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家住江南小镇,房子是那种前院后屋的模式。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是个瘸子,柱着拐杖,一条裤腿空荡荡的。父亲是镇上一家集体单位的临时工,收入微薄,维持家庭的生活颇显艰难,母亲就在家干一些糊纸盒、钉扣子之类的手工活,补贴家用。
七岁那年,我上小学了,从第一天起,上学时母亲就柱着拐杖送我到院门口,叮咛我路上小心,然后看着我消失在门口那条石板小巷的尽头。放学到家,我又总能见到母亲柱着拐杖靠在门檐下,等我到了跟前,母亲就腾出一只手为我整整衣衫,掸去身上的尘土,爱抚的摸着我的后脑勺说:“饿了吧,锅里有点心”。渐渐的,班里的同学都知道我有一个瘸腿的母亲,淘气的几个就常常在我放学回家时跟在我身后,边走边唱:
“跷脚 ,跷脚, 你慢慢的跷,
跷得快了要跌跤,
跷得慢了要迟到。
跷脚 跷脚--- 等过了我家门口,就哄笑着散去,每次母亲都会冲他们尴尬地笑一下,然后照例让我进屋吃点心,可是我总是觉得因为母亲我才被同学们取笑,抬不起头来。
一天放学后,我故意在学校磨蹭了一会儿才回家,心想这回总不会有人跟着我了,谁知就在我拐进家门口那条小巷时,身后又传来了边走边唱的嘻笑声。走到家门口时母亲象往常一样伸手来拉我,但我没有停下来而是用力一甩,摔开母亲的手跑进了屋,我感觉到母亲在那一瞬间的不知所措,进了屋就装作没事一样,吃起了点心。但母亲似乎意识到什么,进屋后没有说话就坐回桌前糊起了纸盒,窗口暗淡的光线让我无法看清母亲脸上的表情。那以后,上学时母亲不再送我到院门口,只是不忘叮咛我路上小心,放学回家在门口也看不到母亲的身影了,开始还觉得不习惯,但那些同学也没有了再跟着我边走边唱的兴趣了,我也就觉得挺好的。
到上中学时,父亲开始经营起一家杂货店,家里的生活条件好转了,父亲持意进县城给母亲买了架轮椅。也许是童年的经历在我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我从不带同学回家玩,更不会推母亲出去走走了。终于,我如愿以偿的考上大学,入学前几天,母亲为我准备着行李,脸上露出了从末有过的喜悦,话比平常多了些:什么火车上别和陌生人搭话;转车时别忘了行李;到了马上来信;独自在外要注意身体;父母不在身边,遇到困难找老师之类,我只是不时“嗯,嗯”地应几下。
离家的那天,母亲坐着轮椅穿过小院,送我到门口,对父亲说:“你送阿敏去车站吧,我不去了”。我想让母亲一起去,但一想到旁人异样的目光就没有了勇气,刚要和母亲道别,父亲却一脸严肃的说:“阿敏长大了,这件事情应该让她知道了”。父亲推起轮椅走上了石板小巷,微低着头说:“小时候怕对你的成长有影响,瞒着你,现在你是大人了,就告诉你吧”。我疑惑的望着父亲,不善言辞的父亲向我道出了一切。
母亲原本是上海人,只因外公生前曾当过国民党的小官,虽然是独生女,也在二十岁那年插队到了小镇,后来就跟父亲结了婚。结婚二年后才有了我,就在生下我的那年,母亲接到了上海外婆的来信,说象母亲这样的独生子女可以回上海,并且已经为母亲办妥了手续。可是母亲看着嗷嗷待哺的我又看看父亲,最终决定不回去了,外婆对此颇有怨意,怪母亲不为她着想,因为外婆在上海也是孤身一人。
在我三岁那年,突然接到外婆病危的电报,于是父亲和母亲带着我赶往上海,赶到时外婆已经在医院去世。料理完后事,父母亲准备赶车回家,经过一家商店时我喊口渴,父亲便去买汽水,母亲身心疲惫的牵着我的手坐在门口台阶上,可能是被街对面店门口挂着的各色气球吸引,我突然挣脱母亲的手,摇摇晃晃的跑向对面,等母亲回过神来,一辆车正向我驶来,母亲发疯似的奔向我,在最后时刻她扑倒在地,把我猛地推向路边,尽管司机急踩刹车,车轮还是辗过了母亲的右腿,膝关节粉碎性骨折,旁边的人都说要不是母亲,那车轮压着的肯定是我。母亲被截去了右下肢,而我只是磕破了脑门。母亲和父亲说好,回小镇后隐瞒真相,只说母亲自已不小心被汽车撞了。
我早已不能控制自已的眼泪,心中说不清是愧疚还是悔恨,我无法用语言告诉母亲我此刻的感觉。母亲啊母亲,别人的母亲只给了自已的孩子一次生命,你给了我两次,我却因为那点自卑感怨恨你,自卑也仅仅因为母亲是个瘸子——只有一腿条,而那条腿是因为我失去的,我竟然不让母亲站在门口送我等我,竟然从不和母亲一起出门,母亲,我都做了些什么呀---?
我半跪着趴在母亲的胸前,呜咽着,母亲平静的抚着我的头发说:“敏儿不哭,该走了,别误了车”。我抬起头望着母亲的脸庞,这些年我几乎没有好好的看过母亲,母亲已不是那时等在门口的模样了,脸色显得很苍白,皱纹爬上了眼角。我忍住泪水起身走到母亲身后,父亲欣慰的笑着向我点点头,我推起了母亲走向车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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