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案头插上了一束刚刚买回的折枝桂。看着它,我心里不竟悄悄的唸道:哦,外婆的家乡应该又到了桂花飘香的时节吧!
在我的记忆中,七月半的鬼节一过,只要秋露润上几天,开怀村房前屋后的桂树就会从深绿的叶下子下一都鲁一都鲁的冒出许多花蕾来。
那蕾,由浅绿变乳白,进而变鹅黄,当最后变成灿灿金黄的时候,整个村子便融在了沁人心脾的幽香里。
那香,似兰、似蜜。那浓烈的幽香几近醉倒了全村人。
在这时节,如果外婆依然健在的话,一定又会把晒席拿出铺在老桂底下,一面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面说:“娃,快拿扫帚抹布来!”
听到这话我就知道,外婆要做桂花糖了。
每当这个时节,玉米、辣椒要收挂在房梁屋檐下;稻谷要簸干扬净后收进楼上的屯里;田头地垴的瓜瓜豆豆,该晒的要晒,该藏的要藏。在外婆心目中,就连这老桂的花也要一粒不拉的收起来。
那时节,只要晚饭吃就,外婆便会牵上我说:“娃儿,扫花去。”
与其说是扫花,还不如说是乘凉和休憩。
忙乎一天后,坐在老桂底下的席上,让桂花随着微风象三月小雨那样轻轻的,柔柔的飘落在身上,嗅着那迷人的幽香,哪还会有一身的累、一身的乏呢。
每当这时,我总是依在外婆怀里,看着老桂摇弋的树梢里一天大似一天的月,让外婆一面摇着莆扇为我驱赶蚊虫,一面讲着那些引发无穷遐想的月婆的故事。
在外婆的口中,这渐赢渐满的月总是奇幻无穷。
她告诉我,月里也有山、也有水、也有田、也有地,也有人在那里种庄稼,也有我们家里的养着的这种鸡崽和猪娃。
她说,吴刚常娥吃的也是玉米饭;玉兔吃的也是田埂上的那种剪刀草……
头顶上的夜空,星星一层又一层,数也数不尽;那些云,移走了一片又飘过来一层。它们就象外婆口中月婆的故事,无穷又无尽。
有一天外婆问我:“你看看,吴刚常娥正在做什么?”
“不知道哇。”
“憨娃儿,他们也是在做桂花糖呀。要不信,你就仔细看。”
记得那天,天上还是一轮将满未满的月。往日我心中的吴刚、常娥和玉兔已经依稀可辩,我还真想看看他们怎样做的桂花糖。
我就那么看呀看呀,不知怎的,看来看去仿佛都是外婆的身影。
我看到,场院旁的这棵老桂就是月里的桂树,坐在桂树下的不是嫦娥和吴刚,而是外婆和我。我看到的是,外婆正在将晾干的桂花和上蜂密,就着温火熬啊熬啊,一直熬到处处都飘出了令人谗液欲滴的桂花香。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盼着吃上外婆香脆可口的桂花饼。
当外婆把玉米面和上核桃花生仁再倒进她熬的这种桂花糖,开始就着温火翻烤那些焦黄焦黄小饼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期盼的节日就要到了。
中秋是一年只有一次的节日。在农村,它没有媏午的那种冷、那种沉;也不象春节那样火、那样闹。
这天夜里,我们仍旧在老桂下铺上一张席,全家人就那么随意的散坐在席上。
外婆点上香后总会对我说:“娃儿,快给月婆子磕头。”
我知道对着月婆三作辑之后,就是一面嗑着花生瓜子,一面吃着桂花香饼的时候了。
外婆这时总会对我笑眯眯的说:“娃,快看,吴刚常娥也在吃着桂花饼……”
外婆的微笑和充满爱意的抚摸和芳香四溢的桂花饼是那样的令我满足和陶醉。
此时,那轮高挂长空的皓月已将一村的人唤了出来,人们或是象我们这样铺着席,或是在场院里摆着凳,或是摇着莆扇走到溪边去,或是坐在正在收割的田坝里……
在外婆的家乡,中秋的满月就象高悬的镜、高挂的灯,映照着庄户人家朗朗的笑,映照着山林溪水的低语和呢哝。
身处都市后,几十年的忙忙碌碌中,我何曾再看到过这样的朗月。
从斗室的窗户看出去,一方有限的天空没有了乡下的那种蓝、那种静;那轮月,缺也好、圆也好,哪有时间和心境去留意、去欣赏?唯每当折枝桂上市的时候,我才会猛然想到:啊,又值桂花飘香时!
看着年年必买的折枝桂,外婆家的那棵老桂,那轮挂在老桂枝头上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的月,还有外婆年年扫花做饼的身影便会在不觉中隐浮于心头。
每当此时,我便会想到:那棵桂树是否健在?是否有人还象外婆那样年年做着桂花糖和桂花饼?
外婆已经作古,我再没有机会吃上外婆所做的桂花饼。尽管都市里的月饼年年花样翻新,超市里的桂花糖也比比皆是,但不知为何只有外婆桂花餠的那份香、那份脆、那份甜却一直香留口中、甜在心底。
每当此时,我常会想起那些关于月亮的故事。我常常问自己:儿时那些无尽的遐想和美妙的梦来自哪里?是不是源自那些几近荒唐的月婆子的故事?
我依稀醒悟到,原来这种善意的荒唐竟是一把金子不换的、开启智慧大门的钥匙!
每每当想到这些,案头枝桂的幽香竟是那样的幽远、那样的绵长。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我想全家应该寻个登高望远的去处。这究竟是想竟赏一下那若镜若璧的月,还是想继续追寻儿时依稀可辩的梦?
我突然想到,假如孙子也要问我:“爷爷,月亮里面是什么呀?”
我肯定会对着皓月说:“儍娃儿,好好看看,桂树底下,老祖祖正在熬着桂花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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