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那时花开》里有这么句台词:“‘三个郁闷的家伙’赔了本,我现在改行开出租。”我的情况恰恰相反,假若有人问我,我会说:“我做袜子赚了钱,现在改行开书店。”
书店就临着浣江,门前垂柳依依,风景怡人。两间房子,八九十个平方的地方,我沿墙做了一排木书架,中央则放了三排玻璃书架。在刚进门处,摆了一张写字台,上面放一电脑,这既是我的办公桌,又是本店的收银台。另一处,我放了六张休闲藤椅,方便我的顾客阅读。
来书店最多的,是我的两个朋友。一是在城南菜场卖猪肉的朱济仁。他卖猪肉时总把外套脱去,夏天时就光着膀子,一等猪肉卖得差不多,就把剩下的活儿交给他父亲,一披衣服,急冲冲来书店看书。我总要先查看他的手是否油腻,然后拿出特为他准备的洗洁精,让他再洗一回。后来他养成了习惯,一来就先向我讨洗洁精,去隔壁零售店门口的水池洗手。济仁有着屠夫的基本特征——胖。不过他长得挺白,用白白胖胖,细皮嫩肉来形容得也贴切。洗尽沾着的猪油,活似头可爱的熊猫。
另一个是市政府里工作的孟强。他来的次数不如济仁多,但总是坐比较长的时间。他一来总是先挑书,挑好后,再从我抽屉里找出我的宝贝马剑谷雨前茶,然后独自占两张椅子,一坐人,一放茶。他长得帅气,身材又是我加济仁再除以二的结果——标准得像是中央电台新闻联播前那只天王表。只要他来书店,我这里的小姑娘就会猛增,小姑娘的人数就像是非典病人口里的体温表,想让它低都低不下来。
书店里老板加员工也就我一人,是脱不了身的。中午和傍晚,母亲都会送饭过来,并帮我看会儿店。有时济仁或孟强迷进书里了,我就叫母亲送来双份。他俩见了我母亲,可亲热了,特别是济仁,母亲每天早买菜时都要去和他唠叨几句。我们三个人常常聚在一起聊天,但很少聚在一起吃饭,若要吃饭店,只有等我关了店门。
前些日子,有个晚上电台的韩磊老师突然光临小店,恰巧济仁和孟强都在。我们三人对韩老师敬佩万分,一定要拉他上西子吃夜宵。韩老师也不扫我们的兴,当下和我们一起去了。酒中饭饱之后,韩老师说道:“你们三个小伙都不错啊!我们电台有个小姑娘,叫吴风悦。我要把她介绍给你们当中的一个!”我们三人都很义气,孟强先说:“多谢韩老师,您介绍给小六吧!他那书店忙,最好有个人帮忙。”我忙说:“不行,济仁年纪最大,还是让他先的好!”济仁憨厚,先笑了一会儿,才说道:“那丫可是电台的!还是介绍给孟强吧。三人里他最好。”孟强疑惑地问:“我什么最好?”济人回答说:“你相貌最好。”韩磊老师突然一挥手说:“得了,三个都介绍,其他的看你们自己的。”
我们三人便请了风悦在“有意思”见面。本来照孟强的意思是要上“欧麦”,但我和济仁都觉得“有意思”好,因为我们没上过“欧麦”。风悦扎个小辫,朝气蓬勃,见面时,浅浅一笑,落落大方。我们三人立时目不转睛,连风悦带来的朋友也没去多瞧一眼。我想,如果没有孟强在,我是极有希望的,于是我说道:“风悦,我以为在浣城再也找不出孟强女朋友那样漂亮怡人的人儿,今天才知错了。”风悦嫣然一笑,孟强淡然一笑,我精神大作,以为胜券在握。哪知我错误低估了济仁的实力,他紧接着说:“风悦,你喜欢钓鱼吗?上回我们三人到小六丈母家钓了不少鱼。下次我带你去!”我一听如入冰窟,只能任由他在一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事后,风悦去责问韩磊老师,介绍的三男孩竟有两个是有女友的。好在韩老师反应快,反问道:“不是还有一个吗?难道你一个还不够吗?”他以为我们三人又在讲义气了,哪知差点就一桃杀三士。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做了一回螳螂,索然无味,闷闷不乐。济仁和风悦在一起后,卖猪肉时就不脱衣服了,来我这里也不用再洗手,因为他一卖完猪肉,就赶紧回家洗澡,再换上干净体面的衣服。他俩常常一起来书店,济仁不用洗手后,他就开始拿洗洁精边上的茶叶,拿一回说一回:“多乎哉?不多也。”风悦倒是个好人,第一次来书店就买了一本《萧红文集》,她执意付我钱,我坚决不收。正在推来推去之时,济仁一把抢过钱说:“风悦,用不着和小六客气。你爱看哪本就拿哪本!”
看着他俩的亲密的模样,谁能不羡慕呢?我感觉也该下点心思,找个对象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以此坚定了我要找女朋友的决心。
自古有“窃书不算偷”之说,我的书店也少不了这种事情发生。窃书之举,既然不够光明正大,就不是我这类人能轻易发现的,我常常要到晚上清点整理时才发现,哪里少了一本书。
不过有一回,瞎猫碰上死老鼠,总算让我逮着一个。可惜这人我认得的,就住这附近,叫蓝鸽子,一个还在流鼻涕的小男孩。有一回,他来我书店的时候,鼻子下挂一黄虫,远看以为是新型的鼻坠。我先提醒他说:“鸽子,你可不能弄脏我的书。先擦了鼻涕再来!”他翻一翻口袋,没找着纸巾,就仰起脸,对着我用力一吸,那家伙仿佛是夏天半露个身子在洞门口乘凉的黄鳝,突然发现有人要钳他,猛的缩了回去,不见踪影。于是我对他特警惕,深怕他看书里忍不住一喷,放出黄鳝,让它去书海遨游。
鸽子窃的是一本影集:里面净是花花绿绿的照片。他把书塞在衣服里,然后想趁有人结账的时候混出去。我虽然算得上是个呆子,但也明白鸽子是无论如何不会怀孕的,于是我叫住了他。我记得他刚刚在看那本影集,便请他帮我把那本影集拿过来。不多时,他拿了影集过来,一声不吭递给我,我想他现在的心情就像刚堕胎的未婚少女,无论如何是开心不起来的。我问他:“鸽子,这书好看吗?”他马上回答:“好看,好看。”我接着问:“你喜欢吗?”他又马上回答:“喜欢的。喜欢的。”然后我说:“鸽子,这书叔叔送给你,你拿去吧!”他本来就反应不灵敏了,这一下后更是呆了,喃喃说道:“这样啊。……不太好吧……嗯,谢谢陈叔叔。”然后拿了书,低着头走出了书店,走不多远,他跑了起来,一溜烟似的,飞快。
我之所这么做,全是书上教的。书的价值,无非是让人看的,并不是一定要卖得多少钱。但书上没有教我如何应付第二天发生的事情,于是当时我就不知所措了。
来的是鸽子的母亲,她是温岭嫁过来的,姓余,叫桃花。我远远见她拿着昨天我送给鸽子的影集,想着鸽子竟没能瞒过她。桃花走近还没站稳,便“啪”的把书甩到桌上,责问道:“小六,看你长得斯斯文文,竟做出这种事情来。”我问道:“桃花姐,什么事啊?”“什么事?”桃花恨恨地说道,“还什么事。你说这种书小孩子能看懂什么?你竟也卖给鸽子,这不是摆明了骗我们家钱吗!”在做袜子的时候,许多大事,我常常当时就下决定,然而这回我却踌躇了,不知如何是好。我最后说到:“桃花姐,你先别生气。也怪我当时没想到,竟卖给了他。我这就退钱给你。”
我想送一本书也好,二十七块钱也好,其实也差不多,无非是这样。只是我后来又隐隐觉得仿佛吃了大亏,想要补救。我想,要是添个人手,就不会有人一时冲动,做出不雅的事情来了。我就这样觉得,该找个女朋友了。
然而我不知应该怎么做,就常提前打烊,去浣江边上沉思。静水深流,明月之下,浣江如练,我常常遐想:在肯德基门口撞一如花似玉的姑娘,并且撞掉摔坏了她的手机;或是有个静悄悄玫瑰般的女孩来买书忘了带钱;或是有青春靓丽的小姐在我店前坏了车子。
有一回孟强见到我在江边站着,吓了一跳,以为我在作诗。我知道浣城里原有个诗人,也是开书店的,常驻足江边,面对风月无边,写下佳诗篇篇。我虽然没有写诗,倒也没辜负良辰美景,思索的虽都以尴尬开头,但结果总是美丽得像童话里的王子公主。
后来我不再去江边思索,因为有次四下无人,一姑娘过来悄悄对我说:“老板,五十,过夜!”黑灯瞎火的,我瞧不真切,惟觉身材,倒也匀称。我毕竟没有思女成灾到这种地步,便朝她挥了挥手。然而我挥一挥衣袖,却没能作别那朵乌云,这一晚,我的思绪接二连三转入岔道,竟成了,假如我刚刚给她五十块的话……
我又安安分分守起书店,生活一如起初。这时祺尚走进我的世界,她是在夜市摆摊的,也不知怎的就认识了。她每个下午都来书店,起先是看看书,后来就与我聊起天,一来二回也就熟了。我原本对女孩子是不太热情的,偏偏这几日凡心大动,所以对她也就特别客气。祺尚长得虽说不是沉鱼落雁,倒也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缺点,看着很顺眼舒服。
书店里言情小说并不多,我见她翻来覆去就拿那几本,便叫她过来玩电脑。她先是玩打牌,总让我教她,可惜我下棋还行,打牌就差了,教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就去浣城聊天室聊天,她开始打字挺慢的时候,我常常过去帮忙,伸过手,“噼里啪啦”帮她打了。就这样,我们养成了默契,一旦她遇上难打的字,我就伸过手去帮她打了。济仁说我斜过身子帮她打字的时候,俩人看上去挺亲热的。
当祺尚见到孟强的时候,已是两个月之后。因为她是下午来,而孟强一般是晚上来。孟强听济仁说起过祺尚,所以见面时挺客气,他一改平时在女孩子面前闷声不响的习性,坐在边上,和祺尚聊起来。我本来还担心他俩相处不了,见他们相处融洽,就放心出门去做事了。
我回来的时候,店里只剩得孟强一人,我问道:“聊得愉快吗?”他回答:“祺尚挺容易相处的。”我说:“很少见你这么热情的。”他笑笑说:“你朋友吗。我能不给个面子。”我想这样挺好的,大家都成为好朋友。
之后,很怪,祺尚来店的次数竟然少了。有时来了,也不玩电脑,尽问些关于孟强的问题。她有回问道:“老六,你说,孟强这人怎么样?”我说道:“他当然是个好人了。怎么,看上他了?”我只是随意开个玩笑,哪知她竟红了脸。
我隐隐约约嗅到一点味道,心情有些失落。我见过她跟孟强打电话,听上去聊得卿卿我我。孟强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从没说什么。只是当祺尚哭着来找我,悲痛地说道:“老六,孟强竟然说他不喜欢我。”我才骂了他一句:“这王八蛋。”
孟强请我吃饭,没有带上济仁。酒过三巡,他说道:“关于祺尚……”我打断了他:“别说了,不管怎么样,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再说了,对于祺尚,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怎样一份感情。”“也许并不是爱情,只是我太寂寞了。”然后两人无言以对,喝了一会儿闷酒。突然,孟强说:“我他妈是因为她是你朋友才对她那么客气。哪里知道她竟会误会。”我笑道:“这不挺好的吗?也把我救出了感情的深渊。”
此后,我和孟强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惟有那次没来的济仁,正忙着改行,我们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我卖猪肉赚了钱,现在改行开花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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