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三《语文》第五册,有冯友兰的《人生的境界》和赵鑫珊《人是什么》两篇,逼着学生反思“人是什么”或“我是谁”,要他们写出见解来。站着说话怕腰疼,只好逼自己也写,也来问问“我”是谁。
“我”是谁?“柴立中”三个字根本代表不了“我”,虽然它是笔名,能揭示“我”的某些方面。说我是老师,也不太肯定,因为照韩愈所说,老师是要能“传道受业解惑”的,我受业解惑差强人意,传道则敬谢不敏。说我是父母的儿子,也不太像,因为自从工作以来,很少回家;结婚以后,更是自扫门前雪,没有多在父母膝前承欢。说我是女儿的父亲,妻子嫌我不管她的学习,说我是丈夫,妻子说“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说我是第七、第八届政协委员,会上我很少发言,也没写过提案……。我今年三十七岁了,虽近“不惑”之年,要真问“我是谁”,我还是“惑”的,说不清楚我到底是谁。
活了大半辈子(以“人生七十古来稀”论),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样的人生似乎不值得活的。可是别人不这样看。他们看我有固定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月收两千元),有很好的学问(虽然不知道有多好,或许只看到藏书比他们多),有当县长的老婆(应该加个“副”字,但一般都省了),有近百个平米的居室,有六位数的存款;女儿读书不错,家人身体健康;教书的事业虽不见得蒸蒸日上,而饭碗之铁似不可动摇。总之,“我”该很幸福的,很值得大活特活。
“我”很幸福吗?扪心自问,三十多年的人生,没经历什么波折,诸事顺利,要说幸福,好象也算。但我却不爱笑,不是因为不快乐,而是心头少事,寻常的得失难以觉得有趣。现在是上得一堂好课,觅得一本好书,查出一个僻典,有几分钟的窃喜,其他发工资,领奖金,也觉得理所该得,而搓麻将输钱倒不气,恼的是玩的人不爽。喜怒都形于色,毕竟修养还不到家。至于值不值得活,也不容易回答的。有人说:无希望活不得,有希望死不得。我的教书,是无希望为特级教师的,所希望的是将来有“立言”不朽的一日,但那又在不可知之数。如此,活的底气似有不足,但我现在却不想死。
不想死就得有活的理由,古代人说是“父兮生我,母兮掬我”,我得为他们而活,现代人看来不信这个了,他得为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史铁生找到的是:死是必然会来的,故不必去寻死,剩下的就只是怎样活好的问题。“要活好”是他活着的理由。一切哲学、宗教,都从追问“人是什么”入手,到头来,都是以回答“人应该怎样活”作结。逻辑学上叫“偷换概念”,但因为死亡的不可变更,答案也只能如此了。所以赵鑫珊虽然问《人是什么》,却写成了“人是由三部分组成的:对往事的回忆、对现在的把握和对未来的憧憬。”我的活的理由,向来也不曾想过。我只在小的时候,大约七八岁时,想:“我”是谁呢,别人肯定也会想“我是谁呢”这个问题,他们说的“我”显然跟我说的“我”内容不一样,如果我生在小福全(我儿时的一个伙伴)家,“我”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会不会再想“我”呢?对这个问题,幼小的我当然无力回答,但它是我生命意识觉醒的一个标志。现在读了《说文解字》,知道:“我,施身自谓也。或说:我,顷顿也。”“我”是自己对自己存在的认知,就像偷吃了“智慧果”后的亚当、夏娃发现自己光着身子一样,人开始有了物我之分、人我之别,人的烦恼、罪孽从此滋长。所以佛教叫人要无我相众生相,儒教也讲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我”只是“顷顿”的存在,因此把握现在尤为重要。但那时的我,虽不知道这些,却妄图把生命记录下来,并尽力做了,就是从初中到大二的日记。后来日记虽因恋爱不成而终止,但读书明理,基本使我找到存在的价值,那就是冯友兰所说的“觉解”。周国平把“觉解”演绎为“世界的广大是跟人的认识成正比的”,我的存活理由,应该说是我的世界广大了。觉解不需要创造奇迹,我们能从平凡中见出的意义越多,世界就越广大,人生的境界就越高。我自愧不能到“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支撑我活着的力量,只是“明白的度日”而已。“我”知道我正在教育孩子,我正在和老婆吵架,我正在生气,我正在聊天,我正在喝酒等一切事,所以我不是在打敌人,生气打人时下手很轻,愤怒骂娘时不说离婚,聊得热火朝天时不搞网恋,喝得天旋地转时不发酒疯。“我”是谁?“我”,只是一个能较为明白地生活的普通人。明智的生活,比之大多数“无明”之人,我活下去的理由还是很充分的。
近四十而差能“不惑”,还远远不够的,我希望我能“耳顺”,能“知天命”,能“从心所欲不逾矩”,到那时,庶几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之一日,此生也可算“不虚此行”了。
2007-9-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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