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县一中的教师于淑芬终于等来了这次机会,学校里最后一次集资盖房开始了。这一次和以前不大一样。
于淑芬老师今年四十一岁,个不高,身材挺好,看上去有憔悴,别人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心里非常明白。这都是为了房子啊。提起房子她就伤心得不得了。孩子都十四了,自己还住在丈夫单位的平房里。房子破的要命,顶上的瓦让人换了一次又一次,墙皮都脱落了,里面一年四季都很潮,没有干簌的时候。她怀疑自己的病和此有关。让人难过的是,一出门就看见墙上模糊的毛主[xi]语录,这让人感到和时代有些不时宜。
她的丈夫霍成强就是为了房子死的。想起他,于淑芬的心就疼的厉害,老觉得对不起他。那一年,霍成强的厂里开会说要盖房。研究的时候,下面一片嘘嘘声,职工们都说价格太高,贵的离谱,怨言此起彼伏。谁也没有想到,职工却在暗地里忙着送礼,报名,交钱。霍成强听说后就再也坐不住了。
那年秋天的晚上,天下着小雨,蒙蒙的,象是有薄薄的雾。霍成强缩了身子,坐在墙角的破沙发里发呆。于淑芬则缩在被子里看电视,她听见霍成强低声的叹息,就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成强,你想什么呢?霍成强就说,我听说报名的已经不少了,我们要报名,估计得给厂长送点礼物。于淑芬瞟了一眼在小间里做作业的儿子说,我看你们厂长是故意的,哪个单位不在这样的大事上定标准?说归说,还是让霍成强去一趟,走的时候,还为他系上了雨衣上的纽扣。出门时,霍成强被院子里的石头拌一下,差一点摔倒。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院子,自行车带起的泥巴摔了一路。看到他走,于淑芬的胸口忽然疼了一下,想是被人捣了一拳,她站在门口看到影子消逝,心好久才平静下来。
没有想到,霍成强出事了。拐弯的时候,一辆货车拐得很急,看见他时,司机慌得连刹车也来不及了。霍成强连哼一声也没有,就象一块石头倒在地上。破自行车成了麻花。司机吓的手不住的哆嗦,掏了几掏,才掏出手机,拨了救助电话。于淑芬裹着雨水到医院时,霍成强已咽了气,他平静地躺在床上,脸白的象一张纸,右边脸上的於血看上去非常明显,嘴角肿得老高。于淑芬的世界整个塌了,连哭的劲也没有了,愣愣的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阵,忽然感到血液停止了流动,全身一下子变得冰凉。终于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晃了两晃,差一点倒在地上,亏了儿子扶了她一把,于是,抱住儿子大哭起来。
霍成强为了房子,永远的走了。活着的人得继续生存。要是儿子学习好,于淑芬就不打算弄房子了,可是,儿子学习不行。自己就想让他学一门技术,在自己的身边安家。可是要没有房子,哪家姑娘也不会嫁给他的。为了儿子,自己就是豁了老命也得去争取一套房子,何况还有优惠条件呢!
说起要房子,于淑芬就有说不出的苦,第一次集资,学校里的教师们明争暗斗,各显其能。弄的校长很被动,最后拍了桌子急了眼。谁也不照顾了,全凭自己的贡献大小,于是就按教龄长短来排先后。这样,谁也说不出别的来,那一年,差两名就到她。好不容易到了再集资,于淑芬想,这回可是板上钉钉的了,没想到,学校里又变了卦,成了按职称。于淑芬是上世纪的中专生,条件明显不够,又错过了。这一次和以前不一样,一中有三个助教任务,要去的是最远最苦的三石峪。年老的教师不愿受这个苦,年青的教师不愿受这个累,学校里没了招,就有人出主意说,如果有谁愿意去助教两年,学校里就优先让他集资,不管他是什么条件。更诱人的是,可以任意挑选。这让于淑芬激动了好几天,和谁也没商量,就乐呵呵的去报了名。临走前,她给姐姐说了,说的时候,竟流了泪,她求姐姐常去学校看看住校的儿子。姐姐有些舍不得,架不住她的硬磨,就含着泪拍了拍她的手,算是同意了。
三石峪在山凹里,条件有说不出的苦,让人最担心的是村里严重缺水。他们吃水全靠天,雨水充沛时,就集中在一个大池子里,缺水时全村人就将就着用。于淑芬来了后,全村人都让着她,先让她尽情的用。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这里的风景就象画一样,有说不出的美。天瓦蓝瓦蓝的,大片的林子象绿色的毯子,早晨自己会被多年前的鸟叫唤醒,晚上,没有汽车的鸣和让人嗓子冒烟的音乐。时间长了,自己的失眠竟渐渐好了,呼吸也舒畅了。
这里的人对她很好,总有人家让衣服破烂不堪的孩子,给她带一些好吃的,看着一双双纯净的眼睛,自己的心里别提多有难受了。没事的时候,她就扶着黑黝黝的门框想属于自己的新房子。大而亮的窗户,整齐的地面,光想想就叫人热血沸腾。看看这里,孩子的教室竟只有几间低矮的草房子,自己的心就一点点的下沉。
回家的时候,于淑芬就忍不住去工地看看。第一年暑假去时,楼房的主体已经起来了。大老远就看见手脚架中崛起的新楼,自己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站在下面仰着脖子笑。后来,觉的不过瘾,就上去摸摸。进进出出的民工就直勾勾的看她,仿佛她是坏人似的。让她忘不了的是,第一次走进属于自己的房子的那天。她给民工说了不少好话,他们终于让她上了三楼,上的时候,她的心跳得厉害,象是和霍成强第一次约会。在她的房间里,正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在刷墙。白的刺眼的涂料,让人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她心情愉快地在自己房子里随便的走,累了就和那个民工说话。那个民工穿得非常破旧,上面有不少涂料点子。脸有些胖,从近处看,竟有些象霍成强。于淑芬的心马上就要蹦出来,装成没事的样子和他说话,开始,民工有些不自然的龇了龇牙,黑黄的牙齿,让她有些恶心。时间长了,她就知道了这个民工来自自己助教的三石峪,出来就是为了挣钱盖房子娶媳妇。说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片迷惘。
于淑芬再回来,去看房子时,就精心做了一些饭菜。再去找那个民工,却没有找到,就忍不住向别的民工打听,说他是自己朋友的亲戚,来给他送点吃的。别的民工一脸的苦闷,说,他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双腿残了,被老板赶回了家。她一听,心一下子就空了,回家时,泪禁不起流了下来。
最后一年的夏天,山里忽然刮起了大风,不久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她站在教室门口,看着雨点激烈地打在青石板上,她的心不安起来。觉得破旧的教室在风雨有些摇晃,她开始以为是错觉,仔细一看,墙真的有些晃动。她意识到不好,就对孩子们大喊,快跑。孩子们明显的愣了一下,然后就乱哄哄的向外跑,由于心里害怕,孩子们哭着集中在了门口,于淑芬一只手制止混乱,一只手向外推孩子。一个学生年龄比较小,被这种情况吓晕了,愣在了破教桌前一动不动,于淑芬疯了一样把他抱起来向外跑。到门口时,教室终于顶不住大风雨,轰得一声塌了下来,于淑芬用最后的力气把最后一个孩子推出了门口的泥巴里。
于淑芬被砸在了教室下面。
雨终于停了,三石峪的所有人都哭了,校长捶着自己的胸膛说,自己对不起于老师,她写的关于危房改造的报告还没有来的及上交,就出了这档子事,要死的应该是他啊。在他们一片哭声中,一个人拄着拐杖被人扶着默默地走了过去,村民一看,是被救孩子唯一的亲人,孩子的舅舅,他们自觉的闪开了一条路,只见他艰难的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抱起了于淑芬,用颤抖的手为她抿了脸上的泥巴,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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