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面的山，围拢着，像一只碗盛着小小的和兴村。惟一的缺口处，新筑的一条机耕路，把村子连向这个世界。

四月，正是山花烂漫的时候，连空气都被山花染成彩色，像一条花被子，盖得整个村子都暖暖的。我看见，有人，而且是很多人急匆匆地奔跑在长茶荫岭上。出什么事了？我仰望山头，并没有看到山里冒着烟，那么就是有人打到了野猪。可是，要多大的野猪，才能引起这样的轰动？我决定也去看看。

在长茶荫岭下，我赶上正小跑着的老吴，他是我父亲的徒弟，我问他：师兄，到底什么事？老吴说：快点上去，郭老头翻倒了！我的脑海中马上出现了郭老头墨黑的光头。倒了？就这样倒了？他早上不还在道地上喝着泡饭？

于是我加快速度，甩下了老吴，超过了很多正在吃力地爬长茶荫岭的村人。岭上是一段平路，接着是个弯弯的陡坡，而后地势豁然开朗，一座幽西寺依山崖而建，前面是开阔的土地。一大群人围在那里，人群中传出郭老头女儿声嘶力竭的哭喊。我冲上前去，不再依着山道而行，高高低低的坎头，都被我一跃而过。当我在挤开人群的时候，很奇怪的听到了郭老头的哭声，我想，是不是刚才飞跃过坎头的时候，被风划伤了耳朵。

但的的确确是郭老头在哭，他坐在已锄了大半地上，哭喊着：袈裟，袈裟。飞走了，飞走了。他的女儿使劲的拉扯他，爸爸，你怎么这样了？到底什么事？但郭老头不理会她，他的手伸向空中，好像要抓回什么。袈裟，飞走了。

当我看到郭老头的时候，内心似乎有一种失望。当然我并不希望郭老头真的倒下，只是觉得我刚刚对郭老头的深切同情和拼尽全力的冲刺实在付出得没有必要。我这样的想法当然是不对的，特别是在寺庙前有这样的想法就更不对了。于是我合掌对着幽西寺拜了拜，希望得到菩萨的宽恕。天星看见了我的动作，他嚷嚷着：到底是读书多的人聪明。大家快一起来帮郭老头拜拜菩萨。所有的人，都转过身来，对着幽西寺虔诚的膜拜。郭老头的女儿更是像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在地上磕头。

到了傍晚的时候，不单我们这个村子，连十里路外的乡上都有人知道郭老头疯了。据说，郭老头锄地锄到了一件袈裟，而且是一件宝贝袈裟。结果袈裟自己飞走了，于是郭老头就疯了。

二

从郭老头不停地叫喊着袈裟这一点来分析，他应该是找到了一件袈裟。加上事情发生在寺院门口，更增长了事情的可信度。

我是这样分析的：郭老头在锄地，找到了一件袈裟。因为埋在地下多年的袈裟很潮湿，郭老头就把它晒放在茶树上。但这件袈裟其实早已腐化，晒了一会儿日头后，一阵大风就把它吹散了。于是这件碎成一片片的袈裟，就随着风，飞舞在幽西寺的天空。

我的父亲却是这样认为的：郭老头在锄地，找到了一件袈裟。因为埋在地下多年的袈裟很潮湿，郭老头就把它晒放在茶树上。但这件袈裟其实是个神物，郭老头之所以能得到这件袈裟，全是因为他的光头。这个袈裟深居地下多年，一心只想再找个主人，怎奈，幽西寺一场浩劫过后，再无和尚经过。今天，袈裟听到上面有声响，一看，欣喜若狂，原来是个和尚在锄地，也就出来托付。不过它出来后就发现自己看走了眼，那戒疤只不过是郭老头刚好的几颗疮疤。倘若郭老头对这袈裟恭恭敬敬，它或许也会留下。只为郭老头这随意的一晒，幽西寺从此就少了这件宝贝。

我笑道：真有会飞的袈裟？父亲回我一个冷笑，自信的回答：那当然。

看过《西游记》的人都知道，唐僧就有一件宝贝袈裟。第十六回写的就是：观音院僧谋宝贝，黑风山怪窃袈裟。其他妖怪为什么没有看上这件袈裟，那都是因为唐僧肉更加吸引他们。这一件袈裟，就是今天郭老头找到的这件袈裟，就是令幽西寺千年兴旺的那件袈裟。

有两点可以证明这袈裟的来历。第一是幽西寺这个寺名，这是一个好寺名。第一个“幽”字，就和少林寺的“少”字，林隐寺的“隐”字一样，含蓄，储力而不发。幽有一个意思，隐蔽的，藏在心中的，“幽西”就是“藏西”。第二个“西”字，就是《西游记》里的“西”字，就是西方，西方的事物。幽西寺其实就是隐藏着西方事物的寺院。

第二就是我们的姓氏。和兴村原本都是陈姓，其他姓氏是后来陆续搬迁进来，而唐僧也是姓陈的。西方那么多宝贝，为何这里单单是这件袈裟，就是因为我们都是唐僧的后人。

这件袈裟一代代传下来，在明朝末年，传到了明和尚的手中。

明和尚得到这袈裟时，还只有四十岁年纪，也算得上年青有为。明和尚用这件袈裟救人无数，凡有身子不适者，来他这里求一包用袈裟裹着的仙丹——其实就是普通的香灰——和水服下，就能百病痊愈。

最神奇的是，有一女子，身段窈窕，只因脸有雀斑密布，羞于见人。有一次她遭邻人辱骂，心灰意冷，哭泣在佛像面前。明和尚见她可怜，就给了她一包仙丹。于是她日日用香灰敷面，七日之后，雀斑隐而不见。

此事令明和尚名声大作，亦由此惹来无穷麻烦。四方女子，不论老少，白眼、烂牙、秃头、跛脚、狐臭……一涌而至。更有甚者，说皮肉已老，想换一身嫩的；或是身材过于肥胖，想借袈裟一裹，换个狐仙身段。明和尚知麻烦事大，一律回绝。起先这帮女人，上午来，下午回，后来就索性静坐在寺门前面。明和尚一时无计可施，就一面叫人在寺门口立下“女眷不得入内”的牌子，一面自己偷偷云游去了。

明和尚走后，这些女子却还不散去，更有几个老婆子，抱定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观念，只想在寺门前等明和尚回来，好第一个为自己整治。于是，邻近村子的村官、长者纷纷过来劝说。这些村官、长者的婆娘也大多也静坐在人群中，他们心中清楚，万一明和尚心动，自家婆娘换了模样，也是一件不小的祸事。村官、长者们连哄带骗加威吓，好不容易才把这帮女人劝说下山，然后他们又连同寺里的和尚在长茶荫岭下立了“女眷不得上山”的牌子。

明和尚一走就是半年，回来时已是初秋时分。他走在长茶荫岭上，看到藤上挂着的猕猴桃，想寺里的小和尚这几天正漫山遍野的在找猕猴桃、柿子、山栗这一些野果吧！在快到岭顶的地方，有一个甜水洞，这是一个一米来深的石洞，石壁上长年渗出清水，形成了一个，半在洞里，一米见圆的水潭。

有个农夫，正坐在这里歇力，见明和尚来到，很是惊讶，连忙站起身来，让出自己原本坐着的石头，说道：明师傅，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坐下歇一歇吧！明和尚也走得累了，应了声好，先去甜水洞，伏身喝了水，然后就坐下和农夫聊天。

正聊着，一条小青蛇慢悠悠地游出草丛。农夫眼尖，抓起一石头，“嗖”一声砸出。不偏不倚，石头正好砸中青蛇。青蛇中间一段当即砸烂，却不立死，痛苦地扭动着。农夫正想向明和尚炫耀一下自己投石的准头，却见明和尚也面带痛苦之色。阿弥陀佛！明和尚走过去，轻轻拾起青蛇，小心用袈裟包裹。蝼蚁尚且偷生，何况这样一条青蛇。农夫一时不知何言以对，甚感尴尬，略略跟明和尚客套了几句，就匆匆离去。

明和尚见农夫离去，也不再休息，打开袈裟见小青蛇外伤已愈，却蜷缩着一动不动，心中怜惜，也就把它往袈裟袋里一放，放步向幽西寺走去。

明和尚的回来，令幽西寺的僧人们欣喜若狂，先跟着他到各个大殿，偏殿上了香，接着沏茶端水一阵忙碌后，就围着明和尚，求他讲讲外面的情景。明和尚喝了茶，又记起小青蛇，遂取出，仔细查看一番，料已无碍，便让一小和尚，把它放到寺外。然而小青蛇却不肯离去，它艰难地翻过寺庙高高的门槛，又回到明和尚身边。就这样小青蛇在幽西寺留了下来，同时它有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小青。

三

明和尚在幽西寺的安稳日子并没有过多久，一天，一位夫人带着师爷和几个衙役出现在幽西寺。这夫人正是暨阳县令夫人，山下村官们立下的牌子当然拦不下她。当夫人进了寺门，和尚都吃了一惊，继而想到，大概是远处来的，没有瞧见山下的牌子。于是，吃惊后的和尚们又恢复了平静，一起行了礼，道一句：阿弥陀佛。夫人亦还了礼，淡淡说道：我找你们的明主持。和尚们刚刚平静的心情又猛地紧张起来，自从上次幽西寺被一群女人围攻后，他们的心其实很敏感。但一阵惊慌失措的阿弥陀佛后，还是有和尚过来领路，这就是和尚的素质。

明和尚见到夫人的时候，略略感到头痛，他是个和善的人，不会无故把人赶出寺门，哪怕山下明明立着“女眷不得上山”的牌子。夫人倒了爽快，很快说明了来意，原来县令近来身体不适，想请明和尚过去看看。明和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他心里明白，是万万去不得的。愁绪如麻的时候，明和尚想到了佛祖，佛祖微微一笑，阿弥陀佛！明和尚也微微一笑，阿弥陀佛！

少林寺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禅和武是一理相通的。高明的武功往往看似简单，而这简单当中却蕴含着普通人无法意会的神奇。释迦牟尼创造的简简单单的一句阿弥陀佛，足以表达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对于四大皆空的和尚来说，一句阿弥陀佛，足以应付世人的责问和刁难。

夫人无法体会阿弥陀佛的意思，所以她什么也没有说。早有小和尚取来仙丹，送到夫人手上。她向明和尚再次行礼之后，也就下了山。

毕竟幽西寺不是少林寺，明和尚知道不会再有安稳的日子，他虽然还是常给乡亲看看病，但大多数时间总是云游在外。他云游的时间总是不定，有时三五天，有时三五月。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但有樵夫说他回来的时候是从云里降下来的，降落在甜水洞边上。

的的确确，明和尚每次回来，总要经过甜水洞。前几次是他看到小青在那里，后来也就习惯了。他曾觉得奇怪：小青怎么会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小和尚们告诉他，只要他一走，小青就会到甜水洞等他。

从甜水洞到幽西还有很长一段路，明和尚见小青跟在后头吃力的样子，就捧起她，放到自己的口袋里。每次把小青放到口袋里时，明和尚总是想，这小青，怎么没一点长大的意思。

那一次回来，一抹晚霞映着甜水洞下池塘，那池水漂亮得可以做仙女的衣裳。小青并没有突的从草丛中窜出，也没有从树上猛的跃入明和尚怀中。

小青怎么了？明和尚决定等一等。大概她是去四处走走了，几炷香的时间过去，但明和尚并不心急，小青等待的时间，怕是足以燃尽幽西寺所有的香。

夕阳落下，池水也安静下来。明和尚觉得有些口渴，走到甜水洞边，那水清澈得看上去就有丝丝甜意。明和尚按着水潭边的石块，伏下身去。好甜的水，还有一丝丝的暖意……

暖意？明和尚猛地一惊，定睛一看，一张俊秀的小脸正躲在水里微笑。虽然是含着歉意的微笑，还是让明和尚怒不可遏。出来！他喊道。

水花四溅。小青惊恐的从水中走出，她长大了，完完全全一个窈窕女子。她看了明和尚一眼，低下了羞红的脸。

阿弥陀佛！小青成了妖精，是袈裟的法力帮她现出了人形。明和尚捏紧了手中的佛珠，他知道只要挥出这串佛珠，小青也就会变回以前的小青，那个在佛桌下穿梭的小青。

在我还不能变化人形的时候，我苦心修炼，希望早一天能这样站在你的身边。当我稍有法力的时候，我又不敢现身见你。我天天等着你回来，你把我放在怀中，带回寺里，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我知道不该这样做，我只求你不要赶我走。

明和尚没有作声，一挥手，佛珠击向小青。

小青惊恐地抬起头，望着明和尚，眼泪落下。那泪，是害怕！是疑惑！是悔恨！

四

明和尚在大殿打坐，在佛祖像前打坐。这几天，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起了变化。就连那普通的馒头也显得特别的柔软、温暖，还有甜丝丝的感觉。

佛祖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明和尚望了一眼佛祖像，佛祖微笑着，他总是微笑着。你知道我的感觉吗？

小青回来了！前院小和尚的一阵欢呼打断了明和尚的思绪。他再也坐不住，走向前院。

师傅，小青回来了。好几天没有回来了。小和尚高兴的说着。

你把她带到山里去吧！她应该生活在那里，而不是我们这里。

可是。师傅，她不是一直都住在这里吗？小和尚不解地问。

送出去！明和尚的言语中不怒自威，小和尚只好捧起小青向外走去。

难道就不能让我留在这里吗？小青用只有明和尚才能听到的声音哀求着。她自然能轻松的从小和尚的手中滑出，甚至能恢复当日甜水洞边的模样，飞奔到明和尚身边。

小青又一次望着明和尚，这是他们第二次四目相对。没有害怕，没有疑惑，没有悔恨，只有那不断的泪水，饱含着深深的爱意，一滴滴，落在院中青石板上。

当！……落泪是这样的无声，然而落在明和尚心头的，是敲打晚钟般的沉重。明和尚很清楚，正是这双眼睛，让他在甜水洞收回佛珠，但今天他并不能让小青留下。

我要在你身边！小和尚已经跨出寺门。就要看不见他了。小青开始挣扎。

难道？明和尚心里猛地一惊。

是的，小青想要冲过去，冲到明和尚身边。哪怕迎面而来的是那一串佛珠。

五

明和尚常常能看到在远处山头的小青，就在青松枝头，就在云雾深处。风过时，她随着松枝荡漾，仿佛随时会跌下。这让明和尚有些担心，没事干吗站到树上去？他觉得自己可以清楚的看清小青忧伤的脸，自从甜水洞边第一眼起，她的样子，就已刻在心头。

小青站在枝头，她知道明和尚看得见她。那一天，她真的就要挣脱小和尚的手，她真的就要不顾一切的冲过去。她决定再看一眼明和尚后就闭上眼睛冲过去，然而就是那一眼，让她放弃了刚打算好的行动。

明和尚的眼神告诉她，他正担心着她。她马上不再挣扎，有这份担心就够了。

明和尚当时很害怕，他曾经让很多或恐惧，或激动的人安静下来。但他今天却没有办法让小青安静下来，不止是这样，连他自己也没法安静下来。要是小青突然冲过来，他该怎么办？

然而正是他不安的神情，让小青安静下来，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每一个清晨，到黄昏，甚至半夜三更。明和尚都能看到远处的小青，他时常想过去，想对小青说不要再站在枝头，找个能避风雨的地方多好。特别有一次下雨时，他竟然想到要去柴房找把刀，好在那树上挖个洞，让小青休息。当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他觉得好像回到了童年，只有在少不更事的时候，他才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

在佛祖面前，明和尚觉得有些心虚，以往有什么心事，他总能向佛祖诉说，但这一次却只能深深的藏在心中。佛祖一开始就说过，要四大皆空，要断绝情欲。佛祖的伟大，不单单是想到了一句阿弥陀佛，他还知道哪些东西是要不得的。

明和尚想过要出行，又放不下心，这一走，小青会如何？正当他矛盾的时候，一位徐姓老者前来求他。徐老的村子里最近一直闹怪事，常常有人莫名的发生一些足以致命的意外，虽然总是有惊无险，但总是让人害怕。徐老的孙子在放牛的时候，那牛突然发疯，照着他孙子直冲过来，好在眼看要撞上时，那牛又突然停了下来。还有人行走在山路上时，山顶竟然滚下大石头，也是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大石头好像撞到什么东西，改了方向，擦身而过。由于这类事情发生多了，现在村里正人心惶惶。

这件事情让明和尚省了做是否出行决定的麻烦，他略做打理，就和徐老一起走了。

走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牵挂小青。他甚至不敢回头，怕看见小青流泪的脸。走过甜水洞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回头，他刚才走过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对小青的牵挂。一回头，小青驻足的山峰已被挡住，情不自禁的提伸法力，目光穿过阻碍，那里，只剩得青松依旧。

六

徐家村依山而建，宛如镶嵌在梳子上的一粒玉珠。明和尚到达的时候，已近黄昏，放眼望去，此处正是地杰人灵的风水宝地，他心中疑惑，便驻足观望四周。这一观望之下，才发现，离村不远处的山坳中隐隐有一股黑气。由于急切想一探究竟，明和尚便对徐老说道：徐老，你先进村吧！我先在四处走一走。

徐老哪里肯依，忙说道：明师傅，也不急在一时，等到明天再细细查看便可！

还是先看看。你先回家就是了。

徐老见明和尚执意要去，也不再相劝，说道：那老头子就先回家了，等明师傅回来一起用膳。

好。好。明和尚答道，若是久了，自不必等我。

于是明和尚就独自一人向山坳走去，山坳里，先是层层梯田，田间小道，行走甚便，接着是柴草丛生的荒山，已无道路可循。

此时，夕阳沉下，一阵阴风掠过，草木瑟瑟，令人不寒而栗。明和尚仔细查看，发现了不远处的黑气源头。好重的一股怨气！明和尚叹道。

因为看不分明，明和尚只得拨开柴草，走上前去。这股怨气来自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应该是一个年久失修的坟墓，明和尚在离其十步开外便停了下来。

出来吧！明和尚平静的语调就像是对一个老朋友的招呼。她应该有现身一见的能力。

也就半柱香时候，这时候里，四下寂静无声。然后，一缕烟出，越来越浓，凝聚在坟头。接着，烟雾中现出一个人形，垂着头，及胸长发披下，不见面目。

阿弥陀佛！不知所为何事？以致愚弄村人？

此非我本意。只是受不得此地阴寒之苦，需找个替身，好转世投胎。只怪我狠不下心来，否则早已成功。

的确，若非她心慈手软，早已找到替身。一个善良的女子，即使自己遭遇不幸，也不忍将这苦难转嫁给别人。

我会帮助你，让你尽早转世为人。

你帮我？纵然大师法力再高，只怕也解不开百年前的怨结。还请大师高抬贵手，莫插手此事。

阿弥陀佛！如果执意要帮呢？

呵呵。冤魂无奈而笑，然后，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长长的钉子。得罪了。她突然跃起，手执长钉，刺向明和尚。

雕虫小技，原不足为惧。令明和尚震惊的是她跃起时露出的脸，这是怎样的千疮百孔，连一处手指大小的完整肌肤也找不到。她受过怎样的折磨啊？

眼见得冤魂已身在半空，而明和尚未做任何反应。就在此时，一个青影从草丛中飞窜而出，一手捉住了冤魂的脚踝处。

毕竟冤魂百年修为，处变不惊，一缩腿，借着拉力，空中转身，长钉直指小青脑袋。

这一转身，长发飞散，四目相对，小青被吓得魂飞魄散，这脸上皮肉破碎，好几处白骨隐现。惊吓过度，小青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只闻得“当”的一声，在小青耳边响起，一粒佛珠击落了冤魂手中的长钉。接着一股劲风，硬生生的将冤魂从小青面前推开。

冤魂跌落在柴草丛的那一刻时，她明白自己远不是这个和尚的对手。

阿弥陀佛！明和尚收气敛神，一团华光惊现掌中，随着他一掌击出，华光暴长，将冤魂整个笼罩。

七

回到村中，徐老一家早就虚席以待，明和尚却无心膳食，草草食用后，就问起那个冤魂生前的情况。

我只知道她死得很惨，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时，我的爸爸都还没有满十岁。

是在离村不远的那片沼泽里发现她的，那里长满了芦苇，几乎没有人去。当时有几个小孩子看到有许多乌鸦在沼泽上空，觉得芦苇丛中一定有鸟巢，所以才会去看看。她什么也没穿，已被乌鸦啄食得体无完肤。被抬回时也只是用几片瓦遮了私处，然后用破席子简简单单一裹。据说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媳妇，待人又好，很得人缘，大伙对此事都非常气愤。几位长辈特地请了法师为她做法事。

几位法师怜其悲惨，做法事时十二分的用心。有一位法师心细，发现她头顶泥宫穴竟然还钉着一枚长长的桃木钉。这令几位法师非常气愤，因为泥宫穴被钉入桃木钉后，是无法被超度的。于是几位法师就把她抬到天井里，架着她向东南西北依次磕了头，他们做起了另一场法事，向上天诉说她的悲惨遭遇。据说这样她就可以有报仇的机会，可以找一个替身来结束自己的阴世生活。

后来，每当村子里有孕妇临产的时候，她总会出现，想找个机会，跳进孕妇的怀中。虽说村人都很同情她，却不能接受她成为自己的子女，所以每当此时，家中的男人就会手执桃木棍，守在家门口。但好像只有前几年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后来她就销声匿迹了。现在村中的人大多不知道她的事情，我也只知道这些。

当时凶手没有被捉住吗？明和尚问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说是跑了出去，到很老才回来。明师傅，她现在是不是有很深的法力了？她是不是要出来找个替身？徐老不安地问道。

你放心吧。她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为她做一个安排。

徐老一听明和尚要走，心中有些害怕。明师傅，你一走，她会不会出来？不如过几天再走吧！

明和尚淡淡一笑，说道：你放心吧，她原本就不想伤害任何人。我要去的地方很远，所以要赶紧动身。

徐老也无可奈何，只得送明和尚出了门。

八

罗姐姐，今天都是第三天了，怎么他还不回来呢？

你别光顾着看，当心从树上掉下来。罗怡对着坐在树上的小青说。

罗怡就是冤魂，她现在就坐在树阴下的大石头上，她还不能见到太阳，所以不能陪小青一起坐到树枝上去。

罗怡嫁到徐家村的时候才只有十七岁。她家有八个兄弟姐妹，人多地少，总是吃不饱，于是她的父亲就把她嫁给了徐家村的徐根水。徐根水那年已有二十七岁，三年前父母意外双亡，好在留有几亩田地，使他不用为衣食发愁。罗怡父亲看中的就是徐根水的几亩田地，两个怎么也吃不了这些，多少总会送些过来。

罗怡刚来的时候面黄肌瘦，全无出嫁女子的风采。她就像一棵没洗清爽的干瘪青菜，勉强可以下锅。出人意料的是，半年之间，她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出落得亭亭玉。村人都开玩笑着说，一段干瘪的小藕如今长出了漂亮的荷花。用出水芙蓉来形容现在罗怡是非常恰当，大家一致认为徐根水走了桃花运，就照罗怡现在的模样，足够可以当个县官姨太太。

然而，红颜祸水，貌美如花有时并不一定是好事。罗怡的变化引起了三婶的嫉妒。

这个三婶，并非徐根水的亲婶婶，只是存在着一种绕来绕去的亲戚关系，但重要的是，三婶是徐根水的邻居，更重要的是，三婶徐根水痛失双亲的时候，别有用心的细致的照顾了徐根水。此后，这俩人就有一种说不清的关系，我们不必去探讨村人流言蜚语的真实性，但徐根水的粮食有很大一部分都到了三婶家里。

来了罗怡之后，起先徐根水从家里带过来的粮食并没有变化，后来就渐渐少去。三婶得出一个结论，徐根水来她家的次数包括带来粮食的多少正好和罗怡的相貌成反比，就是说罗怡越好看，徐根水来的次数就越少，带来的粮食也越少。她相信，用不了多久，她也再也不可能从徐根水那里得到好处了。于是，她找来她的兄弟商量办法。

三婶兄弟是邻村的一个道士，平时和农夫也没两样，偶尔也会有人来请他做法事。所以，有人叫他王道长，也有叫他王瘌子。眼见着姐姐最主要的粮食来源就要断了，自己也不再有捞点好处的可能，他心一横，想出了一条毒计。

那时刚过农忙时节，徐根水早早出了门，去料理一下地里留下的活儿，留下罗怡一人在家。三婶急冲冲的跑到他家，见到罗怡，惊慌地说，快点，快点，你弟弟来看你，在宝虎岭不小心被蛇咬了。

罗怡一听就急了，要是蛇有毒，可是要出人命的。三婶，我弟弟现在在哪呢？

我们一起快去吧。来不及找别人了。三婶催道。

罗怡也没有多想，换了双利索的鞋子就向宝虎岭跑去。

这宝虎岭离村子有五六里路程，四周崇山峻岭，少有行人，传说曾有老虎出没。

罗怡赶到半岭的时候，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突然路边柴草丛中窜出一人，着实吓了她一跳。这不是三婶的兄弟吗？罗怡感到疑惑，回头看三婶，她已脸露凶相。

你们……罗怡本想说，你们想干什么？但是一条绳子在她回头的时候勒住了她的脖子。她转不回身子，只得用手往后乱抓，她抓到了一双有劲的手，这双手在弱小的她面前就像是石头做的，任她怎样的抓、扳，都纹丝不松。她开始用脚往后踹，但是有什么用呢？就好像踹在石柱上一样啊。

她只能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三婶，然而她发现，三婶正拿着一把剪刀，一步一步向她逼进。

她最后的念头是想摸一摸脖子上的绳子，一点都不能呼吸，应该是深深的嵌到脖子里了，可怎么不痛呢？一点都不痛。糟糕的是，她连举起手来摸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

九

有人来了！小青从树上一跃而下，拉起罗怡，两人一起注目山坳口的小道。

那天，明和尚一掌击出，华光暴长，将罗怡整个笼罩。罗怡想，这下彻彻底底完了，她害怕得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小青的惊叹声让她好奇的睁开了眼睛，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恢复了当年的模样。她情不自禁想要跳起不，想要转几个身，来证实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她没有这么做，她跪倒在明和尚的面前，她相信，这个和尚一定会帮助自己的。

你们俩安心在这里等我几日，我去去就回！

这几天罗怡虽然表面不像小青那样焦急，但她的内心是多么渴望明和尚能早一点回来。明和尚一定能想出帮助自己的办法。

看你急的，那人不是明大师。罗怡先看清楚，转头就取笑起小青。

是啊。真的不是。小青一脸失落。

我们避一避吧，免得吓了人家。毕竟罗怡年长，想得周到。

请留步！正当俩人想避开时，来人却一眨眼功夫来到面前。

大师！见来人亦是和尚打扮，俩人小心谨慎的行礼。该不会是明和尚请来的吧？俩人不约而同地想到。

两位施主，吾乃是普陀修行的苦净，受明师弟之托，特来解这百年怨结。

有劳苦大师了！罗怡欣喜若狂。

也该你时来运转。明日会有一个小孩子来这山坳，她命中注定明日要受狼食之灾。你就在狼群冲上去的那一刻抢先出手，这样既能解救你苦海，又不必让那孩子成为你的替身。

罗怡和小青一阵心凉，原来是这样的法子。

苦净看出她俩心中不愿，劝道，狼食之灾，是何等之罪。你抢先出手，让她免受此罪，也是一件善事。

是，多谢大师指点。罗怡应道

明日看好，切莫错过机会！苦净一再嘱咐后，转身而去。

杀人也是善事？小青轻轻嘀咕。

纵有千般不愿，也不能错失天赐良机！

第二日阳光明媚，俩人不似前几日那般欢悦，静静倚树而坐，各自叹气。

罗姐姐，等下真的就要动手吗？

罗怡亦是心中烦闷，过了许久，方才说话。你知道这一百年来我是怎样生活的吗？逢时过节，无人扫墓，一年四季，饱受饥寒。特别是在冬天，雪水渗下，穿过我的身体，犹如万刃穿身。鬼不比妖，即使法术稍成，也无法解除这些困扰。这百年来，没有一个朋友可以交谈，又是怎样的寂寞，每天只能看林中飞鸟嬉戏，徒增伤感。

这是好不容易等到的一个机会，既可脱离苦海，又不必拉人做替身受苦。一旦错过，知要过多少年才会有这样的机会。

于是，小青无语。俩人都是一副垂丧模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女孩出现在山坳口小道上，她一蹦一跳，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她正编着一个花环，时不时停下来采摘野花。

罗姐姐，要先避一下吗？小青问道。

今天就不必了。罗怡答道。

小女孩越走越近，长得眉清目秀，天真可爱。她显然看见了小青和罗怡，远远的问好道，姐姐好！你们也在摘花吗？

小青见罗怡一脸凝重，似乎不曾听见，苦笑一声，回答道，是啊！

两位姐姐好漂亮啊！小女孩举着花环，向小青她们走来。

这时候，小女孩身后的的柴草丛中“嗖，嗖”作响，正如苦净所说，狼群出现了。小女孩察觉到了身后的危险，开始向小青和罗怡跑来。而就在这一刻，狼群跃出了柴草丛。

姐姐！姐姐！小女孩喊着飞奔，由于惊慌失措，她跌倒在地，眼见着带头的狼离她不过一丈之地。

罗姐姐！小青看一眼罗怡，她还是一脸凝重，不露声色。

狼已经高高跃起，扑向小女孩。

救她过来！说话间，罗怡长钉已经出手。一道华光，长钉击毙了跃起在半空的狼。不等那狼落地，罗怡已经飞身而至，拔出狼尸体上的长钉，转手刺杀了第二头。

眼见得罗怡飞身而出，小青也不甘落后，现出本相，长尾卷过，一把拉过小女孩。而在小女孩还未到她们驻足之地时，她又恢复了她的动人模样。

罗姐姐！看着击退狼群的罗怡走上来，小青不知说什么才好。

罗怡望一眼小青，随后靠着树，缓缓地坐了下来。

阿弥陀佛。苦净和尚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他向小女孩招招手，那小女孩就变成了小木偶，飞到了他的手掌上。

大师！罗怡和小青规规矩矩地向苦净行礼，她们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哈哈。你们两个果然如明师弟所说，心地善良。心地善良啊。

苦净端详她俩一番，笑着问道，你们愿意去女星官那里做个侍女吗？

侍女？端着仙桃走来走去那种吗？罗怡暗暗想着。

王母娘娘从女星官那里要去了两个侍女，所以女星官就托观世音菩萨为她物色两个。正好明师兄推荐说你们俩心地善良，聪明伶俐，所以菩萨就让我来看看。

两个？难道我也要去吗？小青暗暗想着。

你们愿意吗？

当然愿意！罗怡飞快地应道。

小青，你呢？见小青不吭声，苦净又问道。

我……我……我不想去！小青回答虽轻却坚定。

小青！你傻了！我苦苦修炼，只不过想再世为人，而世间万物，苦苦修炼，不就这了成仙吗？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愿意呢？罗怡很是着急，她转而向苦净说道，她愿意的，小青愿意的。

罗姐姐！小青拉过罗怡的手，说道，谢谢你为我着想，可是我真的不能去。

你是不是？罗怡突然想到什么，她望了一眼苦净，没有再说什么。

苦净见状，说道，我先走一步，你们收拾一下，可随后赶来。

见苦净离去，罗怡问道，你要回幽西吗？

那是当然。小青回答，我原本就是住在那里的。

你是为了明大师才不愿意离开的吧？

我……小青一时无言以对。

你不说我也知道。可你跟他怎么可能，他可是有名的得道高僧。不要痴心妄想了。

我没想怎么样。我只是希望能看到他。

你会影响他修行的。

我……可是，除了幽西寺，我真的哪也不想去啊。即使我做了神仙，看不见幽西寺，我也不会快乐。

十

送走罗怡，小青也回到幽西寺。这期间她一直都没有见到明和尚。

你们俩安心在这里等我几日，我去去就回！

也许明和尚以为自己和罗怡一道去做侍女了。也许到了幽西寺，就可以再见到他了。

小青不敢贸然进幽西寺，她依然只是在不远处山顶的松树上注视着这个她曾经生活过的寺院。很显然，明和尚还没有回来。小和尚们循规蹈矩的生活，在小青眼是那么的无聊，然而她还是得注视着他们。有时候，做菜的了能多做了几碗菜，她就猜想，是不是明和尚要回来了？有时候，扫地的了尘打扫得细心一些，她便又猜想，是不是明和尚就要回来了？哪怕是今日寺门早开，她都会以为是明和尚回来了。

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小青突然觉得有一丝凉意，冬天要来了。看到寺里小和尚都在准备过冬的事物，她觉得自己也该准备准备了。

在这座山上并没有天然的石洞，八九里外倒是有一个，但是乎远了点，好在这座山上有几处黄土厚实，挖一个容身的洞倒也容易。

但不能只挖一个刚好容身的洞穴，应该造一个明和尚也能走进来的洞府，自己虽然是蛇妖，但应该生活得像一个人。这样一来，工程就浩大了，她不得不去附近村子里拿一些锄头、柴刀一类的工具。

洞口只要能弯腰进去就行，毕竟太张扬了可不好。但里面可得宽敞些，最好能有隔成两间的地方，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客房。白天的时候，她还是呆在树上等着明和尚，到了晚上，她就开始筑造自己的洞府。

见她在造洞府，山里的其它走兽都不敢闲着：几只穿山甲自告奋勇前来帮她挖洞；几只麋鹿找来一些吊兰，种在洞口上方，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门帘；一群猴子送来大量干果，还帮着砍柴，以备她过冬之用。

人多力量大，半个月之后，她的洞府初具规模。里面分成两间，小一点的做了贮藏室，堆放着柴粮和杂物，大间就成了她的卧室，里外有一张黄土做的床，上面有猴子们铺的厚厚的牛茎草。初具规模后，她就去了几趟城里，陆续从几个地主家拿了席子、被褥、小火炉、锅、水壶和碗筷杯盘。她觉得这样就够了，可以做着像人一样的生活了。

这一切完工后不久，寒流突至，气温急剧下降，空中甚至零零星星的飘起雪花。小青明白，她再也不能走出去了，寒冷的天气会把她冻僵在外面，以往这个时候，她早已熟睡。新居初成的兴奋，并不是难以入睡的主要原因，她还在等着明和尚，想在睡前见他一面，徐家村一别，都快有半年了。她开始后悔没有把洞府建在山的另一面，那里直接就可以望见幽西寺。虽然那边没有建造洞府的好地方，但是现在想来，简单一点也没有关系。

雪花虽小，却断断停停的下了五六天，这些时间里，小青只能躲在被窝里，小火炉，把她的卧室烘得暖暖的。

终于，雪停了，太阳出来。小青拨开洞口的吊兰，外面一片银白世界，她看到太阳很耀眼，只走出去一会儿，应该没有问题吧？于是她走了出来，在洞口附近转了转，雪很冷，她感到身体的温度正急速下降，呆太久肯定不行，但跃到山顶树上去看几眼应该没有问题。决定了以后，她回到洞中，把炉子烧得旺旺的，先把自己烤个火热。

一出洞，她便几个飞纵，来到山顶，再一跃，上了那棵久违的松树。寺里，小和尚们正在扫雪，拿着扫帚在那里打闹。明和尚并没有出现，耀眼的太阳也没有想象中的温暖，山顶寒风亦阵阵刺骨。小青决定回洞里，然而就在她要转身的时候，一个身影映入眼睑，那个朝思暮想的人，正从大殿里走出。是的，就是明和尚，小青落下泪来，你知道我等得多辛苦吗？

阳光一下子暖和起来，风也变得温和。小青又在树上坐下，细细观察着这个自己日思夜想的人。你终于回来了，还是老样子，没有胖也没有瘦。看得有点累了，小青就靠在树上，她再也不想离开这里，她希望能时时看到明和尚。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会望见自己。他怎么还不朝这里看上一眼？

寒意一点一点的上来，小青想，再看一会儿吧！她想到要换个坐姿，因为脚都有些麻了。

然而，小青吃惊的发现，她的脚已经不听使唤了，手也不再活动自如。她回望一眼自己新居，平日里几个飞纵便能到的地方，现在显得是那么遥远。

我必需回到洞里，我必需活下去。小青决定跳下树下，爬也要爬回洞里。其实已经算不上是跳下去，只能算是跌下去，只要她动一动，她就会跌下去。跌下去后，真能爬回到洞中吗？如果不能，那不是再也看不到他了。

小青又估算了一下，也许真的回不到洞里，地上寒冷的雪会把她冻僵在半路。如果回不去了，那还不如趁现在多看几眼。眼泪流下来，你知道我现在在害怕吗。小青索性又靠回树上，望着幽西寺，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眨眼的功夫对现在的小青来说是多么的奢侈。

小和尚在堆雪人，明和尚在一边笑。

一阵晕迷感觉，小青从树上跌下，雪水的寒冷，就像罗怡说的如刀子在慢慢的穿透她的身体。黑暗，一片黑暗，只有明和尚的笑，还那样清楚，多亲切的笑啊！

十一

明和尚离开徐家村里，首先想到了好朋友苦净，他在普陀修行，道交甚广，应该会有法子解决这百年怨结。

苦净听完明和尚讲述，抚掌而笑，哈哈，师弟来得正好，观世音菩萨正好吩咐我替他为女星官找两个侍女。你说这两人心地善良，岂不是最佳人选。

明和尚一听，亦是大乐，本只想解决罗怡的问题，没想到现在小青也可找到个好归宿。但他还是不放心，担心她俩过不了苦净的测试。于是他跟着苦净一起回到徐家村，当他看到小青罗怡救下小女孩，十分欣慰，她们去做侍女，女星官一定会喜欢。

然而明和尚怎么也没想到小青竟然不愿去，除去王母宫廷，女星官那里已是一等一的好位子，那里来往皆高人，略受指点，胜过修行百年。他之所以没有现身相见，就是怕小青到时又想着回幽西寺。

等到苦净离开，明和尚藏身暗处，听得小青言道，即使我做了神仙，看不见幽西寺，看不见他，我也不会快乐。明和尚一阵心痛，这傻丫头，为了我竟然放弃这样好的机会。也许只要几年不见我，她也就会淡忘，也就会想着当天宫侍女时何等美事。

想到此，明和尚追赶上刚走的苦净。苦净师兄，师弟有一事相求。

何事？尽可直说。

这小青年幼无知，错过此等机缘，甚为可惜。还请师兄晚两日复命，或许她心意会有所改变。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好，我两年后再来问问她。

多谢师兄！

明和尚拜托苦净之后，想着这幽西寺一时不能回了，便去了五台山，安心听菩萨讲道。

明和尚回到幽西寺时，年内的第一场雪正下得纷纷扬扬。这样的天气，小青应该早在洞中熟睡，她大概会八九里外的那个无底洞安家。那个洞冬暖夏凉，正是安身的好地方。走过甜水洞，潭水中一缕缕暖气升起，在大雪纷飞的世界，这水显得那么温暖。他永远不会忘记这水的滋味，温暖而柔和。他再一次在这个地方提升法力，目光穿过阻碍，远处小青时常驻足的山头，青松依旧空空，正如他当日去徐家村时的情景。

这样最好了，只要在明年开春雪水化净之前离开，小青根本就不会知道他来过。先去峨眉山，再去昆仑山，等到明年下雪再回来，那时小青可能就想通了，会上天宫做侍女去。

明和尚回到幽西寺的第三日，天空放晴，青山白雪，在阳光下闪耀着美丽的光芒。了能、了尘和其他小和尚本来好好的扫着雪，后来动了顽心，堆起雪人，打起雪仗来。既然顽心未泯，又何必强求他们，明和尚也在一边看着他们玩耍。

无意中，明和尚又望了一眼远处山头，那青松上好像有小青身影。怎么可能？该不是我也动了凡心吧！阿弥陀佛，明和尚转过头，继续看着了能他们玩耍。

当他忍不住再看一眼的时候，正好看到小青从树上跌下。真的是她，怎么这么冷的天气她还会跑出来？她不是会被冻僵吗？明和尚再也忍不住，急忙赶了过去。

果然是小青，倒在雪地里，早已浑身冰凉，不省人事。明和尚连忙抱起她，好冷的身体啊，他环顾四周，很快找到了小青的洞口，那里还堆着一堆新泥。

拨开吊兰，走进洞中，明和尚没有打量四周，先把小青放到床上，盖上被子，然后，在小火炉上烧起旺火。一阵忙碌后，明和尚坐在床边，摸了摸小青的手，还是冰凉冰凉。能恢复过来吗？这个傻丫头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冷出去干什么呢？

过了一盏茶工夫，小青依旧身体冰凉。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可能就再也暖不过来了。明和尚望着小青，他又何曾不牵挂呢？阿弥陀佛！明和尚解开袈裟，把小青拥入怀中。

十二

黑暗中，只有明的笑，还那样清楚，多亲切的笑啊！渐渐的，这笑容散发出一股热量，温暖自己的身躯。

小青在梦中感觉到春天来了，冰雪溶化，万物复苏，自己的身子慢慢暖和起来，好像能伸展一下手臂了，好像能睁开眼睛了。

小青起先努力的想要睁开眼睛，后来就放弃了，因这她听到了心跳，别人的心跳，她感觉到有个人正抱着她。正是这个人的温暖，让她感觉到春天来了。

是明和尚！她心中暗自喜悦。跌落下来的时候，她看到明和尚望了一眼自己，是他又一次救了自己！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明和尚，生怕动一动明和尚就会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小青！是明和尚在叫自己。她本不想应，但思索一阵还是嗯的回应了一声。

小青，你醒了！明和尚轻轻把小青放好，然后自己起了身。我给你烧点水吧！

不用了！小青轻轻的回答，她羞红了脸躺在被子中，是不是明和尚早就知道自己醒了呢？

明和尚还是烧了水，在小火炉边，他的脸是这样的通红。

水不多时就开了，明和尚扶起小青，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慢慢喂她。水还很烫，很难入口，明和尚先吹了吹，又尝了一口，才再次喂给小青。

喝了水后，小青轻轻地说道：我想这样坐一会，这样很舒服！说完她害羞的低下了头。

明和尚也没有说什么。轻轻地扶着她，让她靠着自己。

好几次，小青想要说话，但都不知如何开口。她甚至想不清应该怎样称呼明和尚，叫明大师吧，那不是正要提醒他是寺里主持的身份吗？叫明吧，那不是说明自己心怀不轨吗？

洞外想起了雷声，打断了小青的思绪。怎么现在也会打雷啊？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连《诗经》里都是这么说的。

冬雷震震，这是不祥之兆，明和尚知道到了应该分开的时候。

你怕打雷吗？

我不怕的，如果你有事，就回去吧！我已经没事了！虽说小青不懂事，但也感觉到这雷声一定不是好事。

明和尚再一次轻轻地把小青放好在床上。小青，以后不要再到树上去了！不要老是望着幽西寺了！

好的。小青轻轻的答应。

十三

顺治三年，清兵涉水过钱塘江，势如破竹，连克萧山、绍兴、诸暨等地。带队攻下诸暨的将领名叫努儿多，枪法出众，箭术如神。他攻下诸暨后，就想着在这江南繁华之地搜索一两宝物，献给皇帝，好升官发财。

县上几户富裕人家并原诸暨县令一家，都跪在县衙大堂上瑟瑟发抖。虽然交出了几件珍宝，但是都不合努儿多的心意。他的态度很明确，要是连一件稀罕的宝物都交不出，那这帮人就得统统掉了脑袋。

将军大人，宝物是有一件。但不在县城，在城西三十里外的幽西寺里。县令夫人战战兢兢的说道。

寺院多奇宝，努儿多几年征战，也是见多识广，他问道，是件什么宝贝？

是一件袈裟，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更神奇的是，只要给病人一披，哪怕是垂死之人，也能立刻容光焕发。

若真有如此宝物，我回头一定好好奖赏你们。努儿多不愧为是大将军，做事雷厉风行，马上点了一千人马，就向幽西出发。

很快，努儿多带兵来到幽西寺山下的长茶荫岭。岭下“女眷不得上山”的牌子依然立在那里，到此，随行的县令和师爷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们再了不敢前行了。

努儿多笑道：真是脓包！也不再理管他们，一挥手，带着士兵冲上长茶荫岭。

冬雷震震，那是不祥之兆。江南烟雨地，处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明和尚一度以为，那晚的雷只是今年兵事的预兆，直到努儿多的士兵出现在长茶荫岭岭顶时，他才明白，佛祖并没宽恕自己。

自从那一晚分手后，小青一直没有再出现过，自己也没有再走出过禅房。小青是呆在自己的洞里呢？还是已经远行？眼看着努儿多带着士兵越来越近，明和尚也不在多想什么，他微笑着，解开袈裟。阿弥陀佛！他一扬手，袈裟穿过屋瓦，飞向空中。

努儿多只见得一物从幽西寺中窜到空中，发出耀眼光华，逼得人不敢直视。一刹那后，光华散去，幽西寺也随之隐去。努儿多心下一惊，退意萌生，然而转念一想，最多不过是障眼之术，已到此地，还是要走上前去看看。于是他大吼一声：冲上去！带着他的虎狼之师，直冲上去。

刚才明明望见幽西前地势开阔，种着各式庄稼，冲上前去，却是一片荒芜，尽是比人还高的茅草。努儿多想，这幽西寺一定就在这茅草丛中。他毕竟身为大将，虽心有恐惧，仍身先士卒，用刀拔开茅草，向里寻找。

走进草丛，努儿多发现眼前是茫茫一片，而且里面视线极差，除了抬头可见蓝天之外，只有四周无尽的茅草。努儿多嘱咐士兵要仔细跟紧，并命他们尽力砍草，他想着，不过这么一块地方，大不了砍光这些茅草便是。

刚刚砍到有些手酸时候，努儿多发现自己终于来到草丛尽头，他“哗，哗”砍出两面三刀刀后，跳出茅草丛，高兴的大叫：我们砍到头了。然后，他的士兵也都跟着他一个个从茅草丛中走出来。

努儿多发现，他所谓的尽头，其实就是刚刚出发的地方。一千之众，刚刚只是在这茅草丛里兜了个圈。最可恨的是，这茅草依旧密密麻麻的生长着，根本没有刚刚被蹂躏的样子。

努儿多当然不会就此放弃，很快他指挥着士兵一字排开，步步为营，向前慢慢推进。这样总不会再兜圈子了吧？然而砍到后来，即使千人一字排开，也不能同时砍到茅草的两边，他们马上又要陷入茅草的包围。

努儿多看到小青的时候，正是他们又一次穿过茅草丛，回到原地的时候。小青就站在不远山头的树枝上，望着他们。

自从那一晚明和尚离去后，小青就没有走出过她的洞府。后来春暖花开了，她还是不愿走出去。这个洞里，炉子的火里，被褥的香味里，都有着明和尚的味道。

那一晚，好响的雷声。小青虽少见识，也知这不是好预兆。难道这样就是毁了明和尚的清修吗？她事后想，是不是当初真该跟着罗怡一起走。那一晚之后，不管自己怎样的思念，她都不再去山头眺望。自己怎么都无所谓，不过是原该死在一小石块之下小青蛇，但明和尚不同，他可是得道高僧。

今天，一只小猴惊慌失措的告诉她，幽西寺来了很多人，她有些担心，就出来看看。这一看，可是吓坏了她，这么多人，舞着刀枪，在寺院前面做什么？也没有多想，她飞跃到曾天天坐着的那棵松树上，向幽西寺眺望。今天的寺院好奇怪，好像有什么东西包裹着，看不得太清楚，于是她掠过几个山头，向寺院靠近。

拿我的弓箭来！努儿多从身边士兵手里接过弓箭，说道：这荒山野岭的树上坐着这样一个小姑娘，必然是个妖精。当下就挽开强弓，一箭射出。

小青心地善洁，怎料得这一箭突然而来，想要避开已是不及。这一箭正中其胸，小青再也站立不住，从树上跌落下来。

明和尚早就看到了小青，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小青不知深浅上前探看的时候，他一直在默默祈祷，千万别让这伙士兵发现小青啊。

当小青中箭跌下树枝的时候，明和尚飞跃出幽西寺。袈裟还得护着幽西寺，是不能取下的，好在他平日勤修苦练，自身根基很好，当下他展开“陆地飞腾”之术，把小青抱回寺中。

师傅！她是……小和尚都围拢过来问。

她就是以前在寺里住过的小青！

小青？小和尚们都显得很吃惊。

师傅！您一定得救救她啊！了能以前和小青最亲近了，虽然他明白现在小青已是妖精，但心中没有半点嫌弃之意。

这一箭好深，又正当胸口，若贸然拔出，只怕小青要当场毙命。明和尚抬头望了一眼空中的袈裟，只有袈裟才能救回小青了！

寺院外，努儿多看到明和尚从茅草丛中飞跃而出，又抱着小青回去。就在这里，快快给我找！他指挥着士兵，发疯似地在茅草丛中搜找。

我该怎么办？明和尚第一次没了主意。取下袈裟，寺外这一伙狼虎之徒，一定会立刻冲进寺来；不取袈裟，只怕小青挨不了多久。

明……大师。我没什么……过一会就会好的。小青向着明和尚艰难地微微一笑。

是的，你会没事的。明和尚半抱起靠在蒲团上的小青，让她舒服的靠在自己怀中。

血从小青胸口不断涌出，没有袈裟，明和尚对此毫无办法。

突然，天空中响起惊天动地的雷声，一道闪电穿出云层，正好击中停在空中的袈裟。整座幽西寺都在一串晴天霹雳中摇晃。

霹雳不断，又一次击中了袈裟。是上天要惩罚我了！明和尚心中想道。他取下胸前的佛珠，以指为剪，将佛珠剪断。

起！明和尚一声大喝，这串佛珠马上立起，犹如擎天之柱，一把托住摇摇欲坠的袈裟。

我支持不了多久的。你们都闭上眼睛，我用土遁之术先送你们出去！

师傅！那你们怎么办？

为师自有办法，你们无需牵挂。记住，我要送你们去江西的天龙寺找我的一位师兄，等下万万不可转回头来看，不然会在半路落下。

当下，明和尚指点着小和尚都坐在蒲团上，并闭上眼睛。惟有了能，心中放不下师傅和小青，忍不住回望了幽西寺一眼，就跌落在离幽西寺还不足二十里的一户农户家中。他后来为明和尚和小青建了墓，并与农夫女儿结婚生子，让子孙后代都看守着幽西寺。

送走了小和尚，明和尚放心下来，怀中小青正静静的依偎着他。

小青！你怎么样？

我很好。你快走吧！

我不走了！明和尚一挥手，大殿上所有的蜡烛都亮了起来，他再一挥手，这些蜡烛纷纷飞离烛台，落到门窗和柱子上。

明！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小青！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从小在这寺里长大，我怎么能离开这里呢？还有，我也不想离开你！

小青望着明和尚，火光之中，明和尚的脸那样通红。小青不再觉得胸口疼痛，她要幸福的睡在明和尚的怀中。

又是一个霹雳击中袈裟，将佛珠震得粉碎，袈裟从空中飘落下来。

土地！请你代为保管！明和尚接过落下的袈裟，一掌把它按到地下。

小青！他叫了一声刚睡着的小青，小青！小青！

本文已被编辑[酒醉夕阳]于2007-9-4 22:39:08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