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柴培军

发表于-2007年09月06日 下午6:07评论-1条

乡下人称母亲为娘,一般不叫妈妈,我也如此。

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农村,又赶上轰天闹地的疯狂时代,所遭受的苦难不可胜数,在幼小的记忆里,是一串苦涩的回味。

我小时候,全村只有一位在城里工作的,娶了一个城里女人,生了个白胖的儿子,叫小明,跟我一般大。

城里人毕竟与农村人不同,叫娘“妈妈”。我偷偷地问娘这是为什么?娘说:“城里人,吃国粮的。”

于是,城里人似乎是上帝的宠儿,是高等人种。小明天生这种优势,不仅耍乖弄娇,还事事当先。我可不依他。

一次,他抢我一个娃娃模(用和好摔细的胶泥在烧制好的底模上套印而成),我向他要,他却先骂“妈的”,我知道这是骂娘,边还骂他“妈的”,边举起泥乎乎的巴掌,他坐地伸胳膊蹬腿哇哇大哭。

大人们闻声赶来。娘不问青红皂白先打了我几巴掌,我边哭边强着评理。

“野毛娃子!”她的爸妈来了,满脸的怒气。母亲忙去陪笑赔不是,又去劝哄小明:“小明乖,我打他了,让你娘抱抱!”

“来,妈抱抱,别跟没教养的东西玩!”那穿高跟凉鞋的女人把“妈”说得很重,扯起小明走了。

难堪极了,母亲又只好讪讪地跟旁观的人解释,道歉。

“妈妈,咱也走吧?”我拉拉娘的衣襟。娘就是妈妈,妈妈就是娘啊,小明是人,我也是,他娘是妈,我娘也是啊。

娘却惊愕了,似乎不是叫的她,接着是人们的讥笑:泥娃子怎么敢叫妈,那又黑又粗糙穿的近乎寒伧的人怎配应妈!

“妈妈”,不只是称呼,而是地位和身份的标志!

“走!孩子!”娘抱着我,背后传来人们的嘲笑声。

娘很少流泪,当时却分明看到她眼中的泪花。

母亲很是坚定地把我们兄弟姐妹依次送进学校,贫寒的家境使他们辍学,较差的成绩让母亲失望,只有在我身上,娘看到了希望:“孩子,娘就指望你了。”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困难的生活是无情的,一家人的温饱成了大问题,说真的,槐花槐叶,榆叶榆钱榆树皮,苦菜……凡是能吃的,都塞饱过我的肚子。

母亲做甏枣,既是穷困生活中的甘甜,又是痛苦中的辛酸。

我很喜欢吃甏枣。

俗话说“七月十五红皮枣,八月十五枣打了”。每年七八月间是枣红的时候,也正是做甏枣的好时机。

枣从树上打下来,挑捡没有伤痕的,洗净,擦干水,再用酒洗过,放进刷干净的缸、甏、罐里,盖上盖儿,用泥封实,就可以耐心的等着吃了。

两三个月过去了,揭开盖儿,一股股醉人的醇香迎面扑来,用干净的筷子夹出来,放进口中,嗬,又脆又酥、又香又甜、带着酽酽的酒味儿的甏枣,连心都给陶醉了。

母亲做的甏枣最好吃。印象最深的是我七岁时,刚上学的那一年,跟小明干仗的第二年。

那年,枣结得很稀少,连个生枣也是数着吃,到了该做甏枣的时候,树上所剩已寥寥无几。打下来,左挑右捡才装了少半罐,眼巴巴的我望着母亲用泥封住口,好像封住了我那颗馋馋的心。同时,母亲又发出警告,年关不到,不开罐,谁敢碰一下罐子,当心屁股。

我无可奈何,吃饭、睡觉脑子里都装着那只藏在瓜干囤旮旯的罐子。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老师到公社开批斗会,放学早,我飞快地跑回家,越过矮墙,找到钥匙,打开门,径直向朝思暮想的地方钻,掀开泥口未干的罐盖,把手伸进去……

“吱呀--”忽然听到篱笆门响。坏了,来人了。我急忙抽出手来,一直身,哎哟,额头撞在破囤外戗的荆条棍上,热辣辣的疼,用手一摸,呀,血沾满了双手。

母亲回家拿口袋分地瓜。看我满脸是血,又看到地上的罐盖,什么都明白了。她气得脸色铁青,右手举得高高的,恨不得把我打入地下,我想哭不敢,怔怔地站在那里。

母亲的巴掌没打在我屁股上,却慢慢地垂下去,拉过我,搂在怀里,眼含着泪水,默默地擦我脸上的血。

“吃吧”。好大一会儿,母亲把罐搬出来,掏出大半碗。

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明白了母亲举起又放下的巴掌,理解了她眼里噙着的泪水。一个也没吃,又倒进罐里,自己和泥,重新封上。她下地了,我把罐挪回原地。

当过年的爆竹响起的时候,母亲高兴地让我打开罐盖,满屋里弥漫着沁人心肺的馨香,像陈年老窖般散发出浓烈的芬芳。那年的甏枣特别好吃,凡是吃到的亲戚朋友没有不夸母亲的手艺的。

酸楚的生活的印记如同脸上的疤痕一样难以抚平,困苦生活对母亲爱子之心的伤害,我那时怎么不理解?现在,不,直到永远,我又怎么能够忘怀!

我真想吃甏枣,真想咀嚼那酸甜苦辣的回忆!

如石缝中的小草一样,我顽强地成长。功夫不负有心人,八六年的八月二十六日上午,我兴冲冲的举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到家,满院子是贺喜的人,这时候娘却不知为什么竟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小,叫妈妈!”

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妈”。

“看,大闺女似的,再叫,大声!”娘眼里仍含着泪花,欣喜激动。

苍苍白发染上母亲的鬓,我也到远方去工作了。

一年后,我领女友回家,娘在村头树下放羊,女友并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叫妈妈,娘高兴得边应边啧啧称好,一块儿放羊的另几位老太太眼馋得出火,赞叹不已,羡慕不已。

生活才算步入正轨。但平淡的生活之路上的散事琐闻似乎不曾在脑中留下多少印记,惟有高中生活成了艰苦奋斗拼搏的话题。

“同学们,好好干,我们都是乡下的孩子,这关系到大家的前途,是关系到你们的孩子是叫‘爸爸’还是叫‘爹’的问题!”班主任老师又生动幽默、又感慨认真地劝大家。

于是我们便通宵达旦地玩命学,老师的题海战术、车轮战术……压得学生喘不过气来,于是有了神经衰弱,于是有了面黄肌瘦,“为伊消得人憔悴”,一个个孱弱的书生就是这样压塑出来的。

学习这样辛苦,生活仍是艰苦。不太熟的窝窝头儿,当镜子照的面汤儿,难得吃上菜儿,上高中,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在新时代过的清苦生活。

星期六回家改善生活,成了寄宿生单调学校生活中的奢想。

楝子花开,孩子家来。每到星期六,母亲就站在门口高大的楝子树下盼望我归来。

娘说这棵高大的楝子树与我同岁,现在已有一抱粗细,什么材料都中。

初夏,紫丁香般的花蕊落英纷坠,一个个嫩绿的楝子豆儿如初生的婴孩活跃枝头。炎炎烈日下,象捉迷藏的顽童在叶间隐现;秋风摘去黄叶,黄澄澄的楝子豆挂在枝间;大雪压枝,树上悬挂的仍是一嘟噜一嘟噜的楝子。或许因它经年不落,人们才称之为楝(恋)子吧。

它难道真不落么?秋风扫落叶的时日,母亲抱着一根长竹竿在院前的大楝树间摆动,一阵楝子雨纷落,我提着小篮捡,大山雀在远远的槐树枝头“嘎-嘎-”地叫,似乎在乞求手下留情:它们靠偷叼楝子熬过漫长的冬季。我们也需要,需要打楝子烧锅,烧锅熬玉米面糊糊,玉米面糊糊在当时的农村也算得上美味。

我在星期六下午准会享受这美味。上中学住校,少回家。母亲在楝子树下盼我回家,我在学校归心似箭。她常常说:“只要站在楝子树下打三个喷嚏,准是你回家。”我笑她太迷信。母亲在高大楝子树下打喷嚏又增加了我一个可笑的梦,有时还会有两个鸡蛋圆圆的滚进梦来。

时光荏苒,岁月如逝。成家立业,事事碌碌,很少回家,很少见到皱纹深深、小脚背驼的母亲,但每到周六,总是想到母亲又站在高大的楝子树下,企盼我归来。偶尔回家,也吃不到用楝子煮的饭了,或许是树太高了,母亲说用楝子煮的饭苦,是楝子的苦烟串了的缘故,我却没印记,只记得楝子打在身上好疼好痒。

又是夏日风暖,枝杈间的楝子拨弄着我的思绪:母亲把我挂在心上,我岂不是楝子挂在母亲的枝头?

是啊,这些话,不用给母亲说,她的心里跟我保存得一样多;这些事,不用给母亲提,她心里想的比我写的还要清晰。

娘啊,您虽不识字,但心里却有无限的真知;您含辛茹苦把儿女养育成人,儿女却无以报答养育之恩,既不能为您作记为您立传,也不能让您的业绩天下流传。儿女才疏学浅,不能让您的形象光辉灿烂;您太普通太平凡,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乃至我们生活栖息的地球上随处可见,您仅是千千万万平平常常母亲中的一员!正是这平平常常的母亲,延续了人间的烟火,铺平了人类前进的通途,历史车轮才得以滚滚向前!

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骚客把母亲颂扬,他们呕心沥血为您赋下多少诗词华章,“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正是孩子欲说又没说出的肺腑之言。

祝妈妈幸福!祝母亲平安!祝娘长寿!东海南山永远!

本文已被编辑[王先林]于2007-9-6 20:25:1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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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王先林点评:

娘是每个人生命的起点。作者对娘的爱和记忆,化作字字珠玑,欣赏。

文章评论共[1]个
柴培军-评论

乡村教师乡间小路是在条青纱帐中蜿蜒的弧线一端系着家庭一端连着校园灰尘掩饰不住岁月刻在额头的纹痕强壮的青年已经驼背鬓发斑斑神奇的双手可以点石成金让狗娃跃过龙门臭妮变成了金凤凰翱翔蓝天贫困孩子的扬起了理想的风帆辛勤的汗水重塑了后辈人生的灿烂慈母般的关爱胜过三春阳光严父般方正把谬误矫枉朋友的诚挚如同甘霖润心无间的师生情隔代唱响蜡烛、灯塔、太阳……只能折射他高大棱台的一个侧面的光彩园丁、春蚕、老黄牛……众多华美辞藻堆砌使用也显得苍白狭隘生命如歌颂不尽人生的平凡纯朴硕果累累透视事业的芬芳安贫乐道的师魂魅力绽放十里八乡都敬佩做了爷爷的孩子王不羡慕别人收获着富裕和荣耀孩子的欢乐和成长是最好的酬报清贫的生活也不在意待遇的菲薄热桌子凉凳子把灯火苦熬披星戴月四季挥舞红色的镰刀雄鸡高唱欢送悄悄早离家门默默呼唤迟迟晚归的是缕缕炊烟矢志不渝献身杏坛的别样痴情无怨无悔的选择是今世也是来生2009-09-10at:2009年09月19日 早上8: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