬漏网鱼,惶惶不可终日。白天怕看见警察,夜里怕听见警笛。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令我如受油煎,似火烤。俗话说得好“早死早脱身”我不想逃了,不想跑了,累了,太累了。三天三夜没合过眼,脑子眼睛里全是拿着手铐手枪的警察,指着骂我的人群(那个老人的儿孙们,以及认识不认识的人),怨恨地看着我的儿女和老婆。他们一刻也不离开我的脑海和眼睛,轮番地骂我,恨我,抓我,追我。那声如炸雷的骂,如刀的恨,以及闪着寒光的手铐手枪,把我折磨得都快疯了,我受不了了,一刻也受不了了。反正抓住了要枪毙,被人骂着死,还不如从这桥上跳下去。

郑国荣抹去脸上的泪和汗,看看前后左右,没有人注意他。谁也不会想到我会打那个扫地为生比我还可怜的老人。我虽然长相凶恶,别说打人,连骂人也不会。结婚二十二年,我一句也没有骂过老婆儿女,只有老婆儿女骂我打我,我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她们。骂人打人的男人不是好男人。虽然我在老婆眼里不是真正的男人,是个窝囊至极一无是处的男人,可我绝对是一个不骂人不打人的男人(把那个“好”字去掉)。一个被老婆成天骂没用的男人的我却打了人,打的还是一个瘦弱的老人。这是一件很耻辱的事。为啥不打年轻力壮的人,要打瘦弱的老人呢?真是羞死人了。打死一个身强体壮的人虽然不是荣耀的事,总比打死一个瘦弱的老人要令人高兴(高兴?打死人能说高兴)郑国荣重重地打了四下被太阳晒得生疼的头。至少人们不会说“打死一个瘦得不能再瘦的老人算什本事?有种的打死身体强壮的年轻人!”“以强凌弱,欺软怕硬。孬种!”

羞愧的泪水汗水如雨簌簌直落,郑国荣觉得有一千个人在骂自己,一千个人在扇自己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痛,脊梁骨钻心彻肺地疼。是啊,干嘛要打那个瘦弱的老人呢?何况那瘦弱的老人还是个环卫工人。不久前的那场大雨,不但夺走了一个年轻的生命,还把老县城弄得污泥满街,渣滓满巷。要不是环卫工人们没日没夜地打扫清洗,老县城不知要被臭气污水淤泥糟蹋蹂躏多久。郑国荣右手握拳使劲擂打胸脯,唉,真是鬼怪迷了心窍,妖魔偷了魂魄,怎么就打那瘦弱的老人呢?真是该死了!郑国荣抹了一下脸上的汗和泪,把脏得不能再脏,穿了四年的短袖衫扯了扯,把皱成一团的短裤抖了抖,蹲下看看在农贸市场十元钱买的黑色凉鞋的扣子是不是扣好了。然后便向桥栏攀去,脚没踩上桥栏便放了下来。

就这么死了吗?死在离家千里外的地方,这么远魂魄能回到家乡吗?家里人不知道我死了,不会为我招魂呼魄,没有人为我招魂呼魄,魂魄是回不去的。听老人们说,人死得太远魂魄回不到家。魂魄回不到家,岂不成孤魂野鬼了?不行,我不能死在这么远的地方,要死也要死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那样魂魄才能回到家。郑国荣抚抚起伏如浪的胸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险,差点成了孤魂野鬼。幸好没有跳下去,要不魂魄回不到家,死了也不安宁。郑国荣“啪啪”拍了几下直冒凉气的头顶,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疲惫无力的影子踩着他的背,隐约听见骨头和肌肉的呻吟声。

天,总算黑了,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也没有浮云(浮云是有的,和夜空的颜色一样,难以分清哪是夜空哪是浮云)。若是在乡下,这样的夜晚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灯火如海的城市,与白天没有什么区别。空中的尘,地上的尘,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连绣花针掉到草丛里也能找出来。还是乡下好,白天是白天,夜晚是夜晚,分得很清,不像城市,白天和黑夜的界线分不太清。车多,人多,噪音多,像刀子一样的目光也多。唉,怎么想起跑到这里来呢?是因为小时候读了写南京长江大桥的课文,想看看那跨江而过的大桥么?桥是看了,可是——回去的路太远,远得不知兜里的钱坐火车汽车够不够。郑国荣看着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空,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阵,便躺下去闭上眼睛。

这是啥草?这么柔软,像毯子。郑国荣坐起来摸了摸绿茸茸的草,仔细看了看,嗯,像房后山坡上的草。像见到了亲人一样,泪水滚下他浮肿的脸。郑国荣看着绿茸茸的草出了好一会儿神,抹了几下脸,便又躺下去。

不知会不会有人来赶我走?像电视剧里的流浪汉,刚睡着便被人连骂带吼地赶走。可是不睡在这儿,去哪里睡呢?兜里的钱又不多,不能住旅馆饭店。总得找个地方睡一觉吧,四天四夜没合眼了,头又胀又痛,眼睛疼得像揉了辣椒粉。再不睡一觉明天肯定没有精力去买车票,没精力买车票便回不了家,回不了家便要在外受这难以形容的折磨。郑国荣想着,半个小时后进入了梦乡。

读高二的女儿怎么没上学呢?不是已经开学了吗,她在干啥呢?哦,跪在坟前烧纸。那座坟里埋的是谁呢?土是新的,所埋之人怕是刚死不久。噫,在珠海打工三年钱没回来过,人也没回来过,长得像老婆,眉清目秀的儿子怎么也立在坟边?脸上还有泪水。呀,还有老婆,她也立在坟边,脸上虽然没有泪水,双眉紧皱,牙齿紧咬,一脸悲戚。坟里埋的人不会是我吧,我不是还活着吗?怎么会埋在坟里呢。郑国荣想上前问坟里埋的是谁,怕儿子女儿老婆骂,更怕吓着他们。还是不上前问吧,可是——不问怎么知道坟里埋的人是谁?郑国荣站起来向老婆儿子女儿走去。

起来!怎么睡在这里!一声低喝响起,几米处的老婆,儿子,女儿,插着灵幡花圈,坟台石没有垒好的新坟不见了。郑国荣睁开眼睛,一个穿着迷彩服戴着红袖套,身材高大健壮如山的中年男人正瞪眼看着他,手里的电棍指着他的鼻子。郑国荣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一骨碌爬起来,本来想向手拿电棍健壮如山的男人笑笑,使了很大的劲也没笑出来。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便低下头慌不择路地向大街上跑去。

阳光灿烂,又是一个热不可当汗水如雨的日子。郑国荣走在离市区很远的另一座立交桥上,背上屁股上沾着水泥沙子,那是建筑工地上才有的。

昨晚被手持电棍健壮如山的中年男人吓醒后,郑国荣在大街上走了一会,便去了白天路过的建筑工地。从矮围墙翻进去,找了一块平地,枕着沙子,想着老婆儿子女儿,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一夜无梦,甚至连身也没翻,睡得很香,比在家闻着老婆的体味还睡得香。要不是纷杂零乱的脚步声,郑国荣不知要睡到啥时候,这可是他三天三夜里第一次合眼睡觉。

在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民兄弟或冷淡或讶异或猜疑的目光中,郑国荣低头垂脑地走出水泥味刺鼻的工地,去三条街外的小棚子下喝了一碗豆浆,吃了三根油条,心疼地把两元钱递给瘦瘦高高的年轻女人,便走上去另一座立交桥的路。

看着桥下如流的车,想着要不要打电话问老婆那个扫地的老人死了没有?如果没有死,自己便不会挨枪子,不会挨枪子他也就不会死了。郑国荣“喀嚓”,“喀嚓”地抓着硬如钢针的头发,很痛。可是——如果那个瘦弱的老人若是死了,家里三个月前肥猪卖了买的移动无绳电话,肯定被警察监控起来了,像电视里一样,罪犯家里的电话在罪犯逃跑便被监控了起来。电话是不是能打了,怎么才能知道那个瘦弱的老人有没有死呢?郑国荣拼命地抓着头发,硬如钢针的头发带着他的头皮,哀号着落下立桥去。

去看电视和报纸,看看有没有通缉我的通缉令。可是——如果有,被人认出来怎么办?那么一下子便会被抓住送到公安局,不久便会被押送回四川。这样也好,免得东躲西藏,整天像电视里的人说的“急急如丧家犬,惶惶如漏网鱼。”,反正要回去,还不如早点回去。这种听见警笛响便心惊胆战,看见警察便双腿打战的日子可真不好过,简直比在油里煎,在火上烤还让人难以忍受,就像电视里的人说的“过着比地狱还地狱的日子。”

郑国荣的记忆力很好,看电视能记住人物说的话,在日常生活中常引用那些他认为有哲理性的话。虽然于他穷困潦倒的日子起不了什么作用,却能让人懂得很多道理。虽然道理之于他有无都一样。

立在159路公交车上,郑国荣头也不敢抬,虽然早晨在立交桥上想,尤其过着比地狱还地狱的日子,不如早点被抓住押送回川北那座小城。想是那么想,他还是怕被人认出来人指着鼻子叫“杀人犯”。在大庭广众下被人指着鼻子叫“杀人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那是需要绝大的勇气和胆量的,我郑国荣不属于“不一般的人”,是一般得不能再一般的人。这么想着,郑国荣从上车起一直到下车,都没敢抬头。

下了车,郑国荣拿布满血丝的眼睛把公交车中转站看了个仔细,确认没有他照片的通缉令,便向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走去。快走到车门时,一辆警车悄无声息地驶进车站,一看到那车身上斗大的“警察”两个字,郑国荣浑身的骨头像被人抽走了,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嗨,你怎么了?一双手扶住郑国荣的胳膊,一双男人的强劲有力的手。唔。没啥。郑国荣机械地回答,声音小得像蚊子在叫。是不是中了暑?浓眉如剑鼻直口方的中年男人关切地问。你是四川人吧?嗯。郑国荣答后觉得很危险,便又摇头。不是四川人是云南人吧。唔。你没事吧?一个善良的人!谁说外面的人冷漠,不是对人很友善的吗。郑国荣想咧嘴对浓眉如剑鼻直口方的中年男人笑一下,挤出的笑还比哭难看。你病了。浓眉如剑鼻直口方的中年男人说,得去医院看看。没啥,有点晕车。哦。郑国荣没说谎,他确实晕车,小到手扶拖拉机,大到汽车火车都晕,连小时候坐在牛背上也晕。你快去车站里面的椅子上坐一会儿吧。好。郑国荣点了下头,点头的劲用的很大。谢谢。这是郑国荣有生以来第一次说“谢谢”,很是拗口,像不是自己说的。不用谢。小心点。浓眉如剑鼻直口方的中年男人淡淡一笑,放开郑国荣粗壮的胳膊,转身走了。

世上的好人还是多。郑国荣看着浓眉如剑鼻直的中年男人消失在人流中,心里觉得暖暖的。那是多年以来没有的感觉。因为穷,没人对他正眼看过,连老婆儿女也不正眼看他。生病了,受伤了,没人过问,好像他郑国荣是一个多余的人。这么多年了,他像狗一样地被人待,没有一句暖心润腑的话,郑国荣觉得人的心像冰一样的冷铁一样的硬。没想到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个西装革履仪表堂堂的中年男人对他那么好。这很让郑国荣感动,也让郑国荣知道世间还有温暖还有友爱。

比起那个善良的大哥(虽然我不够格叫他大哥,在心里叫是可以的罢),我郑国荣是多么的可憎,多么的可悲,竟然向一个瘦弱的老人挥起了拳头。那个瘦弱的老人不就是骂了一句“滚开!”说了一句“把渣子给老子拣起来!”自己就挥起了拳头,至于吗?他和死去的爹的年龄差不多,骂“滚开”,用“老子”两个字有啥不够资格的?他叫滚开就滚开,叫把渣子拣起来就拣起来,非要挥起拳头?真是昏了头了!郑国荣想起了那天晚上挥拳打老人的事,后悔至极。如果面前有把刀子,他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来剁了自己的右手。那天晚上没喝酒啊,怎么就像喝了酒一样,神智不清头脑发热呢?是因为早上被老婆恶毒地骂了一顿?还是上午修了四间二层楼房的邻居斜着眼睛“切”了一声?再或是下午被城管横眉冷目训斥了一番?可是——哪天不挨老婆恶毒的骂,不听邻人的“切”,城管的训斥?老婆的骂,邻居的“切”,城管的训斥如果看得见的话,怕有一座山那么高了。每次挨骂听“切”受训斥,不是一声不吭地忍了吗?怎么那天晚上就不能低头忍了“滚开”“老子”四个字呢?唉,真是汤糊了脑子痰迷了心窍!

坐在公交车中心站的椅子上,郑国荣使劲抓着硬如钢刺的头发。“头发像猪毛,哪像个人样!”老婆每次骂都少不了这句话。的确,人家的头发像头发,我的头发像猪毛。郑国荣不止一次地这么想,可是——像猪毛也好不像猪毛也好,我有啥办法?是妈生爹养的,不是我自己要长的。老婆骂后郑国荣总是这么在心里说,在心里次数说多了说习惯了,有次不小心说出了嘴,气得老婆用最难以入耳最难以忍受的话骂他。虽然最难以入耳最难以忍受,郑国荣还是听了,忍了,不但听了,忍了,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谁叫自己是窝囊废没本事的男人?不能让老婆穿好的住好的,挨骂是应该的。要不自己有本事不窝囊!这辈子怕是不能了,这从娘胎里带来的心脏病,是它让我郑国荣没本事成窝囊废,不能让老婆儿女过上好日子住上好房子。

郑国荣喟叹一声,算了,想这些有啥用,既不能让老婆儿女过上好日子住上好房子,也不能让我变得有本事不窝囊,想,徒增烦恼。算了,不想这些了,想想该怎么回四川去,想想回去以后该怎么办。是去自首,还是等警察上门来抓?郑国荣两支手合在一起搓着,像他得肝硬化死去五年的父亲搓着牛绳。等警察上门来抓肯定不是好办法,自首是最好的办法了。可是——我逃了好几天还能算自首吗?为了抓我,想来国家也花费了不少的人力和财力,抓住了会不会重判?要是那个老人没死,只是打断了胸骨,震伤了心脏肺叶,顶多判个三五两年。可是——光坐牢是不可能的,还有民事赔偿。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陪护费、后期治疗费等等,这一项一项地加起来,是一个可怕的天文数字。可怕的天文数字会像一座大山把人压死。我穷得不能再穷,别说是七万八万,就是七千八千也拿不出来,到时候去哪里弄钱给那个老人?郑国荣觉得心里像压上了一块万斤巨石,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那个老人死了,大不了挨枪子,两眼一闭啥烦恼啥愁苦也没有了。那个老人没死就免不了要坐牢要赔偿(坐牢是小事,赔偿是大事),坐几年牢出来我还不是很老,还可以种庄稼养猪牛鸡鸭,虽然过不上吃香的喝辣的日子,但不至于饿肚子受冷冻。那个可怕的天文数字,比坐牢还要可怕得多。不少身家百万的人因这几项赔偿费弄得倾家荡产一文不剩,何况我还是一个家贫如洗的人。汗在郑国荣脸上往下流,光可照人的地板上有了无数个黑色的点。不回去吗?一直躲在外面,去偏远的地方找能糊口的活干,过几年再回去。可是不回去对得起老婆儿女吗?自己打了人犯了法,屁股一抬跑得无影无踪,让老婆儿女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不能这么做!已经对不起老婆儿女了,不能让他们受如山的压力了。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回去,谁让自己犯浑打了老人。郑国荣双手在大腿上重重地拍了下,对,回去,回去受该受的!声音很大,惊得对面坐着玩手机游戏的红头发女人跳了起来。

就是不为老婆儿女着想,也应该替那个老人的儿女着想(不知那个老人有没有儿女?如果有为啥不赡养老人?让老人风里来雨里去,受冻挨冷扫大街?或许他像我们村里的那几个老人,儿孙几十个,七八十岁了还在种地刨食。还有医院前桥头边的垃圾桶处,两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不是还在捡着垃圾自己养活自己。郑国荣想到这,感到心里一阵阵地冒寒气。那几个老人的现在,就是我郑国荣的将来。我一无存款,二无好儿女——不是儿女不好,是我郑国荣没本事,怨不得儿女对自己不好。老了或许比那几个老人还惨。那几个老人虽然瘦,却没有啥病,我虽然长得胖,却有从娘胎里带来的心脏病),父亲被人打了,人事不醒(但愿不是人事不醒)地在医院里躺着,医生护士动不动便说“再不交费停药了!”这样的事在电视里有,现实生活中也有。村里的梁大妈,在浙江宁波打工的儿女不汇钱人也回不来,脑溢血躺在医院里,医生护士那天不知说了几遍这样的话。想来那个老人也没有多少钱,儿女就是有也说不定像梁大妈的儿女不拿。没钱交费,医院是不会开药的,不开药老人不会死也会死。像几个月前新闻里报道的,一个老人因没有及时救治而死在了医院的走廓里。郑国荣的心,像他十年前得食道癌的母亲闭眼走时一样的难受。

那个老人是环卫所的临时工,环卫所会不会拿钱付医药费?按理说会的。老人是在上班的时候被我打的,在工伤的范围内。可是……郑国荣挠挠痒得厉害的头皮,又摇摇重如磐石的头。被人打能算工伤吗?肯定不算。他又不是被车撞,被物砸的,是被人打的!当然不算工伤,不是工伤,环卫所就不会付医药费。儿女不拿钱,环卫所不付医药费,老人只有等死了。郑国荣觉得像掉进了冰里,冷,冷入骨髓的冷。咳,怎么就不忍呢?老人的年龄和死去的爹的年龄差不了多少啊,骂一句说一声有啥受不了忍不了的,非得打他!都是那天晚上太热,散步的人多,散步的人多,买烤玉米的人便多,买玉米的人多,一元纸币便多,一元纸币多,腰包便胀鼓鼓的,腰包胀鼓鼓的,我便似喝了高粱酒一样,醉了。醉了的人就没有了正常思维,没有了正常的思维便容易犯浑。唉!郑国荣气恼地打着宽厚如山的胸脯,空长了一副宽厚如山的胸脯,心眼儿比针尖还小!怎么就不忍呵,不是有句“退一步海阔天高,忍一时风平浪静”的俗话吗?虽然忍很难,忍了便不会有祸事啊。唉!

郑国荣一个劲地拍打着胸脯,沉闷的“啪啪”声令不少人拿眼看他。疯子。有人冷哼着说。唉,怕又是一个掉了工资的民工兄弟。有人叹着气说。总是有人想不劳而获。可恶!有人气愤地说。

郑国荣像瞎了聋了,没有看见听见人们或嫌厌或同情或气愤的神情和话语,他此时眼睛里耳朵里只有那个被他一拳打倒在地的老人和老人微弱的呻吟声。可怜的老人。可悲的我。郑国荣长长地叹了口气,叹气后便慢慢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明晃晃的阳光里走去。

唉,一个为妻儿在外奔波劳累不容易的男人!有人叹着气说。但愿他能想得开,不要像几天前的那个去给上大学的儿子汇生活费,掉了一千元钱的女人,想不开跳江自杀。有人边叹气边说。唉,可怜!

唉,一个小时前还是星星满天,月儿高挂,一个小时后便下起了雨。俗话说得好“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那天卖烤玉米卖得好好的,却突然打了老人,而且还是在糊里糊涂中打了那个老人。怎么挥的拳,怎么打的,都不明白不清楚,等清楚明白时那个老人已经躺在地上呻吟了。唉!坐在公交站牌处不锈钢的棚子下,郑国荣看着纷纷扬扬的雨和灰蒙蒙的天空,杂乱地想着。

等雨停了就去买票,回剑阁老城去。不论那个老人是死了,还是胸骨断了,震了心脏伤了肺叶,我都要回去。我不能让人戳着儿女的脊梁骨说“你们有个没有骨头的爸爸!”不能让人看着老婆的背影说“你嫁了一个软骨病男人!”更不能让人路过父母的坟墓时说“养了一个没人性没骨气的儿子!”我得回去!回去接受应有的惩罚,坐牢也好枪毙也好赔偿也好,我不能这么逃下去,逃的滋味不好受,虽然自由,却坐立不安行走不宁。

回去!回去!回去!回去面对应该面对的!嗯,回去。郑国荣使劲点了下头,从扔下有几个烤玉米,几块红炭火的小推车,回家拿了为女儿准备的九月份的生活费,趴上一辆去阆中拉“王牌”保宁醋的大卡车,坐上开往重庆的没有空调像蒸笼一样的长途汽车,然后坐上开往这座城市的火车起,一直盘踞与心的压抑感没有了。呼吸也舒畅了,身体也不沉重了,头也不胀了,手也不抖了,腿也不颤了。死去的妈说的好极了“人可以没有钱,但不能没有良心!”是的,是的,是的!没有钱可以,但不能没有良心!

2007年8月20日22时4分与剑阁老城家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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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玉笛洛城点评:

描写细腻生动,意味沉重悲凉。
期待更多的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