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偶尔听见大人们聊到《红楼梦》,喜欢听故事的我自然就想凑过去听它个究竟,没想到大人脸孔一板:
“走开去!”
那时候,大人都是我心中的偶像,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当然是他们见多识广、故事多多的缘故。从他们口中,我听到过悟空八戒、曹操孔明;就连大字不识一个的外婆,竟也能一下子就拈来几个神狐鬼怪,指着屋角的暗处说:
“再不听话,当心……”
我一直纳闷,为什么“耗子嫁姑娘”“八戒取媳妇”可以千万遍的听,惟独“宝哥哥”和“林妹妹”却问也问不得,每每话刚出口便会听见一声呵斥:
“你这娃儿不学好,问这做哪样?”
步入初中,虽然有幸可以蹲于街旁书摊翻阅那些成排成行的连环画,但每每想将手伸向“宝哥哥”或“林妹妹”时,那眼珠子还是会像做贼一样环顾左右,心里像揣了个老鼠般“嘭嘭”的跳着,最终敢于拿到手里细细看的,依然只是三打白骨精或哪咤在闹海。
于是,这《红楼梦》真像个神秘的梦那样,成了儿时心中一个难解的结。
高中毕业后,在三伏难耐、苦等通知的那些岁月里,不知为何会在洋洋书海中竟只想到了《红楼》。于是,我留了一个星期的胡须后走进图书馆,故意老成持重的开口道:
“借本《石头记》。”
原以为避开了那“楼”和那“梦”,仅借个“石头”也不至于就算“不学好”。谁知图书管理员却将惺忪的眼睁得老大,盯着我又看又问:
“想看《红楼梦》?”
一个星期处心积虑的伪装竟然也被识破,我突然面红耳热,只好环顾左右而言它。
一部《红楼梦》就这样如梦如幻的装在了心里。
回想起与这部书不解的渊源,当我真正将它捧在手上时,没想到正是我逐渐“学坏”的时候。
那时节,我们举着天下唯一的“红宝书”,整日激情高昂、游街串巷的抓“牛鬼”,破“四旧”,不知道一时间砸了多少物,斗了多少人。
有一日,在准备烧毁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时候,我眼睛一亮,看到了《红楼》。
我无法复述“窃书”时复杂惊恐的心境。
真没想到,我毕生唯一的一次偷盗竟这样阴差阳错的献给了《红楼》。
那一日,我将它藏于一块既可遮风避雨又远离校舍的山石之下。从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便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哭笑不得的、心惊胆颤的读《红》的历程。
每一日,我神鬼不察的走到那里,偷鸡摸狗般匆匆撕下几页,然后或钻进厕所,或躲于林中。
这个“梦”就这样在我眼前三页两页、断断续续的艰难展开了。
随着这个“梦”的逐渐展开,我便开始以怀疑的心态看着这个似乎有些怪异的现实世界。
我纳闷:大千世界之所以世世代代的延续,男欢女爱本是正常不过的事呀。
从古至今,世人可以吹吹打打、杀猪宰羊、欢天喜地的将男婚女嫁视为天大的喜事,为何唯独把一部只不过以心酸文字讲述了一个大家庭由盛转衰的《红楼》视为洪水和猛兽,为何偏偏要把“宝哥哥”“林妹妹”凄婉刻骨的爱情视为伤风和败俗?
那段时间,我因自己正在偷看《红楼》而踹揣不安。在“造反”之声响彻环宇,人人都如清教徒般的那个年代,我因为不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究竟“坏”到了何种程度而深感不安和惶恐。
令人欣慰的是,在那时的一片文化沙漠中,我这个懵懂少年与《红楼梦》的不期而遇,不仅让我初识了繁复的人生,而且还让我知晓了这样一个道理:
哦,原来人的一生不仅只是吃饭穿衣,人也不应该只做酒囊饭袋。人还应该有更多的、而且是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亘古以来、而且至今仍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两个字,那就是我们听到和说到的“真情”。
在那样的时节读着那本书,我仿佛看到了两个决然不同的世界,他们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有情”,一个却极端的“无情”!
时过境迁,直到一九八三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终于从书市捧回了一套新版《红楼梦》。
此时,儿女已经绕膝,看着出出进进的妻儿,我会不时的想到当年偷看《红楼梦》的可笑与可悲。
悲的自然是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
如若当初这“大逆不道”的行为一经发现,我那会还有现在的今天。每当回想起那个一面做“鬼”一面做“人”的“两面人”年代,心中难免充满了感叹与唏嘘。
可笑的原因,自然就是在幼稚懵懂中,我于书里看到的竟也只是些男欢女爱、悲悲切切。这正如我当今打开“互联网”这部奇书时看到的那样:“爱”字多多、“情”字多多,悲喜多多,爱恨多多。
回想起来,与当今的少年相比,那时的我依然还是傻冒一个。
曹雪芹的洋洋万言中,我不解的是,“宝哥哥”为何偏偏爱了一个小气巴拉、病病怏怏的“林妹妹”。
心里一再的想,假如我今后找了一个这样的“妹妹”带回家去,荒野山村的粗茶淡饭即使不把“妹妹”吓晕过去,那病怏怏、泪连连的“妹妹”也会将妈妈吓得个半死。即便不是这样,若要我一辈子都淋着那雨泪、扶着那病体,凭着家徒四壁的环境将如何的了得。
不能看《红楼》偷偷看《红楼》,能看《红楼》后,生计匆匆中反倒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只不过,尽管当今的书海花样翻新异彩纷呈,闲暇时,我往往依旧走近书架,取下《红楼》,信守翻开一页后便细细的读着。
我不是学者,更不是专家,看《红楼》只不过是想从书中看透这个迷离的世界。可是,一辈子下来,仅仅一首寥寥数语的“好了歌”,看过千遍万遍后,依然在“好不了”的心境中一片的茫然。
有一日,当年年仅九岁的小儿伏于膝上问我:
“爸,看哪样书?”
我说:“红楼梦”。
“讲的哪样?”他又问。
我一时语塞。
是啊,在此生读《红楼》的经历中,这本究竟告知我什么,我也是一再问自己。
如若说它仅是封建社会的一曲挽歌,可“宝哥哥”与“林妹妹”却生生死死的爱着;如若说书里只有凄凄婉婉的爱,可他们又爱的是什么,恶的是什么、恨的是什么?
我一直在想,即使《红楼梦》只是“宝哥哥”和“林妹妹”生生死死追逐着的梦,那这个梦究竟又告知了什么、惊醒了什么?
对着童稚未开的儿子,我不想讲一个就连自己也讲不清楚的故事,不想只告诉他书里有个痴情怪异的“宝哥哥”,更不愿告诫他以后别找来一个病病怏怏的“林妹妹”。
我只是笑笑道:“讲了一个梦。”
“梦到了哪样?”儿子也像我当年一样,似乎又想穷根究底。
我只好又笑道:“呵呵,儿子,讲不清楚哩。好好读书,长大后自己好好的读读。”
我合上书后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不知怎会突然对儿子冒出了一句:“希望你今后不要做恶梦。”
儿子偏着头傻傻的笑道:“爸爸,会的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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