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我站在2004年的武汉遥望新年夜空里绽放的烟花时,记忆中千年前那一生的故事便恍如隔梦般浮现。那片大竹海,那位让我追悔至尽今的姑娘,那个血雨腥风的江湖。
夜休长,男,592年生人,卒于673年。无业,爱剑,最喜垂钓。
之所以能写这篇追忆的文章,除了在一千多年后,有幸投胎到2004年的人间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至今我仍对一千多年前的那一生中的经历念念不忘。
一
如果回到公元610年左右的哪一年,你会记下我的样子,粗布长袍,长发垂腰,额前来一根黑色的挽带,双目炯炯。眉骨粗壮,八尺身躯佩一把极短的铁剑,剑短,短得毋宁说是剑,不如说是匕首,与高大的身躯极不协调,但我喜欢。我同时喜欢的还有一根鱼竿,在江湖上闯荡的人都知道我爱垂钓,但少有人知道这鱼竿才是我真正的“剑”,因为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已被这鱼竿穿破了咽喉,包括我的师傅柯如寒。知道我的秘密却还活着的只有一个人,她就是我的妻子弄鹊。至今,她已同我在渔船上生活了三个月零八天,我的渔船随波逐流,沿着长江一路向东。弄鹊也随着我一路漂流。在我不去轼人的日子,我都会整日整日的在船上垂钓,无论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春天,还是细雨绵绵、雪锁寒江的冬天。
我垂钓时极其专注,只看我浮子的颤动,面对浮子就像面对武林高手。我的目光一直笼罩着那支小小浮子,这目光便成了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丧失了所有的知觉。世界通过眼睛这扇方寸小窗投射入心,这就是武学中所谓的用心感知一切。如柯如寒所言,这是刺客的至高境界,柯如寒坐在碎月宫高高的大殿上说这句话时,我还只有13岁,当时我已经是鸣刃了。碎月宫的规矩,刺客分七等,依次为柔石、取浪、鸣刃、破锋、断腕、散衣。在我的上面,取浪的位置一直闲置,鸣刃往上只有柔石段却,段却是在打败我之后,直接从断腕升为柔石的,那一战,我输得很惨,胸口被刺了五剑,至今还隐隐作痛,其中有一剑差点毁了母亲留给我的翡,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下了决心,总有一天要杀了段却!
至于柯如寒为何迟迟不肯升我为取浪,那时我不得而知,直到柯如寒被鱼竿刺穿的躯体扭曲着,在我手掌中放下一块翠时,我才恍然他迟迟不降谕的原因。但当我用一只短短的匕首准确的挑断段却的手筋时,我竟被直接晋升为柔石。这是碎月宫久远的历史中从未有过的。我是第一人,然而在知道我的小师弟在我晋升后直接跃马为取浪时,我倔烈似火的小儿脾气如熊熊烈焰席卷荒原般不可遏止,我挥剑小师弟拼死相搏。真正的高手相搏时,所凭的不仅仅是武功,还有智慧。当我停下手来向小师弟阴险地拱手时,他对我报以羞涩一笑:“师兄,承让了。”然而“让了”二字还未出口,他的表情已僵化成一种难以置信的痛苦。我翻手向前,匕首以我都没有预见到的速度准确地刺穿了他的咽喉。倒在地上时他死不瞑目的瞪着我,还未发育完全的喉结一开一合,鲜血喷涌而出,我似乎已看到几分钟后的场景:血流尽后泛出一堆堆的红色泡沫,如碎月宫独步峰上展览了千年的断崖雪莲花,在冰天雪地里红得那样刺目……大殿上没有人对这个场面报以任何反应,因为在碎月宫,朝生夕死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所以当柯如寒像一支箭疾速向我飞过来时,大殿上毕恭毕敬的人谁都未曾料到,包括我。我的忽然横刀自刎同样让所有在场的人神情纷呈,有人欢喜有人忧。欢喜的人不会忘记我给他们的耻辱,担忧的人大多是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不想看到我横尸当场。那一刻,大殿上是那么的安静,如同母亲的灵柩……想到母亲,我的心便哗啦啦的碎掉了,就是这么一刹那的迟疑,我的匕首被他用隔空取物夺下,柯如寒停在我面前不到三尺远的距离,用一种我从未感受到过的忧伤眼神望着我时,他没有发现,我的鱼竿隐藏在袖中,已透出浓烈的杀气。有那么一瞬间,隐约有一种久违的亲人的感觉从心底泛起,我的心有了一丝感动,我甚至想像平常一样,很虔诚地对他行宫主礼,然而这种感动在他伸拳向我的顷刻轰然土崩瓦解。鱼竿从袖底呼啸而出,准确地刺入他唯一不穿护甲的命门——眉心!他在倒下去的时候深深的望着躺在血泊中的小师弟摊开右手来。
一颗忆世球缓缓地飘落到我手上。
忆世球,忆世球,纪录将逝者深藏在心灵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缓缓打开这颗晶莹剔透的淡蓝色小球,心在见到柯如寒苍老的脸的那一刻流入了永久的悲伤。
他说:“休儿……很早就想这样叫你了,十九年了,在你成长的十九年里,你在我身边呆了五年,我却有十八年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儿子,直到去年的论剑大会,你被段却刺破了胸口,露出了那块翡。我才知道,我失散多年的儿子就在我身边。你大概还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一次宫廷争斗中,碎月宫受宫中一位大人物的雇佣去杀一个叫石然的大臣,结果事情败露,碎月宫受到牵连。我被朝廷通缉,赏银很高,三十万两。我知道是雇主要杀人灭口,在其中动了手脚。天下没有容身之处,我只有暂时解散杀手集团,带着妻子四处奔逃。这样颠沛流离了几个月,从来没有摆脱过追杀,不管走到哪里,身后总是有敌人。全凭了这身武功和你母亲的机敏,我们才得以逃脱。但是在逃到江苏时,我们遭人暗算,我几乎丧命,你母亲被迫带着你跳入秦淮河,你尚年幼,你母亲长在塞外,更是不习水性,我想你们肯定已经不在了。我伤心欲决,拼死带着你弟弟冲出围堵。天下处处是追兵,中原不能呆了。我带你弟弟远赴塞外,隐姓埋名,直到三年后风声渐息,才又回到中原。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后来重建了碎月宫,我礼贤下士,广交江湖豪杰,一天天扩大着碎月宫的势力。心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报仇。
没想到多年后,我的亲生儿子不仅活着,还到了我的身边,我急切的想知道你的母亲在哪里。但我却不能认你,我知道在这个大殿上有多少人对这个位置觊觎已久,直待我死,他们就可以取而代之,他们会扫清任何阻碍,如果我认了你,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升你为取浪更无异于杀了你。在碎月宫里,每个人的对等级的欲望都是很强烈的,就像你杀死段却一样,在这个位置上,他们会让你血溅当场。你是我的儿子,我欠得太多的儿子。欠你母亲的太多,我不想再欠你们兄弟俩的……”
合上忆世球!娘交给我翡时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有一天,也许你会见到你的父亲和弟弟,你父亲有一块和这块一样的翠,上面刻着你的名字,而这块上面的“花如樱”三字,就是你弟弟的名字。他日重逢,一定要替娘照顾好他们。”在交给我这块翡后,娘便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不敢相信这一切,但我看清了那块翠上“夜休长”三个字!
是的,我亲手杀死了我的父亲和弟弟!
二
在我的钓雨的时候,我的妻子弄鹊就倚靠在船上阁楼的门边看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从不理会,女人的心似海,深不可测。然而我已感觉到她心底的抱怨,因为她永远走不进我的世界,也许在我把她带出莫愁馆时,她就知道。
繁华的扬州三月游人如织,我在三月的扬州弃舟上岸,带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街道上平平静静的喧嚷,沿岸桃花灿烂,柳絮飞舞。天空不用说是湛蓝的,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人们无疑也是快活的。唱段子的、玩杂耍的、吹糖人的、卖炊饼的全都挤到了街上,有三两一起的女子,低首颔胸,羞涩地以惊奇的眼神打量着这团热闹。我是一如既往的冷峻表情,冷峻地登上了望月楼,在临街的位置一碗一碗饮我的花雕。
我在等待!
目标未出现,我一直饮我的花雕,从上午到下午。
近黄昏时,一种类似雷声的振动从大街尽头的地平线那边贴地滚过来,夕阳落下的地方,一面极尽奢华的彩色大旗升起来,隐约一个“梁”字在晃动。声音越来越近,由轻微的振动变成剧烈的拍击。两列整齐的队伍从天际延过来,直到我脚下时,我等待的梁王的车舆才从地平线上露出华丽的冰山一角。城民自然早已回避,大街上空空荡荡,然而我还坐在那里,坐在临街的酒楼上,神情冷峻。我眼里只有这顶车舆,护卫皆如草木。所以当车舆经过我的窗下时,我摔碎酒碗,捕鱼的翠鸟一样笔直地射向车舆,人群一阵骚动,等侍卫们反应过来,我的鱼竿已将车舆里的人的心脏洞穿。
但我明显低估了梁王。
在我掀开帘子的一瞬,我的冷峻里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慌张。
年轻的侍卫倒在车内,脑袋软软地垂在肩膀上!
恰是这一丝的慌张,让我挨了成为刺客后的第一刀,直穿肩胛。
剧痛顷刻笼罩了全身每一根神经。
大街上全是护卫官兵,铁桶一样地围住我,梁王站在城楼上冷冷地注视着我,身边是高高的盾牌。他站在高处飘然临风的身影给了我一刹那的错觉。
“太像了。”我禁不住轻声的喃喃道。
然而时间不允许我停止哪怕一瞬。当时唯有逃离。我展开孤影独行的轻功,穿杨度柳的从人堆里摆脱出来,飞身钻进了身后的一处高楼,一瞥里我记住了“莫愁馆”三个字。后来我曾无数次回忆起这个场面:我负伤飞身跃进的正是弄鹊的房间,定下心来后我嗅到一股浓烈的脂粉气息掺和着内分泌物的气味充斥了整个房间,这种气味在弄鹊凌乱的床上表现得最为明显。我知道,我逃进了烟花丛中。弄鹊惊恐的望着满身鲜血的我,然后院子里响起官兵杂乱的脚步声,弄鹊从门缝向外望了一下,然后向我走过来,她扯掉衣带,迅速的替我包扎好伤口,把我推到她的床上,在她钻进被子的那一刻门被撞开,然后又被关上,弄鹊极尽真实的叫床声多少有点撕心裂肺……
没错,弄鹊救了我的命。这就是我赎她出来娶她为妻的原因。滴水之恩,报之涌泉,这是我娘教给我的。烟花女子的一生也许有人娶才是最幸福的。但同样很残忍的是,我从未碰过她一下,除了在出莫愁馆时牵过她的手。不爱就不要给承诺,这也是我娘教给我的。
我的这种观念让弄鹊感到无比痛苦,她越来越难以忍受,终于她开始了报复,我在垂钓时,她便倚楼对过往的男人搔首弄姿,低呤浅唱着风月场中不堪入耳的小曲,极尽地撩拨男人的本事,还不时回头挑衅的看着我,她想说什么,只这一眼便全部告诉了我。然而我依旧神情冷峻的钓我的鱼,丝毫不为所动,因为我不爱她,这她知道。但她爱我,这我知道。我俊朗的脸迷倒了无数女子,包括弄鹊。她只是无数中的一个。我不会迁就每一个人,因为我不会轻易让一个人属于自己。这是我的人生哲学。
终于有一天,当我推开阁楼的门时,我看到我的妻子无情地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下快活的呻呤着,我惊叹她对时间的把握竟如此准确,但我不理。一个刺客最大的优点就是无论内心如何翻腾,表面都可以视若无睹,毫无反应,我摘下斗笠,解下蓑衣,鱼竿如往常一样搁置在船板上,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我听见身后的那个猥琐的男人如临大敌一样战战穿衣,弄鹊则疯了一样地大笑不止,直到那男人一声不吭的倒在她赤luo的身体上。
我出手杀了他。上了我的床的人,该死!
然后我平静地对弄鹊说:“我们扯平了,找个爱你的人,好好生活。”
我留给她杀人换来的所有的银子,跳到岸上,从此再未上过这条船。
三
我站在一千年以后的世界里讲我一千年前的故事,多少有些不尽不详,我遗落了在我和弄鹊之间横亘着另一个女子的情节,她儿时便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在我童年少有的美好时光里,有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我娘,一个便是她。
当我开始回忆这段少有人知的故事时,我的头便开始剧烈地疼痛,悲伤泛滥如秋末冬初的赤潮,不断的向上涌向上涌,顷刻将我淹没在痛苦的谷底。但是内心有个声音在诱惑着我一直往下想去。
回忆,回忆,这个人你不能忘记。
我怎么会忘记!永远不会!
那天我弃船登岸,便再也没有上过那条船,虽然那只船一直等在岸边,陪伴着一个女人孤独的守侯。
岸上的风景永远那么美丽,在大街上明亮的阳光里我忘掉了我刺客的身份,像新出生的婴儿一样热爱着这个世界,我开始对一切充满无穷的求知欲望,一路呼啸来去,仿佛这是我一个人的世界,我用随身带的银子买所有我看到的新奇东西,后来我累了,一抬眼,“望月楼”三个字便占据了我的视线。
花雕酒变得如此清冽而有力道,我敞开怀大碗大碗痛饮我的美酒,所以一个时辰后,走出望月楼时,我已酩酊大醉,天空在头顶东倒西晃,太阳照得皮肤火辣辣地刺痛。我舒坦地一路摇晃着。瑶琴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当我再次回忆起这个画面时,我所有的印象都无可置疑的否认了当时已认出她是瑶琴,一位姑娘迎面过来了,我东倒西晃,她也慌张的左右避让,当她不小心看到我乱发后的脸庞时,她的眼神顿时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和确切无疑的喜悦,我看到她用手捂着嘴,满眼泪光,然后怯怯的喊出了三个字:小竹子。我醉了,但我隐约记得这是我的小名,一个同我从小玩到大的丫头一直这么叫着。我晃着头,你是谁?然后便瘫倒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沉沉地睡过去了。
醒来时已是翌日的清晨,在视觉还没完全苏醒过来时,一股淡淡的草药的清香已侵入我的鼻孔。睁开眼,阳光直向我的眼睛打过来,一束黄色的野山菊静静地在我枕边盛放着。上面残留着晶莹的露珠,显然刚采来不久。让我惊奇的是屋内一切都是竹制的,竹门,竹桌,竹椅,竹盆,竹杯,竹茶壶,一低头,发现床也是竹子做的,窗外是竹林茂盛的一角,竹叶摇枝,中间隐约可见一丛丛的野花,大多是黄色的,大概就是放在我枕边的那种,之外便又是一片竹海,一个竹子的世界。我理所当然的想到我的小名,被遗忘了很久的三个字:小竹子。依稀记得昨天还有人叫过。于是关于醉酒的记忆在瞬间又回到了我还隐隐作痛的脑子里。
我起身,想找到昨天那位姑娘的影子,然而我很快失望了。
室内的石灶上还炖着鸡,扑扑的向外冒着挑逗食欲的香味,泥炉上米饭的香气也开始蔓延。然而,屋内屋外一个人都没有。我在门外的石凳上坐下来,开始仔细打量着这片竹林,这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楠竹林;有风吹过时竹林上方便海浪一样的哗哗作响,又如风铃齐鸣,悦人耳目;不时有鸟雀在竹叶间追逐着一路远去,留下一段余音,绕梁婉转。我记忆里某一个边角开始被掀开,故人的脸庞再次出现在眼前,她举着一把紫色的小藤花向我跑过来,开心地叫着:“小竹子,小竹子,看我采的花。”她把紫色的花别致的插在我乌黑的长发上,然后为自己地杰作开心地鼓掌;我用嫩竹枝给她编漂亮的花环,花环上间杂着嫩黄的、深绿的竹叶,她看起来像待嫁的新娘。我不是一个很善言语的人,从小就是,于是我一言不发的静静欣赏她,她则高仰着头,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神情专注的迎接着我的注目。
“瑶琴。”我盯着她秋潭一般幽深的眼睛说。
“恩!”她煞有介事地应着。
我又喊:“琴儿。”
她说:“恩~~”音调婉转地拉得很长。
我们便心有灵犀的笑起来。她是无遮无拦的放声大笑,而我则很冷峻的微笑。
那时候,我们都住在落孤山的竹林里,“小竹子"的小名是我娘取的,但叫得最多的却是琴儿。琴儿的父亲石叔叔是一位篾匠,四海闻名,四海闻名的不是他的篾匠手艺,而是他的种花技艺,他对天下的各种花卉了如指掌,只要你说出花卉的名字,他就能一一道出它们的种植环境和生长习性。落孤山的竹林里,四季气候分界明显。石叔叔很好的利用了这个特点,利用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花种,精心的经营着竹林深处只属于我们四个人的花园。于是一年的四个季节里,我们有三个季节都生活在花的海洋里,就是到了万物歇长的冬季,在白雪覆盖的竹林里,也有一种不太起眼的小花东一簇西一簇的开得特别热闹。这种花是瑶琴在一个下雪的傍晚发现的,那种安安静静又喧喧嚷嚷的美让她心动不已。于是在那一年的冬末,在这种花结籽的时候,石叔叔踏雪寻觅,终于找到了十几粒如同芥末的花籽。到了第二年的冬天,当大雪再度降临的时候,这种小花便开满了我们的门前屋后。石叔叔给它取了个很有趣的名字——野梦楠。瑶琴一年四季沉醉在各种名花的包围中,这种小花却一直是她最爱的一种。石叔叔会种花,篾匠手艺也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同样用竹子,他做出来的却不是简单的篾活,别人只会做竹凳、竹床,他却能做竹炉子,通体竹子,但照样生火做饭;别人只会做竹杯、竹壶,他却能做出雕花的竹锅,烧出来的水,做出来的饭带着淡淡的竹子的清香,甜而不腻,饮来让人干渴顿止,食欲大增。
我们两家关系自然是极好的,谁家有了好吃的东西,必然送给另家一半,黄昏时捕到了一只野兔或一只狐狸,也必定厚厚的熬上一锅汤,两家分享。我和琴儿在一天天长大,感情也一天一天变得特别好,这种好在我娘和瑶琴父亲眼里不知从哪天起开始衍化成一种异样的惊喜。叔叔对我越来越好,我娘对瑶琴也越来越疼爱。我们越来越和谐的生活在这个数顷无人烟的大竹海深处。然而这种和谐在石叔叔的悄然离去后便戛然而止了。在他们离去那一年的冬天,雪依然下得很大,只是再也见不到漫山遍野的野梦楠,再也见不到琴儿和石叔叔了。在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我时常想,在这个季节里,不知身在何方石叔叔是否还精心的种植野梦楠?我日夜思念的琴儿,是否还一如既往的喜欢着长在静僻乡野的小花?
“你醒啦!”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定是琴儿,我猛的回转头,一个小姑娘站在我身后,正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向她身后望了望,问她:“你是谁?”她倒不恼,笑嘻嘻的说:“我是琴儿啊,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你怎么这么笨啊!来,看我教你采蘑菇。”说完她便弯下腰,手在空中很认真地虚晃着,做出采蘑菇的样子。我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脑袋有问题的小姑娘。我又问她:“小妹妹,你知道是谁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定定地望了我几秒,说:“你吃饭了吗?”问完她向竹屋里看了一眼。“没有,”我说,“知道是谁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我问你吃饭了吗?”她生气地说,然后向竹屋里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为什么要告诉你……”江湖上,听到“夜休长”这三个字,没有几个人不会闻之色变的,因为这个人是不容得任何人有哪怕半分不屑,一丝侮辱的。稍有冒犯,必然施以灭顶之灾。但这一刻我没有,不是因为面前这个人是位小姑娘,也不是因为一个人而怕寂寞,只是有一种隐藏在心底的力量在阻止着我。当然我不相信这种力量就是善良。
我是一个残忍的人!
但只一刹那的迟疑,跟在她后面,我说:“没有。”
四
我确认那一次和瑶琴的相遇只是我醉酒后的一个幻觉是在两个月后。两个月后小烟告诉我大街上的那次邂逅时,她是一直笑着的,两个深深的酒窝让她每一刻都笑靥如花。小烟是教我采蘑菇的疯丫头莫琴的姑姑。她很漂亮,从背影来看,像极了弄鹊,只是说话是一种怪怪的腔调,举手投足又似曾相识。总之也是和莫琴一样有点怪怪的人。在望着小烟的背影的时候,我也会偶尔想起弄鹊,不知道这个被我伤害的人,是不是如我所想,已经衣食无忧的和很爱他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在小烟向我讲起那天巧遇时,我心里有了莫名的惆怅。
她说,那天她照常上十里外的镇上卖竹灯,卖完时已是中午时分,她匆匆往回赶,半道撞到一个醉汉,这醉汉拦住她,喊了一句“瑶琴”就昏过去了。她吓坏了,本想马上走掉,但看这人眉清目秀,不像坏人,大街上又空空荡荡,怕没人救会出事。于是便叫来一个挑肩的把他背回了家,也就是这片竹林。“我不是你说的瑶琴。”在她向我讲叙这整个过程时,她一直是笑着的,讲完后依旧是笑靥如花。然后转身去屋后的园子里整理菜园去了,我没笑,我的心在那一刻恍然已经停止跳动,思维里一片空白,空白里重复的闪现着两个熟悉的字——瑶琴。
原来一切只不过是幻觉!
“梁王!”我心里倏地浮出这个名字,他站在城头衣袂飘飘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故人,在那段遥远的记忆里,在那片竹海深处,那个忽然离我们而去的石叔叔……
一种假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关于梁王和那位同我们一起生活在大竹林了里的石叔叔。
我飞一般冲出去,没有和园子里的小烟打招呼。风声擦着耳际呼呼的向后疾驰,身旁的竹林一片倒伏,我“孤影独行”的功夫从来没有如此纯熟过。然而一个时辰后我悻悻地回来了。
这的确是一片竹海,就像真正的海洋,我则像无意闯入海底的小鱼,就算聪明绝顶,没有旁人的指引,也绝对游不出这片海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转来转去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经过园子时,小烟一如往常的对我笑笑,什么都没说。莫琴在不远的另一间小竹屋前采她的蘑菇,神情专注。她们好象没看到任何事情的发生,或许她们真的没看见我的疯狂奔走?但若她们看到却何以要装得如此镇定?而我,是穿过菜园向外走的。
我又一次陷入了幻觉。
还好这种幻觉很快就消失了,因为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往常一样出现在扬州繁华的街道上。不一样的是这次已是两个月后。两个月后的扬州城一如往昔,只是一如往昔的夜休长身边多了两个女子,一个二十上下,天生丽质,笑靥如花,一个十三四岁,白白胖胖,疯疯癫癫。她们一路跟着我走,我一直向梁王府走,会梁王是我此刻迫不及待要做的事情,一般时候我迫不及待要做的事情我都会去做。此刻乌云压城,风声早已隐去了踪迹,一场大雪即将来临。身边的小烟和莫琴一路都不言语,只是半步不离的跟着我,我回望她们,小烟依旧笑靥如花,莫琴却收住了疯态,面无表情的盯着前方。我施展“独唱凌波”的身法一路狂奔,她们却一直保持在我身旁一米的距离。我笑笑,脑海里一句江湖上流传甚广的话冒出来:
瘦西湖,紫竹林,孤独仙使奏焦琴
行狭义,广施恩,寂寞双凤谐烟岭。
我记得,离小竹屋一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山丘,其上怪石嶙峋,当中一块巨石上刻着“烟岭”二字。
我猛收住身法,她们也在我背后轻柔的停下来,我说:“双凤?”莫琴依然面无表情。“语莫烟?”我朝向“小烟”,她不置可否,依旧笑靥如花。从她的沉默里,我知道自己猜对了。就像没有人不知道夜休长一样,江湖上,双凤二字也是足够镇山慑海的。语莫烟、焦小琴二人一美一丑,一热一冷也是人所共闻的。当初横行江苏的石霸天一朝造灭门让双凤的名号一夜间响彻大江南北,也让瘦西湖紫竹林成为一处不可侵犯的神圣之地。而今这二人却为何在我身边,我不清楚,似乎也不需要清楚。做一件事总有目的,在这个目的不被告知的情况下,选择只有两种,要么拒绝,要么接受。
我选择了后者。
走进梁王府的时候,天空开始落飘下雪来,雪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我看到双凤身边的雪花未到身上就融化掉了,身体周围两尺以内的地方热气腾腾,杀气已经在二人身上蔓延。我只求快快见到琴儿,所以根本没太在意。护卫在我身边纷纷倒伏,也许这就是人和杀手的区别。夜休长到底是夜休长,冷面煞残忍的本性永远不会改变,双凤一直紧跟我的步子,不远离也不靠近,不杀人也不出手阻止。杀进五进院落,梁王终于出现在院落的回廊上,王府一共九进院落,住在最中间,虚以实之,实以虚之。梁王到底是梁王,果然深不可测。以我冷面煞的出手速度,在这二十年里,能在第五进被我杀掉的人委实不多。此时雪越下越大,依然没有风。正因为少风,周围的一切显得那样宁静。雪花在我们和梁王之间忽喇喇竖起了一道屏障,身影是熟悉的,只是已经苍老了许多。我说:“石叔叔?”他一怔,显然没意料到是我,半晌才说:“你……你是小竹子?”我点头。面对这如同我父亲一样的垂垂老者,鼻子开始泛酸。
我想这个世界真是滑稽,我冷眼看这世界,却又时常被感动;我注定非杀不可的人,却又往往是我最亲的人。
忽然我身后一股疾风射出,双凤在我们都没注意的是时候突然出手,我大叫一声,跃身上去,然而已经晚了,梁王的身体瞬息被焦尾琴弦击中,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向后推去,他踉踉跄跄几步,身体重重地撞在墙上,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这二人是我带来的,现在她们却伤了与我情如父子的石叔叔!我抢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他。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石叔叔,对不起!”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沾满鲜血的胡须上下颤动着,他强忍着巨痛,微笑着说:“还……还能……能……见到你,叔叔……真高……高兴。琴……琴儿在……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第七进的那一处阁楼。此时狂风骤起,阁楼窗户紧闭,一盆野梦楠安静的在大雪飞舞的窗台上盛开。这是琴儿最喜爱的一种花,回过头,我说:“我知道,琴儿在那儿等着我。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听完我的话,他的身体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紧紧的抓住我的手,嘴里啊啊着,似乎有什么要对我说,然而已经不能说话了。他的手慢慢松开,终于垂下去了,我知道已经无力回天。身后的焦小琴却在此时疯狂的大笑起来,我回过头,冷冷地望着她:“你笑什么!”“我笑什么?哈哈哈……”她并没有看我,只是向着石叔叔的尸体,“你应该问一下他我笑什么!我从小孤苦无依,还不是拜你的石叔叔所赐。当年我父亲只不过贪了那几个赈灾银,他就想那皇帝老儿进谗,害得我爹爹丢官罢职,全家充军塞外,若非如此,我爹爹怎会染上漠北那该死的口蹄疫,我一家老老小小也不会因此而丧命……你问他,他到底该死不该?”我于这些本也不知,如今听她说起,倒是想起来,在与石叔叔同住在落孤山的大竹林里时,娘曾今跟我提过,石叔叔本是朝廷大官,之所以到大孤山,是为了当今皇帝为了使他免受政敌的追杀迫害而特许的。
现在想来,以石叔叔的正直,此事当不会假。而叔叔的忽然离去,大概也与此有关。
想起一件事,问她,你们救我又跟我到这里,是何目的?
“哈哈,”焦小琴又是一笑,“那得问她!”她指着一直没有说话的语莫烟。这时的语莫烟依旧笑靥如花,我忽然觉得这张脸竟如此古板,犹如蜡制。她静静的望着我,眼里留露出一股难以让人看透的忧伤。她说:“夜郎。”声音竟是久违的熟悉,一如风波拍岸,又回到了那些逐流江波的日子。她转过头去,再次面向我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张人皮面具,而梦幻般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正是我曾经的妻子弄鹊。“怎会是你?”我当然不会相信,名扬四海的双凤之一语莫烟竟是在我身边,陪我生活了三个月的弄鹊!
“你们不是双凤!”我说。弄鹊轻舒双袖,袖带利箭一样飞出去,“功夫不会假。”她说,“我费尽周折,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和你在一起。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你却从不动心。你把我从莫愁馆赎出来之后,我本以为可以从此和你浪迹天涯。不料你竟如此冷漠,对我不闻不问。你离船上岸之后,我把船泊好,一路跟随着你。那日你醉酒后,我就把你带到了紫竹林。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在你心里,竟有另外的女子。那时,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我恨不得杀了你!但是……是的,我……我爱你,不舍得杀你,我却要杀了那个令你神魂颠倒的女人!哈哈哈……我已经……”
“你敢!”不等她说完,我冷冷地打断她。
此时,我相信了,她的确就是弄鹊。
“那么是你杀了石叔叔?”我的目光剑一样的盯着她。“跟我来。”我纵身向阁楼跃去。
五
然而阁楼是那样的静,静得像没有人一样。我高声地喊:“琴儿,我是小竹子,快开门。”然而除了雪花落地的飒飒声之外,我听不到任何回答。身后的焦小琴忽然莫名其妙的大笑起来。我说:“你笑什么?”“笑什么?笑你竟然还不知道,你的小心肝已经死了,哈哈哈哈……”我猛然回头。
“不信?问问她。”
又是弄鹊!
我已经顾不了许多,一脚揣开阁楼的门。
我惊呆了。
是满屋子的花,满屋子的野梦楠,在寒冬里开得熙熙攘攘,从外间一路绵延到中堂,在花的尽头,一个灵堂赫然在目!爱女……
那一刻我的心如刀割,我说:“瑶琴,小竹子来了……”
我走到灵堂前,上面放着一些东西,大概是琴儿日常所爱的。看到这些东西,想到人已不再。只有眼泪静静地淌下。
袖子中杀气开始弥漫。
“出去!”我说。
我看到焦小琴眼里的不屑,而弄鹊凄然的苦笑一下,转身出了屋子。
屋外,雪正紧。
“要我动手?”我说。
“冷面煞,你娘的也太目中无……”焦小琴的话不及说完,身子已经倒到地上,我的鱼竿毫不留情的刺穿了她的咽喉,甚至血都不及洒出。
弄鹊平静地看着我说:“动手吧!”
“瑶琴是不是你杀的?”我说。
“这个很重要吗?动手吧。死在你手上,我死而无憾。”她依旧是平静。
“那么是了?”
我转过身,雨竿在我袖中呼啸着心碎的杀气。闭上眼睛的一刹那,雨竿穿透弄鹊单薄的身体,深深地插进她身后的白雪之中,看她倒在雪地的一刹那,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这是我长久的杀手生涯中从来没有的,仿佛做错了什么一样……
六
忆世球,又是忆世球。我的心凉了!
弄鹊的忆世球在她倒下的刹那飘到我的面前。
忆世球,忆世球,纪录将逝者深藏在心灵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
打开忆世球的刹那,我知道我又一次杀错了人!
……
我冷眼看这世界,却又时常被感动;我注定非杀不可的人,却又往往是我最亲的人。
当这些人全都离开我的时候,我孤单的站在这个世界上,隔世的风吹过头顶的天空,看着慢慢压下的雪和夜,心里倏地空落。当身边的亲人和朋友都已不在的时候,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在那一天,我回到我的船上,这是我的船,也是弄鹊的船。船好好的在那儿,人却已经不在了。江上寒风呼啸,黑漆漆的一片,只听见江水轰隆隆的一路向东。我站在船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天,怔怔的说不出话……我想,在千年以后的日子里,我该又有怎样的一种人生体验呢?
江风无语,低声哭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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