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故事

我常常怀念我的童年呵。

望着无尽高处的蓝天，望着漂浮在蓝天上的云絮，还有偶尔飞过的鸟雀，忽然觉得天变地换，我还是那个躺在河湾草丛中一朵朵数着花儿的黄毛丫头。那时候我身边山清水秀，有鸟雀在啼啾，有虫儿在嘶鸣,还有无尽的绿草和小花，它们慢慢绽放,编织着一个一个的生活。那时候的我幼稚无知，将这生活看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全部。

随烟花一起发散

一

春天的时候，我有了一个秘密。

每一天吃完早饭，我抹抹嘴就要往河湾跑。春天里的河水还有些凉，过河的人还会急匆匆地过去。没有孩子愿意在里面洗澡游泳。那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可是两岸的嫩草都冒出来了，一节一节的长高，青青绿绿当中夹杂着或黄或红或白的小花。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我非常喜欢它们，它们不知道要比讨厌的弟弟可爱多少倍呢。我不明白爸妈为什么非得叫我带着弟弟玩，我只不过是比他大了两岁而已。而他又是那么的讨厌：在我无聊的时候，他就知道“呼呼”的睡觉，吵都吵不醒；而当我想要瞌睡的时候，他就开始了大吵大闹。如果我不理他，他就大哭，碰到谁都告我的状。这里可就不一样了。我踩在小草上，小草呼啦啦的就折了，可是它们不哭。我大大咧咧地掐着小花，花儿多么美丽呀，娇娇嫩嫩的仿佛是染着各种颜色的水。我掐它们的时候，它们都流泪了，可是它们不哭。它们都比弟弟好。

还有一个放牛的老奶奶，她会讲许多好听的故事。她可比花儿还要好呢。每一天吃罢早饭，我着急火燎地赶到河湾就是为了要听她讲故事呢。

她高高瘦瘦的，老戴着顶旧草帽，一身灰黑色的衣裳，不像个婆婆，倒像是个老头儿。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以为是故事中的妖怪来抓我了。好在她身后还跟着一头牛，倒像是真实的，又略略的叫我放低了一点悬高的心。她看见我在看她，就笑了，脸上的皱纹横七竖八的摊在了一起。

她说：“妞儿，你是谁家的闺女呀？”

我说了爸爸的名字，想跑掉。我还没挪动步子呢，她就又说话了。她说：“妞儿，陪婆婆说会话吧。婆婆给你讲故事怎么样？”

我一听可以听故事，就舍不得走了。我问她：“你认识我爸吗？”

她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说：“女孩命苦呀！”

我好费解：命是什么东西呢？女孩有男孩就没有吗？为什么女孩的命就是苦的呢？我不明白，正要问她呢，她却开始将故事了。

她说，从前有一个人家里很穷，只有一头牛。可是还是有一个仙女看上了他，嫁给他了。仙女在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后，被她的妈妈给抓走了。因为仙女是不能跟凡人结婚的。但那个人还要去追。仙女的妈妈于是就又造了条大大的河来拦住了他。讲到这里的时候婆婆就开始骂人了。她先是骂仙女的妈妈，说她是“老妖婆”“害人精”。可是后来她就又哭了，骂的也仿佛是别人了：“…···你个遭雷劈的哟，你怎么能这样的对待你的亲娘呀……呜呜呜……没人愿意供养我们……我们自己过生活呀……我的命好苦呀……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就找不到呀……”

婆婆哭骂着牵着牛走了，边走边用衣袖揩着眼泪和鼻涕。我呆坐在草地上好半天没有动弹一下，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尽管有些害怕，第二天我还是又去了河湾，希望能够再遇上婆婆。毕竟那个故事还没有讲完呢，总叫我心里头痒痒的。我早早地就去了河湾，一朵一朵的掐着花儿，打算要是婆婆再哭的话，就把花儿送给婆婆，让她高高兴兴起来。可是婆婆还没有来。太阳都升得好高好高了，露水都叫它晒没了。花儿草儿没有了水，口渴得失了颜色，好些都变成了灰色呢。我好失望，以为婆婆不会来了，正打算走呢，婆婆却牵着牛过来了。

“我好以为你不来了呢。”我兴高采烈，又有点埋怨，好像我与她有过什么约定似的。

“喔，婆婆的家远，在那边。”顺着她的手指，我果真看见了一些房子被好些树掩着，露出半堵墙或者高高隆起的屋顶。它们看起来都小小的，像一个个的小箱子。“放牛还要慢慢地走，不能快的。”

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婆婆果然又哭了，泪水填满了她皱纹的沟壑。我便把花儿送给了婆婆，把它插在了婆婆的衣服上，把它插在了婆婆的头发上。婆婆立即就花枝招展起来，像一株开满花的树。我背着手打量着婆婆，像个大人似的绕着她转了一圈，煞有介事的总结：“婆婆，你像个新娘子。”

婆婆本来是已经不哭了的，她本来是笑着任凭着我的饿打扮的，可是现在她却又哭了。花儿在她的哭声中一朵一朵地坠落。

二

以后我们就慢慢的熟悉了。

在河湾里，在那条有着葱郁水草的河里，水牛不怕凉，泊在里面一口一口地衔着水草慢慢地嚼。受到惊吓的小虫四处逃散。已经有蜻蜓挨着草丛低低地飞，还有各种各样的蝴蝶，有大大的黑色翅膀上带着花纹的，也有小小的通体淡黄色的。这两种最多了，但它们都是一对一对地飞。两只蝴蝶贴着身子飞在一起，仿佛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偶尔是这一只飞到了前面一点，另一只就赶快地跟来，一会儿后面的那只飞到了前面一点，原本前面的那只也会轻轻地加快脚步。它们不断地变来变去，好像是一种好玩的游戏。我听婆婆讲过，他们一只叫梁山伯，一只叫祝英台，本来是可以做夫妻的。我已经听过婆婆讲的好些故事，结局要末是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要末就是很可怜的死去了。只是婆婆也不怎么哭了。现在她已经不哭了，有时侯故事好可怜，我听了都忍不住落泪，婆婆还是不哭，坐在那里，有时候叹了几口气，有时候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天也渐渐的暖和起来了，以前我要穿上毛衣才不觉得冷，现在穿上单褂就可以了。来河湾干活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挨着河坡有一片地，天气转暖了，我知道人们要在里面种花生或者红薯。走过婆婆的时候，他们通常会带上一句话：“三婆，放牛呀，”就匆匆的走了过去，好像他们顶忙顶忙似的。我好笑他们，就是站在这儿玩一会，婆婆也不会骂他们懒的啊，怎么非得做出那么急匆匆的样子呢？其实他们在地里玩着闲说的时候，我和婆婆都是能看见的，婆婆也没有骂他们呀。不过婆婆看起来很伤心，眼睛内红通通的。

爸爸妈妈要干活了，我就不能总是往河湾里跑，我得花时间来照顾弟弟，我将听到的故事讲给弟弟听，他果然就老实多了，这让我很怀念婆婆。扳着指头数数，我已经好几天没去河湾了。我不去，婆婆的故事讲给谁听呀，她会不会再找个小孩来讲那些我还没听过的更好听的故事呢？这念头搅得我好心乱，我不要和弟弟在一起了，我要听故事去。我带着弟弟去奶奶家，偷偷的溜出去了。

河湾好像变了大样，草啊，树啊仿佛是叫谁用绿漆浓浓的抹了一遍，颜色又新鲜又浓重，那些散开在四处的小花也叫这绿色给染上了，隐隐的也透着绿意。婆婆果然在这里，不过她的身边，果然又跟着了一个小男孩。我大大的伤心了，婆婆怎么不等我了呢？

婆婆也看见了我，她招着手叫我过去。

“英子，你多久没来了呢，啊？这是我孙子东子，你们俩作个伴玩吧。”

东子是个小胖子，理了个小平头，更显得脑袋圆圆滚滚的，腆着小肚子，两手插在腰间，一副很威风的样子。我在草地上坐了下来，他也过来坐在了我的旁边。草地柔柔软软的，泥土的凉丝丝一点一点的往身上传，很舒服，我们就坐着说着些闲话。

我问她：“你奶奶是不是讲了好多故事给你听呢？”

“是啊。一遍一遍的，我都听烦了。”

“那你能讲给我听吗？”

“不能，我不喜欢，我们玩过家家好吗？”

我不想玩过家家，我看着婆婆想着让她讲故事给我听。婆婆正在用心的挖一种开着黄色小花的花根。我知道那可以卖钱，就不好意思打搅她了。但我不想玩过家家，我打算去掐一些花儿，然后回家。但是东子跟过来了。

“你要是和我玩过家家，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尽管不是太乐意，但玩过家家还是有点意思的，何况还能知道秘密，我于是就答应了。可是我玩的并不专心，老是想那将会是怎么样的秘密呢？东子像是知道了我的心思一样，一点也不再提秘密的事。

“哎，快拿钱给我，赶集快要迟了。”东子伸手要我采的一些花儿。在游戏中那些花儿就代替钱。

已经出来很久了，这时候的太阳已经快要到头顶了。我突然想起了回家，弟弟还在奶奶家呢，回家晚了说不定要挨打了呢。我站起来：“不玩了，我要回家了。你都不把秘密告诉我。”

“好啊，我来给你说。”东子用手半捂着嘴巴，凑到我的耳边上说：“我妈给我说，奶奶是个坏奶奶，不要听他的话。”

“呜？为什么呀？”这真叫我吃了一惊。我看了看婆婆，她还在那挖花根，一点都没有听到。可她怎么会是个坏奶奶呢？

“你要是明天还来跟我玩，我就告诉你。”

三

我回到奶奶那儿，把弟弟带了回来。好在爸爸妈妈并不知道我溜出去玩的事。不过东子说的秘密倒真的叫我揪心，不打听清楚它，我连饭都吃不下了。吃饭的时候，我忍不住的问妈妈：“妈，你认识在河湾里放牛的三婆吗？”

“嗯？哪一个？”

“就是后村的。”原来爸爸知道。

“那，她是个坏人吗？”我问爸爸。

“年纪小小的，打听这些干嘛！”爸爸的声音猛一提高，吓我一跳，我赶紧埋头吃饭。

“谁给你说的这些呀？”妈妈问我。

我不敢说我到河湾去了，想了想，我说：“我听村里人说的。”

吃过了饭，我还在想要不要明天去和东子玩好把问题搞清楚呢，就听见正在厨房里洗碗的妈妈对爸爸说：“想想三婆也真可怜，这么打年纪了，跟后人还搞的冰冰冷冷的，她儿子现在都不愿供她了。”

“那也怨三婆她自己，都这个岁数的人了，还想着要改嫁。名声搞的这么不好，她儿子不也没面子嘛。”

“唉，人老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呀。”

“还能活几年，非要嫁人？”

他们说的是婆婆，我知道，但是怎么又说婆婆要嫁人呢？年纪大了就不能嫁人了吗？

第二天我没能溜出去，一连几天都是。我一直在挂念着东子留下的问题。找了个机会，我终于溜了出来。一口气跑到河湾，累得我直喘粗气，好在婆婆也在，东子也在。

“你怎么好几天不来了呢？我还以为你不想和我玩了呢。”

“我要在家看弟弟，今天还是溜出来的呀。”

于是我俩就又玩起了过家家。我们假装新郎官和新娘子，要拜堂成亲。正玩着，东子说：“我奶奶也想做新娘子，和刘老头拜堂成亲呢。”

“哦，你奶奶就是这样才坏的吗？”

“是呀。我爸爸不同意，她还跟我爸爸吵架呢。”

我们说的很小心，生怕被婆婆听到。婆婆离我们其实也很远。她蹲在那儿，远远看像一个灰色的大大的树桩。不过我知道她一定在飞快的挖着花根，因为那个装花根的塑料袋里现在已经有很多花根了，都快要将袋子装满了呢。

回家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很怕溜出去的事被爸妈发现了，说不定我还要挨打呢。可是回到家，我就发现爸妈还是已经回来了，弟弟冲我一脸坏笑，我明白他一定是又告状了。我缩着头皮，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说，又到那疯了？”

我不敢撒谎，只得将去河湾玩的事说了一遍。

爸爸一听就火了，几个巴掌随即就落到了我的身上，边打边骂：“我叫你去跟老妖精混！好的不学迟早也是个妖精！……

我原来想要不哭的，可是爸爸的手太重了，而且他还骂我妖精，我忍不住了，还是哭了。

四

我早早的睡了，闭着眼，黑暗无穷无尽的袭来。我像是躺在一张浮动的小床上，随着黑暗起伏，越荡越远，我有些害怕，怎么也睡不着。隔壁堂屋里爸妈的谈话很清楚的都叫我听见了。

“今天你下手也太重了！”

“我也没办法，英子成天往河湾里跑，老是跟着三婆子，能学个什么好来。”

“也是，秋里还是叫她上学吧，省得操心。”

爸爸没做声。我不知道他是点头还是摇头。一阵脚步声响了过来，我知道他们是来看我了。我闭紧眼睛，一动也不敢动，连出气都憋住了。我假装睡得很死。

果然，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爸爸就告诉我上学的事，并叫我留在家里为上学做准备。于是，我每天就又有了新的任务。开始的时候是数数，从一一直数到一百，后来我数全了，有开始做一些加减题。爸妈每天都要检查我的学习进程。我不敢再向河湾跑了，那里的那条弯弯的小河，河两岸那些长长的翠翠的芦苇，还有婆婆的故事和东子的过家家，都离我远去，不再属于我了。在家的时候，我站在楼顶上一次又一次的张望婆婆的村子，希望能看见婆婆一顿一顿牵着牛慢慢走路的身影。村子远远的卧在一片树影之中，房子像一个个盒子一样半掩半露着印在我的眼睛里。那里面有很多活动的小人，也有牵着牛慢慢走路的，我分不清那是不是婆婆，那里有没有婆婆，但心底总会有一些高兴。有时候我还能看出小人们的争吵，我总免不了要担心婆婆就在他们里面，生怕婆婆会吃亏。还有一次，正当我远望的时候，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阵阵的烟花。虽然是在白天，烟花的花花绿绿还是清晰的呈现着，它们像婆婆的故事一样美丽。而婆婆，也像它们一样，从我的眼前呈现又消失了。

我莫名的感到悲哀。

突然间，我恍惚的感觉到：婆婆随着烟花一起发散了。

小小的属地

一

当田里的稻子变得黄澄澄一片的时候，妈妈引着我走进了学校。我就要做学生了。只是我的年龄太小了，一年级的老师说什么也不愿意收我。我被送进了学前班。

学校有两个学前班，甲班和乙班。我被分进了甲班。我为此高兴了好久，谁都知道，甲在乙前面，所以甲班就比乙班好嘛。原先我本是不愿意来上学的，妈妈拉我来的时候，我一路上都在哭哭啼啼，可是现在，我发现自己被分配在一个上等班级里，又有了这么多的小朋友，而且东子竟也在这里面，我才觉得得上学应该比待在家里有意思多少倍呢。

接待我的是一个胖乎乎的女老师，她坐在教室门口的一张桌子旁边，抬着头笑眯眯的看者我。秋天里的阳光柔柔的爬在女老师的脸上。顺着阳光看过去，老师的圆脸白白净净的，笑时露出来的牙齿也是白白净净的。只有她穿的那件黑色的褂子在阳光下倒显得更加的黑了，好像已经同她的黑油油的头发长在了一起，一块儿在阳光底下泛着黑色的光。

女老师问我：“小朋友，你是来上学的吗？叫什么名字呀？”

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我慌乱地点着头，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好在有妈妈在，妈妈替我回答了：“叫张英，老师。”

二

报完名之后又在家玩了两天，我们便正式开学了。

开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分座位了。班主任——就是报名时的那个女老师——让我们自己选择同桌，我便和我们村的小红坐在了一起。后面坐的就是东子和一个大眼睛的男孩。东子笑嘻嘻地扯着我的辫子说：“英子，好常时间没见你了，你跑哪里去了呀？”

“在家玩。”我讨厌被别人扯着辫子，就狠狠地打了他的手一下，他果然把手给缩回去了。东子仍旧笑嘻嘻的，他从书包里掏出几包用手掌大的塑料袋装成的话梅，给了我一包，给了他的同桌一包，想了想又给了小红一包。小红小心地接了，并没有吃，翻来覆去的看了好久。我们都吃起来了。话梅酸溜溜的酸得嘴里含满了口水，我将口水咽了下去，酸味随着口水一直酸到了心里。

“你怎么不吃呢？”我问小红。

“哦。”小红轻声地应着，低着头小心地撕开了袋子，放了一枚话梅在嘴里吮着。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东子。”

“我叫丁丁，跟东子是一个村的。”

“小红。”小红就是这样才招人不喜欢。不管什么人问她，她都回答得好简单，永远都是只有几个字，一副怯生生的很小心很害怕的样子。在村子里，我们都不怎么喜欢跟她在一起玩，她也不怎么和我们玩，每次看见她都似乎是在干活。她有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家里是很穷的。听妈妈讲是因为她家里的孩子太多了让管计划生育的干部罚了好多的钱。她爸爸把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还借了好多钱。现在，她爸爸妈妈都出去打工了，她就跟着爷爷奶奶过。我们玩的时候她就到河湾里去挖花根了。对了，挖花根！我记得还有一个人也挖花根的。哦，婆婆，会讲好多好听故事的婆婆，你现在怎么样了呢？我连忙问东子。

“死了。”东子很随意的说。他在忙着吃话梅。

“啊，死了？怎么回事呢，婆婆怎么会死的呢？”我有些害怕，还没来得及伤心。

“喝毒药死的。”丁丁插了一句嘴。

“都怪那个个刘老头儿。那一天，我跟奶奶一起去放牛。奶奶在挖花根，我看见树上有一个鸟窝，就打算爬上去看看有没有雏儿。树才爬了一半呢，刘老头儿就来了。我听见奶奶说：‘你老是怕！我都不怕人家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你还怕！’刘老头的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他说什么。我看见奶奶在抹眼泪。一会儿又有人来了，刘老头赶紧走了。奶奶气得把挖的花根都撒了，老早就带我回去了。晚上，我正在看电视呢，突然闻见一股味，辣的人鼻子眼睛疼。爸妈还以为是瓶子破了农药流出来了呢，过去一看，农药瓶还是好好的。爸妈就寻着味儿找，原来是从奶奶的小屋里发出来的。爸拉亮了小屋的灯，奶奶正躺在床上弓着身子吐白沫呢。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吓死人了。后来就来了好多人，用车子拉着奶奶去医院了。妈和我留在家里，妈又叫我去睡，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外面热闹了起来，不知道是谁在放了几个炮竹，嗵嗵的响了几声。我抬头看看，院子里的灯映的窗子亮亮的，原来是我爸他们回来了。第二天起床后，我看见屋里挂着白布，就听说是奶奶死了。”

哦，婆婆死了，再也没有人给我讲那些好听的故事了，再也没有人会在河湾里等我了。话梅的酸味一直酸到我的心里，酸到我的眼里。我的眼里噙满了泪，在秋日的阳光照耀下，我清晰的感到了它的晃动。

三

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每天早上，小红来喊我一块儿上学，下午又一块儿回来。一路上她跟我说的话也渐渐多了。不过在教室里却还是那样一声不吭的，和我说话的时候也是小小的声音，全不是在路上那样的说说笑笑。东子和丁丁已经很不喜欢她了，他们常常会抓一些小虫子来吓唬她。在小红的文具盒或者抽屉里经常会蹦出一些蚂蚱蟑螂之类的小虫。不过这些小虫并不可怕，小红在河湾的时候经常抓住一些来折了他们的翅膀玩，但是每次只要发现文具盒或者抽屉里蹦出了小虫，她都会大惊小怪。这时候东子和丁丁就要在后面得意的大笑了。我很生气，大声的叫他们不要笑，当然没有人听。小红离座位远远的，甚至不敢朝这里多看一眼，直到虫子飞走之后她才小心翼翼的回来。

在放学的路上，我忍不住地问她：“你不是不怕小虫子吗？为什么还有躲的远远的？”

“你哪里知道，如果我不假装很害怕，他们就要拿出更吓人的东西来吓唬我了。”小红转身对着我，背着手直棱棱的看着我说，像个大人一样。傍晚的太阳浮在天边上，像一个圆圆的红色气球，将小红的影子画的又长又单薄。

回到家里，我一直想着小红的话。呵，小红原来这么聪明，应该是个小精灵吧。听奶奶讲，小孩子太聪明了就要遭神仙嫉妒，会被神仙拿走魂儿死掉的。我觉得应该提醒一下小红，叫她提防着神仙哩。

可是第二天我便将这件事忘了一干二净了。小红来叫我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告诉她，可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事。小红不怎么说话了。她只告诉我她爸昨天又打她了。我看见她眼睛还是红红的,好像刚刚止住的样子。

“你爸怎么又打你了?”我捋起小红的袖子看看，好在并没又什么伤疤。

“我把弟弟给弄哭了……·”

小红踢着一块小石子,石子忽滔滔的跑到了前边。小红走过去继续踢,一直到了学校。

东子和丁丁这两个坏小子来了,看看我俩进来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盯盯地望着笑得龇牙咧嘴。他俩并坐在位子上,伸直了两臂竖着书正在摇头晃脑地朗读。奇怪，难道他们今天没有在抽屉里放虫子吗？小红小心地将抽屉拉出了一小载，没有虫子蹦出！连我也都松了一口气。小红冲着后排一笑，放心地抽出了抽屉。“啪”的一声抽屉掉到了下来。小红蹲在地上埋着头，哭了。

抽屉里卧着一只癞蛤蟆，土黄色的泡泡一个挨着一个的挤满了全身。它鼓着眼，鼓着嘴，可能是也受了一惊，正慢腾腾的在抽屉里面爬动。我一阵恶心，身上汗毛直竖，鸡皮疙瘩一排一排的冒了出来。

东子和丁丁笑的前摇后摆。小红埋着头蹲着，随着抽泣肩头一耸一耸。

我生气，他们也太欺负人了！我气呼呼的冲进了办公室。

四

座位调开了，离得他们远远的，而且在班会上老师还让他们向小红道歉呢。小红从办公室里回来告诉我老师的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气愤愤地对小红说：“道歉的时候你别理他们，也别朝他们看，好好地气死他们！”

小红没吭声，过了好久，她才小声地说：“我不哩。”

果然，班会上小红便很轻意的接受了东子和丁丁的道歉，而且跟他们还握了手重归于好了！我气的要命！他们哪里是道歉呀，眼睛都不看小红，一句“对不起”就像是被大风吹着赶着一样，一下子就过去了。连老师都看不过去了，老师说：“王东东，道歉的态度要端正！”东子给吓了一跳，我以为小红会让老师叫东子重新来一遍呢，可她好像没事一样立即说了声“没关系”，而且主动和他们握手，气死我了！

一整天我都没有再理小红。

放学后，小红跟在我后面，一声不响的走着。我再也忍不住了，转过身对小红说道：“你真没出息！这样就跟他们和好了，你看看他们道歉的样子，哪里像在道歉呢。你怎么就能答应呢，还跟他们握手！”我的声音不大，但说的很用力，一字一顿的。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因为小红的头埋得很低，手指在绞来绞去，一副在长辈面前的害怕模样。我气呼呼地瞪着她。夕阳残光的力量真大，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淡淡薄薄的，像蜕下来的蛇皮，一碰就破了。小红终于抬起头来。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晶莹的反光，饱饱满满的，那双大眼似乎已经盛不下了，一张瘦弱的脸似乎也承受不住它的重量了，似乎只要在稍微的一颤它就要流下来了。我的心一下子全化了，像冰雪遇到了太阳一样，他们一下子全化为了水装进了我的眼里。我拉住了小红的手。她的手真瘦啊，空空的袖口一荡一荡的叫我心疼。坐在路边的田埂上，我们都哭了。

哭过了，心里就好受多了。小红这才断断续续的对我说：“我也没有办法啊，谁让我们是女生他们是男生呢！我妈常跟我说男人是女人的天　……　”我握住了小红的手，凉凉的。路边矮树枝上挂着张残破的蜘蛛网，几只小虫粘在了上面，一动不动。

五

天气一天天的热起来了。暑假结束后，男生们都穿起了短裤来上学了，也有好多女生穿上了裙子。这叫我羡慕不已，因为我还穿着长裤，闷的腿发热呢，而且又不好看。放学路上，我悄悄地跟小红商量：“明天我们都穿裙子上学，好吗？”

“好哩，我也想穿呢。老穿裤子都快热死了。”

第二天小红果然穿着裙子，纯白色，没有背带的那一种，衬着上面的白色短袖，打扮的像电视里未解放时的女学生。我指着自己裙子是的背带开玩笑地吓唬小红：“你的裙子没有带子，可别让那些男生给扒下来了哟。”因为衣服穿的少，男生之间就流行起了“扒裤子”的游戏。他们会趁着哪个男生不在意的时候一下子将人家的裤子给退下来。

小红的心情不错，她随着我一起笑了。

今天轮到我和小红做值日了，负责班里的卫生，还要擦黑板。我玩兴大，一下课就出去玩了，总是忘了还要擦黑板。好在还有小红，每次值日她都是先擦了黑板才出来玩的。今天也是这样，一下课我就跑出去了。阳光很好，均匀地铺到学校的花园里，照的花香如水一样的弥漫，好多蝴蝶像风一样在花丛中飘来飘去。有一只黑色大蝴蝶，有手掌那么大呢，正停在一株月季上。我蹑手蹑脚地溜过去。可是哪儿传来了一阵大大的声音，把它给吓走了。我生气着朝那边看过去：小红像一只白色的蝴蝶一样，从我面前飞了过去，飞出了校门，一群男生像猴子一样围着丁丁拍着手起哄。

我冲过去一巴掌把丁丁给推倒了。“怎么回事？”

“丁丁趁着小红擦黑板的时候把她的裙子给褪下来了。”

“是东子叫我做的呀，他说我要敢的话就请我吃冰激淋。”

顾不得他们了，我转身去追小红，学校立在高坡上，坡底就是河湾。太阳光下河水闪闪烁烁流向远方。小红在我前面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小鹿，努力地朝河湾跑去。身后脚步很杂，我知道好多同学都跟过来了。

小红在河岸上停住了。小河在她脚下无声的流淌着，泪水在小红的脸上无声的流着。我知道这里是一个深潭，小红她不会……我吓的不得了，大声的叫着小红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东子大概也害怕了，他冲过去抓住小红的手就往回拉。可小红怎么也不肯回来，她缩着身子死命的往后退。东子见不奏效，干脆上前一把抱住了小红，将她往后推。我松了一口气，可是这个时候，小红一下子就咬了东子一口，把东子往后一推，我还没反应过来，东子就落进深潭里了。　

我们都惊呆了。几个胆小的女生开始哭了起来。

小红也吓坏了,她看着我们,半张着嘴,似乎在问我们该怎么办。

东子在水中一沉一浮,听不清他在叫着什么。有同学去找老师去了,几个男同学到处的找长树枝，希望能叫东子抓住它。我已经忘了为什么来这里了,看着起起落落的东子,心里边全是害怕。

这时候有什么东西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接着就是击水的声音。是小红落水了!我"哇"的一下哭了,我找着小红,可是落水后的她却没有浮上来,倒是东子再没有沉下去了,一点点的向岸边漂来。几个胆大的男同学下到河边抓住了东子的手,可是小红呢?小红呢?老师都来了,小红,你怎么还不出来呢?

六

由于没有成年,小红不能葬到祖坟里,她孤零零躺在了她落水的那块河岸上了·

盛夏到了,春天离的好远,秋天也就快来了，河弯里开满了一朵一朵的黄色小花。我掐了一把放在了小红的面前。坟像小红一样瘦小,小花放在那儿也显的孤零零的瘦小了了。我坐在小红面前,朦胧中总会看见小红的那张瘦瘦弱弱的脸,听见她喃喃的说:"谁叫他们是男生我们是女生呢?"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属于小红的只剩下这个瘦瘦小小的坟包了。

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了

一

爸爸打工去了。

在我刚上学的那一年,爸爸就背着包随着村里的一群人出去了。那一年快要过年的时候,爸爸回来了，他带回来了好多东西,有玩具啊,有糖果啊,还有好多我没见过的水果。可是刚过完年,爸爸就又走了。

从那以后，爸爸已经有三年没回家了。

家里地里的活一下子便全都是妈妈的活了。妈妈好辛苦,她要做饭,要洗衣服,要喂猪,还要清点鸡鸭,还要播种,还要收割。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我发现妈妈老了好多呢,竟然有了白头发,可是她的皮肤却黑了好多,粗糙得像被太阳晒干的树干。虽然,我也帮妈妈做些活,可是怎么管用呢?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呢?

已经开始收稻子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弟弟交给奶奶带了,妈妈一心的忙着收稻子。我也在放学后到田里帮着妈妈收割。太阳下山了，火烧云消失了，天暗淡了，天完全的黑了，什么都看不清了，天神也将他收起的镰刀挂在了天上，妈妈这才直起腰，收起镰刀回家了。我跟在妈妈的后面有气无力地走着，腰也酸了，手也酸了，真不想在动一下哟。

村子里一片灯光，他们都吃完了饭坐在外面乘凉哩。我心里酸酸的，如果爸爸回来了我们现在也在乘凉呢。走到邻居三婶门前时,三婶拉住了妈妈：“现在才回来?还没吃饭吧,到我家吃一点吧!”

“不了,英子她奶奶在家做了饭呢。”妈妈的声音有些奇怪老挝抬头看着妈妈在月光下,我看见妈妈的眼睛里明晃晃的一片。

三婶叹了一口气，对妈妈说：“田里这么多活,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能忙得完呢?不如你去英子她姑家,叫她姑过来帮忙吧。”

“唉呀,现在正是农忙,她家也没有闲人呀。”

“你去一趟看看吧,说不定能叫得到人呢。”

大概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了吧，奶奶出来了，让我们赶快回来吃饭。“饭都凉了呢。”奶奶说·

吃过饭，奶奶回家了，妈妈洗完澡已经躺下了呢。忽然地传来了敲门声，我跑过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三婶。三婶径直走到了妈妈的房里。我也跟了进去，想知道三婶有什么事要对妈妈讲。可三婶并不想让我知道。我还没坐下来呢，她就对我讲：“英子，你明天还要上课，回房去睡觉吧。”我很不情愿,可是妈妈也点头了呢,我只好回房去了。

我真的好累啊。躺在床上我不停地对自己说“不要睡着了,不要睡着了”可是我还是很快睡着了，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我那一晚睡的好熟,可是也许是做梦了吧,我听到有一股风在我的耳边吹,"呜呜"声好象谁在哭一样·

二

早上醒来的好晚。起床的时候，妈妈已经不见了。奶奶黑着脸说妈妈去姑姑家了，然后她就有一句没一句地骂人，不知道睡惹了她。

中午放学回家了，我还没有进家门呢老远的就听见屋里乱糟糟的一片。我心里好高兴，一定是姑姑他们来帮忙了。

可是，不是。姑姑没有来。姑父也没有来。家里来的都是同村的人。奶奶在一边黑着脸不作声，妈妈坐在一边默默的流泪。我害怕了，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呢?我想哭了,可是我咬着嘴唇没让自己哭出来,我怕妈妈听了心里难受。

人陆续走了。

三婶将我领到她家去吃饭了。我好害怕,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呀!三婶给我夹了好多菜,可我怎么能吃的下!我小口地咽着饭,惹得三婶感叹了：“多懂事的孩子啊!可是这家里怎么就偏偏发生这种事呢。唉!”

我再也吃不下了。放下碗我就往外走。三婶在身后一声声地唤：“英子,再吃一些吧,你才吃多少呀?唉，这孩子多懂事呀!”

在上学的路上,我偷偷地哭了。家里到底怎么了?

我没有心思再听课了,一放学我就急着往家里跑我要问问妈妈家里到底怎么了。

可是,妈妈不在家了。她到姥姥家去了。奶奶在家里带着弟弟,一句话也不说,脸阴沉的似乎就要打雷下雨了。

三

姥爷来了，姥姥来了，舅舅们都来了。除了过年时来拜年外，他们从来没有这么齐全地来过。放学回来，我看见他们一个个坐在屋里，将屋子挤得满满的，都快溢出来了。他们正跟奶奶吵着什么，很激动的样子。我看见大舅满脸通红，有汗水还在往下流。他们都没注意到我回来了。我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这事和爸爸有关吗?爸爸还没有回来,他怎么了?

可是，妈妈看见我了。她看见我要坐下来，就说：“英子,回房里写作业去。”

妈妈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有力，一个字一个字像砖头一样砸来，叫我不得不走开了。

可是，我又怎能安下心来写作业呢?我把耳朵贴在房门上。用心用意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的声音低了好多。

“他都几十岁的人了，我怎么管得了他！”

“你是他妈，你管不了他！我跟你说你儿子如果要是敢负了我妹子我要你好看！你儿子要是不把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撵走我先宰了他！”

“年轻人的事我不管！”

“你不管？我叫你不管！”

有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发出了刺耳的破裂声，接着又是一声。一声连着一声。

他们砸东西了！怎么会是这样呢？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呀。他们会客客气气地坐在堂屋里喝茶，说些家常话，声音也是和风细雨的；他们会给我和弟弟带来好多好多的零食，他们会将弟弟抛得老高，再接住，接着再抛，惹得弟弟一阵阵的大笑。可是他们从来像今天这样呀。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凶，从来没有吵过架，从来没有砸过东西！

我哭了。我咬着嘴唇，努力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可是妈妈哭出了声。虽然妈妈的哭声很低很低，可我还是听到了。就像是从我身边流走的微风样，我凭着头发和衣服的飘动轻易地就察觉出来了。

我抹干了眼泪。我要出去替妈妈抹干眼泪，我要告诉她不要再哭了，我会永远的陪着她的。

可是眼泪好难抹净呀，我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水，怎么抹都难抹净呀。等我终于抹干净出去的时候，妈妈已经走了。她随着舅舅们走了。堂屋里显得空了许多，地上乱七八糟的横着一些东西的碎片。奶奶还是坐在我回来时坐作着的那张椅子上，浑身发抖。

四

爸爸是早上回来的。

刚刚吃罢早饭，我正在厨房里洗碗呢，就听见有人走进了院子。我转身跑了出去：果然是爸爸回来了！可是在爸爸的身后还跟着进来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大白脸，红嘴唇，头发整得如开水泡过的方便面一样。我立即就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了。

奶奶也出来了。她见了爸爸就哭了起来：“你怎么才回来呀……早带信叫你回来呀……你今日回来好好看看呀，你女人带人把家里砸成什么样了呀……这样的女人呀……”

爸爸的脸一下子变得像着了火一般的红，他阴着脸走进了堂屋。那个女人也跟了进去。“啪”的一声响，我吓了一跳：是爸爸摔了一个杯子。在院子里，我被爸爸的声音吓得缩成了一个小点。“还反了她了！”

我去上学了。我在路上飞快地跑着，不是通往学校，而是朝着姥姥家的方向拼命地跑。我要去告诉妈妈，爸爸回来了；我要去告诉妈妈，爸爸带回来了一个外边的女人；我要去告诉妈妈，让她将那个女人撵走！我不上课了，我要妈妈，我不要那个女人！我在田野小径上飞快地跑着，两边的收割后留下的光秃秃的稻茬和尚未收割的黄灿灿的稻子往我的身后不停地退去。有露水润湿了我的裤脚和鞋子，鞋里一片湿漉漉的难受，我顾不得了。脚在飞快地奔着，踢踏了那些我最喜欢的小花还有来不及躲开的蜻蜓和蝴蝶，我顾不得了。我一口跑到姥姥家，心儿像大风里的树叶一样哗啦啦的颤个不停。

我看见妈妈正坐在院子里发呆。阳光下，妈妈像生长在那儿的树一样不知动弹，可是妈妈的整个人却像是用泪水泡过的一般，仿佛这棵树生长在泪水里，远远的我便闻见了一股咸咸的苦苦的味。

五

我被爸爸揍了一顿。

当我随着妈妈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他毫不留情的将手挥向了我。虽然他刚刚回来，虽然他已经有三年没见到我了。

妈妈没有顾及我。因为卷发女人也从家里出来了。妈妈径直的朝她走了过去。妈妈走的并不快，我看的出来妈妈的颤抖，仿佛爸爸的几巴掌抽到了她的身上。妈妈打了卷发女人一巴掌，接着又是一巴掌。伴着耳光声的是妈妈的喊叫声。妈妈的喊叫单一而绵长，像战场上的冲锋号。卷发女人倒在了地上，妈妈抓住了她的头发，抽耳光的动作干脆又有力。卷发女人毫无反抗之力，她的四肢在不停地扑通着，哭声像猪的嚎叫一样响起。

可是爸爸过来了，爸爸抡着胳膊像抓一只鸡雏样将妈妈拉了起来，又狠狠地掼在了地上。妈妈摔倒了，手掌在地上擦破了皮，血珠像泪水样渗了出来。倒在地上的妈妈将喊叫换成了哭嚎。两个女人的哭嚎将整个院子充得满满荡荡，响彻云霄，让我的哭泣声没有了生存的地方只能在嗓子里转转换换了。

爸爸将卷发女人扶了起来，指着大门对坐在地上嚎哭的妈妈大吼了一声：“给我滚！”

所有的声音嘎然而止，小院里一刹那草长风波。

只有一刹那。

一刹那之后，妈妈冲了出去，她像风一样从我的面前吹了过去，沿着门前的路向远处奔跑着。

我看见了妈妈满脸的泪水，她的每一步奔跑都像是踏在了我的心头，惹得我的心头一紧一缩的难受。妈妈，你要到哪儿去呢？妈妈，你要离开了我了吗？妈妈，你从此就不要我了吗？

我哭喊着追了出去。

妈妈，你怎么不理我了呢？妈妈，我在后面哭着喊着叫你，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妈妈走进了河湾，走到了小河边。河边树木成行，树阴像野草一样浓密。河岸的凉风轻轻地拂动着妈妈的衣角和头发，点点滴滴的阳光透过树阴班驳的影印在妈妈身上。

我立即想起了从电视上看到的一蓦镜头。巨大的恐惧像头顶的阳光一样笼罩着我，身上似乎是结了一层冰，冷气直往外冒。我不顾一切地朝妈妈冲去。可是，我摔倒了。奔跑中我一不小心跌进了路边的一个大坑里。我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爬在土坑里，我的左腿疼的如同辣子迸进到了眼睛，有一股火在燃烧。我动不了。我多想起来呀，我要到妈妈身边，告诉她我再也不顽皮了，我会好好的听话，我会好好的学习，长大了我会赚很多很多的钱，我都给她，我给她买好衣服，我给她做好吃的，只求求她不要往河里跳，求求她不要离开我。可是我动不了了，我怎么能将这些告诉妈妈呢？我放声哭了。

可是，怎么会有脚步声呢？

透过蒙蒙的泪花，我看见，是妈妈来了。

六

我躺在床上，看着上了石膏和绷带的腿，努力地听着外面妈妈同姥爷舅舅们的说话。妈妈在说离婚的事，她和爸爸离婚呢。可是舅舅们并不同意，我听见大舅说：“为了这点事就离婚？哪个男人不是这样呢？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过一段时间他就玩腻了自然就把那个b*子给撵走了。你是他明媒正娶过去的，他还能不和你过一辈子？你先在我这儿住着，到时候他肯定来接你。再说了，你不还有我这几个弟兄吗。真不行我弟兄几个去闹上几次，他还能不服软好好跟你过日子？”

妈妈不说话。

“姐，俗话说的好，‘一女不嫁二夫’，你要是离婚了不是叫人说闲话吗？”这是小舅的声音。

妈妈还是不作声，好久，才听见妈妈说：“我已经想好了。”

我听见了满屋子的叹息。

突然我听见了一个很低很低的声音：“要离婚也行，不过无论如何也不能要孩子。”这声音压的好低，让我猜不出说话人是谁。

七

爸爸妈妈离婚了，像从煤认识一样分居在两地，纵然是见面，也不会再说一句话了。

弟弟分给了爸爸，是爸爸自己提出来的。爸爸说，孩子一人一个，我要儿子你要女儿吧。

妈妈没有答应。妈妈说，我不要孩子。

于是，我成了没有人要的孩子了。

后来，他们都让了一步。英子就轮流着随我们过吧。

我开始奔涉于两个家庭之间了。我背着自己的小包袱在两个家庭的路上辗转。路上的风景很美。春天，路是浅绿色的，有一点几点淡淡的鹅黄夹在中间，三五朵小花在一旁偷偷地吐着苞儿，空气暖暖的，有一股隐隐约约的香味；夏天，到处都是浓浓的绿色，远处的山啊树啊仿佛让墨水浸染过，乌黑得化不开，花儿都绽放了，大大的花朵，早晨上面滚满了露珠；秋天是金黄色的，野果都成熟了，一路上可以吃个饱；冬天，我最喜欢下雪的时候了，满世界都是洁白的一片，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都让雪给涂了一层，仿佛是穿上了棉衣，踩在雪地上，脚下咯吱吱响着，像唱歌一样好听，我还可以抓几个雪球对着路边的树一一瞄准。路上还要穿着好几个村庄，或大或小，房屋像绵羊一样卧着。有时候我会遇见有炊烟升起，妈妈在喊着不知道玩到哪里的孩子回家吃饭。接着会过来一群嬉笑的小孩，他们相约好吃完饭后的节目便分散着回家了。

这些，我曾经都有过，可是再也回不来了。

就像我的童年，他们随着我的家，像炊烟一样分散到空气中去，再也没有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