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这是梦,却又不敢去揭穿它。一层薄雾,迷漫在荒野中,环绕着小桥下的舟楫,抚摩着苍劲的虬木,林壑幽幽的,隐隐约约能听到老爷爷的萧声,绵绵的,静静的。这分明是有血有肉有风有声的世界。兴许是我的祈愿得到了上苍的怜悯,祖母死而复生了。我惊喜,饱含着感佩的情愫的泪刹那间湿润了衣襟。南国的风,冰冷的,吹皱了平静的溪面,也吹醒了祖母的长梦。我要去告诉父亲,母亲,叔叔阿姨们,我的血液似乎要沸腾起来了。风,紧了。烛光杳灭,挽联飘起,肃穆冷森。我正要起身,却举步维艰,软弱无力,再抬头望见祖母羽化似的消隐,她神情恍惚,嘴角阖动,喃喃絮语。然后,她慢条斯理地走动,挪动着小脚,将祖父的遗像紧紧地抱在胸前,微笑,手脚颤动。夜色的古意,蕴藏在垄间,坑坑洼洼的小路,蜿蜒进祖母的心扉,死亡的恐惧笼罩着寿服的暗色,渐渐冷凝,像冬儿……忽的,电光乍灭,祖母的人影霍地消失,天旋地转,乾坤颠倒,霍霍霍,将我抛进现实世界。
黑夜荒凉而孤寂,一簇一簇的凝着寒霜的野草,掩隐于参天的松柏中,随阵阵寒风摇曳。草木无情,素雅而洗练,窗外朦朦胧胧的幻象,虚无飘渺,匪夷所思。
我醒了。四周干练般的寂静,可以清晰地听到虫鸣鸟啼。屋外高风悲旋,巍峨的山群雄伟苍劲,沉浸在浓浓的晚雾中,静静地喘息。我是被母亲抱进屋的。因为,我发现她正坐在我的床边赶制麻衣(孝服)。我睁着眼睛,偷偷地注视母亲的举动。青辉素淡的月光斜射进屋子,幽暗的地方就稍稍有了点点光亮,摇晃的烛焰泛着黄晕,与月光融合漾成了一道金光。我沉湎于思慕的境地,不敢稍稍地掠夺脆弱的景色,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的残酷,大大小小的生命不经意间悄然逝去。旷古的幽思,渲染着荒凉的人间,就连活着的人都感到魂灵杳灭的惨烈。寒冷的风,呼呼呼地,撞着脆弱不堪的篱笆门,向人间索要死了的魂灵,冰冷的躯体。哦!祖母。我的祖母。篱笆外的藤架上,弥漫着寒梅的芳香,渐渐地飘进了屋,毒化我的思绪。于是,我痴痴地望着母亲,望着她将一件件麻衣上扣,缝线,错落有致。母亲继承了祖母的勤劳,善良,苦口婆心。她的容颜是成熟的,她的ru*房是挺立的,她是我骄傲,我的依靠。然而然而,我深深地明白,当许多年过后,母亲也会像祖母一样老去,她的容颜会被皱纹所侵蚀,她的ru*房会自然的干瘪,她的腰会弯曲,她也会离我而去的。孤独的黑夜中,偶尔有驴子的蹄声隐约在荒山野旷,踩醒了我的梦。母亲手中的活似乎完成了,她侧过脸,发现我的眼睛是潮潮的,便伸手抚摩着我的额头,关切地询问。也许,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声音比得上母亲熟悉平凡的问候;也许,再也没有什么感受有如此的温暖惬意感动心酸。流泪,瑟瑟地风撕碎了我的梦,却给我带来了母亲的温暖。我由衷地感谢。树儿,是沉默地战栗,敛息了自己博大的胸怀,忍着寒冷的夜气,守望黎明;花儿也无语,万象蒙蒙,萧条,沉默。这个不平凡的夜晚,我是在母怀中度过的。这个夜晚是肃杀的,是寒冷的,是恍惚迷离的,是光怪陆离的。茫茫的西天泛着白光,掩映着朝阳的光线,慢慢地将地平线延伸,延伸……
祖母的葬礼临近了。
飘逝的生命,如电光杳灭般岿然隐遁。清晨疏朗的迷雾,笼罩着淙淙的流水,湿润了缩肩拱背,带锄携犁的农民。葱郁的古柏,点缀着落寞的旷野,隐隐地藏着木然的冷峻。天边流云缓缓地凝聚,懒散地晨风微微吹拂着,撩动我的愁思,抚摩田垄里默立的老黄牛,渐渐地渗着冷瑟。祖母的棺材古老朴素,坚实厚重,简约萧条。怎晓得,这一棺横陈,竟蕴藏着不朽的魂灵和死亡的壮丽的凄美,更镌刻了祖母那永不磨灭的性灵。哦!我的祖母哟。一股震颤从我的心底萌动,仿佛悠远的回声,流连于苍茫的山色间,悄悄地徘徊。祖母,此时正静静地躺在沉黑的棺木中,敛息了生命的吐纳,魂归西天。入骨的寒风终于呜咽,倦人的悲情终于腾升,惘然怆恻的哀悼铺展开,随阵阵寒风钻进送葬人的心里。于是,酣畅的哭声,此起彼伏;撕心的号啕,啃嚼人的骸骨。
如果上苍怜悯我,就引着祖母的魂灵回望充满期盼的阳间,听那久违的萧声,听那肯絮的言辞,听那风雨的铿锵声,霍霍霍,铿铿铿。悲剧,也只是悲剧,却藏着生命潜流的奥秘。
您,听得见我们的号啕?您,闻得到松香的禅意?寒风频吹的冬季,是冷瑟的,是静谧的。偶尔有树枝中麻雀的叽啾,巧添了几笔爽朗,阒静与自然。我敛息着,谛听祖母那里的回音,仿佛是探寻生命的源头那样充溢着渴慕,沉静,仔细。可是可是,一切的回音,一切的私语,都化酿成无情的风声,树声,鸟声,人声。我抬起头,肃穆的脸是隐匿着倦色,望着西天的朝雾,放纵思绪,尽情驰骋在微蓝的天穹中,怅然若失。那堆着浓雾的天际,怎是如此的冷清,素雅,杳无人情。习习凉瑟的风飘然而起,吹散林峰幽壑的壮丽,与忧伤的萧声,抒情的歌谣,老牛的低絮,淙淙的水声冥合,渐次地消隐,尔后悄悄地肆虐。忽地,我的心中油然敬佩风的艺术,在故乡这隅偏僻的山村里,演绎着人间悲剧。
祖母的棺木横摆在牛车上,父亲沉默地拉着老牛,缓缓地前行。送葬的队伍在风中行走,顶着晨的寒冷,任它肆意地狂舞。祖母是温暖的,却又异常的冰冷。阵阵朔风抚摩着牛车上的棺木,像是在抚摩祖母的脸庞,有情有意。远处,林壑窈窕,峰峦秀拔,潺潺的溪流蜿蜒,水拍打着岸边的乱石,激起小小的涟漪,回涌,旋转。我感叹大自然悉心酿造的旷世艳景,却只在此刻,成为祖母葬礼的陪衬。慢慢地,空蒙的烟雨降临了。蒙蒙的细雨,仿佛故乡也在为祖母流泪,最后的泪别。疏落的雨透着寒冷,弥漫着小桥,扶着树儿草木,萦绕在停泊的舟楫中,追逐溪流。渐渐,雨势便大,近似呜咽号啕,淅淅沥沥地漂洗着每一个人,与他们脸上和心里的泪融合在一起,分不清是苦是涩是咸。祖祖辈辈的传统,世世代代的传承,掺着萧萧晨风和寒梅的清香,融化在祖母的葬礼中,默默地上演。祖母的葬礼不曾多么喧闹,甚至有些可怖的冷清,淡雅。我捧着祖母的遗像走在队伍的最前边,迎着渐大的冷雨,添添嗅嗅,凉意渗入心脾。那寒风的凌人般的撕抓,触人心弦,动人心魄。我的心颇不宁静。我感觉自己仿佛是哀愁与痛苦凝敛而成的,只是我还有呼吸。随风回首,望见父亲的黯然神色和母亲凄伤的面靥,以及亲人们相携而来的倦容,我的心咯噔地颤抖,悲啊,悲啊。飘渺的山色浮荡在层层的云烟里,连绵的;摇曳的草木,湿漉漉的,将冬的泪收藏在自己的根部,悄悄等待开春的萌发。我追思着,慕念着,陪伴着祖母走完最后的行程。深冬的霜花点缀着孤冢,唤来凄绝的墓。哦!看那鸿雁的翅影,在流苍泻幽的林木间,愈显得悲怆,凄伤,无助。我失去了心灵的保护伞,小草孤单单,人迹杳灭,人迹杳灭……难握心中积蓄的痛。远望。我看见,田间穿蓑衣的农夫农妇,埋头辛劳苦干,共同创造财富;我看见,几只麻雀在翻新的泥土地上啄食,全然不顾风雨的侵淋;我听见,不羁的魂灵的怒斥;我听见,醉心的歌谣呢喃,是溪流边三三两两的妇人的酣唱,是悠然的朴实的动听的乡曲。那浮荡着生命气息的曲调,又是怎样飘进我耳蜗,直入我的肺腑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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