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休日回家看望母亲，母亲的老屋门紧锁着。侄儿告诉我：“姑姑，我奶奶去后山了，我带您去！”牵着小侄的手，我走在儿时曾经走过的那条通往后山的路上，尽管很努力地睁大眼睛寻找，但岁月的烟尘已经湮灭了我曾经留下的足迹。找到母亲时，她正坐在夕阳下的小山坡上，望着眼前正在新建的旅游区，表情很复杂。

我轻轻地坐在母亲身边，母亲的神情很凝重。嘴里喃喃地说：“这里正在建旅游区，我们的村子就快没了。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啊！当年，你爸就在这里骑着高头大马将我迎娶进门的……”

我安慰母亲：“妈，新建旅游区是好事啊！以后免得我跑这么远回来看您了，拆迁后就将房子买到我们小区吧，这样我就可以天天下班后来您这里蹭饭吃了，再说了，您以后年纪大了我也好照顾您嘛！”母亲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呆呆地看着夕阳下的建筑工地，直到暮色笼罩。

我无法考证，当年祖辈是为了躲避战乱还是为了逃避饥荒而千里迢迢从湖南迁居到这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的。小山村因座落在三面环山的一块平地上，也因西边有一条路通往外面，而得名西坑村。

小时候，曾听奶奶说过，当年她和爷爷披星戴月、闻鸡起舞地劳作才将伯父和父亲从西边那条路上送进了学校的大门。不曾想，从这条路上走出去的大伯与父亲一个读军官大学当上了军官，另一个也从学校考出去当上了一名飞行员。按理来说，他们有出息了，爷爷奶奶应该感到欣慰才是。结果因为大伯是国民党的军官，在那个年代有家无法回。望穿双眼的爷爷奶奶拄着拐杖跋山涉水来到父亲所在的部队，硬是用那浓浓的乡音和着眼泪伴着一声声乳名将在蓝天上翱翔的父亲变成了一名地质工作者。父亲转业到地方也只为能离爷爷奶奶近一些，因为爷爷奶奶那里才是父亲的家园。也就在那年，父亲娶回了花容月貌的母亲。从此，父亲就奔波在单位与回家的路途中。

离开了自己热爱的事业，父亲只有将希望寄托在我们儿女的身上。从他给大哥和二哥取一个叫兵一个叫军的乳名中，就可以体会到父亲未能如愿继续当一名军人的遗憾。父亲说，当年他就是从村子西边那条路上走出去飞上蓝天的，他希望我们能从这条路走出去，要比父亲飞得更高飞得更远。但是不管我们飞得多远，都要记得回家的路。这里有故乡的老屋，有屋顶上空的袅袅炊烟，有父母亲殷切眺望的双眼，还有父母亲对我们声声乳名的深情呼唤。可是还未等到我们翅膀渐丰，父亲就追随着爷爷奶奶长眠在了生他养他的土地。

大哥和二哥就在父亲走后不久相继离开了学校留在了母亲的身边，而我却带着对故土的眷恋飞向了远方，飞离了母亲的视线。从此，回家的路对我来说很遥远，远得我一走便是十年。十年后，我终于调回了故乡。脚踏着这方热土，我热泪盈眶，因为在我的脚下的土地里，躺着我的父亲、我的爷爷奶奶还有我的祖辈们。这里才是我生命的根，这里的一朵小花一丛青草、一泓清泉一把泥土都是身处喧嚣红尘中的我温暖的记忆……

村口的一幢崭新三层小别墅是二哥的家，他的家中现代化电器一应俱全，一双儿女绕膝，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尽管生活条件好了，母亲也完全可以住进哥哥的新房，可任凭哥哥多次劝说都未能说服母亲离开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屋。如今，母亲依然居住在我儿时留下无限回忆的老屋里。经历了近百年的风雨，那些斑驳的墙体上长满了绿色的苔藓，恰似岁月老人那张沧桑的脸。尽管母亲将老屋打扫得很干净，但仍难掩饰墙面的阴暗晦涩。老屋旁的泥坯屋子都因房主搬离了村子，或搬进村中的新房而失修倒塌或被拆掉了，只有母亲居住的老屋还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更显得老屋一派落漠与颓败的凄沧。

老屋前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塘边有一大块平坦的空地，地上有一棵老树，树干粗壮得要几个大人手拉手才能将它围拢。这棵树我虽然叫不上名字，但却一年四季枝繁叶茂。记忆中童年的夏日午后，村子里好多人家都会在树下乘凉。男人们拿着竹床板或睡椅，就在树荫下聊着他们的庄稼，然后惬意地午睡。女人们坐在树荫下的青石板上，谈论着自家的男人和孩子，一脸的满足。而我们几个女孩子就在树下玩“踢房子”的游戏，稍大点的几个男孩子，一会儿爬在树枝上，一会儿跳入池塘中，他们就像一尾尾鱼儿，在池塘中快活地游来游去。我玩累了便会羡慕地看着池塘中光屁股戏水的小哥哥们，幻想着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们一样一个猛子扎到池塘对岸。然后从岸边菜园里的瓜棚架下偷摘几条鲜嫩的黄瓜，就在水中头顶着片荷叶遮住大人们的视线，然后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们稚气又得意的笑声还清澈地萦绕在我的耳畔，可转眼他们都已经长大离开了故土，去了远方。

如今暮色下的池塘中，母亲养的几只鸭子还悠然地在水面上嬉戏。虽然这里失去了往昔的热闹，但依然是一幅生动而宁静的美图，让久居闹市的我突然变得清澈如水。看着眼前的大树枝条延升到池塘上空随风轻舞，我真想问问这棵老树，当年那些嬉水的孩童如今去向了何处？他们在外春风得意或身心疲惫时是不是还记得这口池塘还有这条回家的路？

村子西边的路通向一个大水库，水库方园千亩，十几个村庄的庄稼都靠它来浇灌。水库四面环山，山上种满果树。果子成熟的季节，幼时的我会跟着小伙伴们偷摘几个尝尝，但严厉的父亲知道我到偷摘后不会轻饶我，他会罚我跪在上厅，在我没有认错并发誓不再也不会去做坏事时，任凭母亲怎么求情，父亲都不会让我起来。

水库水域很宽广，水库中鱼肥虾壮。那肉质鲜美的鱼虾曾经丰富了我童年时的餐桌。尽管现在海鲜也尝过不少，可却再也没有吃过幼时水库中这样鲜美的鱼虾了，每每忆起，便会口舌生津……

如今，村边的这个大水库将要建成一个大型的水上乐园。是旅游热给这个水库带来了活力，也为西坑这个风景秀丽的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小山村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水泥公路早已铺到了家门口，轰隆隆的机器声划破了这个小山村的宁静，昔日的西坑村将改变她的模样……

离开时，母亲送我到村口就不肯再像以往一样将我送到水库那头了。我知道，她怕见到水库那边工地上那些笨重的铁家伙会缓缓开进村里，母亲苦守了大半辈子的家园将彻底消失。回望西坑的风景，我不禁在想，如果母亲的老屋和哥哥的小别墅还有整个村庄的建筑突然消失了，我还能以怎样的方式去追忆我的童年，去触摸那些温暖的记忆？那时候，我是不是再也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寂突然袭上我的心头，以后我回来是不是还能行走在我儿时长大梦开始的地方？我这才体会到母亲心中的惆怅，因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还是故土啊。我想，也许在某个夕阳西斜的傍晚，母亲会在新居的窗户里向着家乡的方向眺望，她的眼里一定会很潮湿，我也会……

虽然有些伤感，但不久以后西坑人将永远走出这个美丽的小山村，就像我们的祖辈们当初从湖南迁居到这里一样，会走出去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去开创更加美好的新生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