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叶世斌的诗
李志强
上篇:奔涌中的归纳与扬弃
新世纪以来的诗坛,喧嚣和迷惘渐渐远去,诗歌似乎逐渐找到了它正常的位置和航道,在渐趋正常的环境获得了潜在的发展。个中也有两种可喜的现象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一方面是很多陌生而年轻的名字,携带着他们颇具崭新艺术观念和语言方式的新锐作品登上诗坛,让人欣然刮目;另一方面,一大批多年坚持创作、不懈追求诗艺的诗人,在坚守与砥砺中完成了脱胎换骨式的观念转型和艺术价值体系重建,进入了艺术道路崭新而宽阔的领域。
诗人叶世斌当属后者。
和许多真正的河流一样,叶世斌的诗歌之河,上游是缤纷隐蔽的涓流和辫状水系。故意的混沌、芜杂、迂回、缠绕、岐义性、多方向……乱石杂树、云谲波诡。他此时的情形有点像罗兰•巴特在《零度写作》中所说的那样:“闪烁出无限自由的光辉,随时向四周散射而指向一千种灵活而可能的联系”,创作上充满可圈可点之处,但从他早期作品上看,诗人明显深受存在主义影响,处于“悬置”状态的精神弥漫着黑暗、茫然、玄想,敏感和敏锐的同时,伴随着多疑和焦虑……
一个经受住时间考验的诗人得到了时间丰厚的报偿。
2005年以来,叶世斌的诗歌创作出现可喜的“井喷”态势,《诗刊》《十月》《诗歌月刊》《中国诗人》等刊都在显要位置和重要栏目推出了他的一百多篇新作,引起诗坛广泛关注,被多位诗评家撰文评论,给予充分肯定。这些整齐而优秀的作品,说明和见证了一路走来的叶世斌,已经进入了他艺术之河的中游,他的诗,在广阔的天地间自由地舒展腰身,重新建立了明晰的流向。这时候,进入中游的河流像一条巨大而妩媚的手臂,自由而自如地把天地间蕴籍诗意的万物揽进胸怀,进行心灵的熔铸和创造。
从原来散点透视,葳蕤的玄幻风格到现在透彻圆融、张力充盈的智性写作,叶世斌完成了他重要的诗歌创作转型。其主要特征是:主题和意象变得清晰,准确而有效围绕它们进行开掘和提升。结构紧凑而精致,语言变得朴素、从容、温和,充满宽大的和人道主义情怀。从整体上看,诗歌在具备了雅俗共赏的开放姿态的同时,从蕴涵深度和想象高度上,都让读者有耳目一新之感。这些,除了他在艺术本身的不倦努力,我还想到了“功夫在诗外”这句老话。对一个写作者来说,面对生活和世界上的事物,首先是你能看多远?想多深?然后才是怎样准确地表现出来。虽然我们没有就此进行深入的交流,但我能感觉到是充满苦辣酸甜的世事历练、生活际遇,让诗人加深了对世界的认识,一个写作者,当他开始洞悉世界和人生的某些真相的时候,他笔下的文字会发生质的变化。这种变化可以算是艺术追求者的专利,他们一分为二的心灵在生活的牧场里受到相互的浸润与滋养:艺术之心会教你怎样发现平凡生活中的抽象美;俗常之心会以非形式和非文本的默契让你明白很多世道人心的真相。
下篇:从四朵涟漪进入河流的内部
意象:
意象是诗歌建筑中不可或缺的材料,或者说是一出戏里的角色。角色是为剧情服务的,好的剧情也自然让角色出采。当然,角色并不是多多益善,古人云:伤其十指,莫如断其一指。西方寓言说:挖许多口浅井不如挖一口深井。叶世斌准确地找到了一个好导演的感觉,他知道如何精选演员,让他们如何出场,怎样把握角色之间的关系等等。
火烈鸟在一片悬浮的火中
穿行。看到一只火烈鸟
你感到浑身发烫。火烈鸟
是这个阴暗的时刻
爆发的一次起义和理想
它掠夺火色,挣脱火色
被火色打开,支持和束缚
一个事物外溢的火花
一个迅速掠走自身的冲动
在天际升起,在风中荡漾
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火烈鸟穿过不同的领空
到来,仿佛一颗突然的
血滴从天上溅落。火烈鸟
火炬一样燃在树上
红莲一样漂在河上
在我情人和仇人的额头
扇动玫瑰。炫耀的火烈鸟
呼啸的火烈鸟栖居在它的
羽毛里,被似是而非的火
裹挟和焚烧,一次次飞临
海岸。火烈鸟以水为生
在这首名为《火烈鸟》的诗里,“火花”“星”“火炬”“血滴”“红莲”等几个意象,或形体或颜色或象征,都紧紧围绕、烘托、引申、强化“火烈鸟”这个中心。《找不到落点的蜻蜓一直飘着》也如一幕跨越几十年的人生活剧,为读者展现了抽象而充满象征的情景:“那只飞进我十三岁/夏天的蜻蜓,悬浮在池塘/边上的蜻蜓,仿佛黄昏飘过/一支很淡的火,一道/游移不定的目光。蜻蜓//触碰着柳叶,草艾和池水/这些不踏实的事物都跟着/浮动起来。夏天的黄昏/感到一种轻,一种//若有若无的叮痒。蜻蜓/漫游在天空,在夕阳下/红得那么松弛,倦怠/和迷茫。它把一阵红/拖得太漫太长,似乎它生来//就淡出阳光。三十个夏天/过去,池塘和垂柳都已/枯死。那只张着翅膀的/蜻蜓,找不到落点的//蜻蜓是否一直飘着/在一个黄昏,我从镜子/和一个女人的眼睛里读到了/那种似是而非的红,那种/轻得无处依附的目光”。“夏天”“池塘”“柳叶”“草艾”“黄昏”“镜子”等,也同样是营造了一个适合一只“找不到落点的蜻蜓一直飘着”的一个“场”。一首诗一台戏,角色要镶嵌、映照、穿插、相互作用,首先得有“戏”,然后再让“戏”唱起来。像真正的戏剧一样,他诗中的好戏一般也都在最后。
线索:
如同自然归纳了支流的河流,叶世斌诗中的线索清晰明朗。他的新作,大都有一个清楚的可以隐约把握的线索让读者不至于迷失,诗的形体也呈现出透澈的品质。“这是一座山最不愿意/敞开的部分:曲折,深长//只有我能理解,为什么/最多的佛住在最暗无天日的/地方。如同一条勒住大山/肺部的穿孔,最怀念/气管的形状。此外我们//能看到什么?空洞的/阻隔,因为一些困厄和苦痛/已经脱离形状。千佛山/藏在这条山洞里!根一样回环在深处的千佛洞呵//走着走着,它就通向/我们的一些往事一些内伤”(《千佛洞》)。《庐屋的茅草》也能清晰地看出诗中的脉络:“头发整齐地披在那里/远远看去,头顶的太阳/那圈红头巾勒住头发的光亮/鬓角的月亮,那朵玉兰花/飘散头发的温柔和芬芳//茅草从庐顶覆盖下来/仍如头发。它肯定是一个人/心底升起的天光!有这样/一头秀发的女人是多好的//女人,她能把最忧愁的贫穷/温暖!有这样一头黑发的/男人是多好的男人,他能/把最凄苦的日子庇护/被雨水洗净,被风雪//梳亮。直到年华逝去/它们开始灰白,那些落发/直拂我们心底的凉意和忧伤/我越看这些庐屋,越像//我的祖父和祖母。他们/慢慢走去,把帽子似的/风雨带进岁月深处。我站在/再高的楼顶,也没见过/那片温馨的飘拂和安祥。”。
线索自然是重要的,更重要的是燃着的线索导致的爆炸。亦如线索为藤,最终要“摸”到那个“瓜”。欣赏叶世斌的诗,他每每都不会让你失望,你总会在后面的某个地方有意外的收获。这些“瓜”也就是前面说的“戏”。
……
湖边的草丛抹去他的来路
那个人是我。或者不是
他站在二十年前的秋天
湖水般清高,秋草般
清瘦。被他站得那么
深的凉意呵!他至今在我
那个飘缈的位置上站着
使我觉得,似乎生活在别处
——《那个秋天被雁群抬得多高》
他有时也亲自出场,而且演得精彩。
结构:
我喜欢把一首诗看成一座建筑,而结构是建筑最基本的属性。用“戴着镣铐跳舞”来形容诗歌的结构是恰当的。我体察到了叶世斌在诗歌结构建设中的努力。他早期的诗歌结构是相对自由的——无论建行分节。从他的三本诗集《门神》《倾听与言说》《在途中》里面,结构上,呈现出明显的“收拢”态势,有一个从随意、自由、张扬到相对规矩、整齐、讲究的变化轨迹。《一棵松树倒在地上》:三五五三,《千佛洞》二五五二,《平静得看不见的玻璃》二三四五二,《她们始终一言不发》八八二,《找不到落点的蜻蜓一直飘着》五四五四五,《我们从故居的石阶上走来》六六六六,《我像风一样走在扬州个园》四四四四……每节的行数非常讲究,各不相同又趣味横生。难得的是,他的这种探索和尝试非但没有影响诗性的发挥,又达到了熨贴和自然天成,让人不易觉察。这个发现让我很感动,在当下崇尚自由放纵的时代,还有人自讨苦吃,把可以无拘无束的新诗写得这么规矩和讲究,用心良苦可见一斑。
更深一层的含义在于,他并不是为形式而形式,而是从内容到形式向着典雅、唯美、内敛、含蓄的智性写作的协调同步。我们看这首《台布》
对于一张桌子来说,这块
台布具有天空的性质。台布
柔软,绚丽地贴在桌上
像一次温柔的抚摸。鸟雀
和花草绊在丝线间,布质的
太阳使桌面发烫。最不愿
揭去台布的是桌子。这样的
庇护使它清洁优雅,避免
很多擦伤。台布与桌面
连成一体,仿佛从桌面
苔生出来,是另一张桌面
或桌面的另一层漆和光
桌子安静地站在台布下
有时候,桌缝是否都体会到
一种窒息和压痛?或者
都想撩开一些敞亮?这是
对于一张桌子来说。对于
我们来说,这块台布的面积
大得无与伦比:它很轻
很全面地笼罩在很多事物上
它采用复沓逐渐攀升的结构,层层递进又引人入胜。每两三句是一个意思,如榫卯契合,相互作用着抬升诗意。最后“它很轻/很全面地笼罩在很多事物上”又与开始的天空对接,螺旋式抬升了诗的高度。
语言:
诗是语言的艺术,也是对语言要求最高的艺术。这里所说的语言还包括气氛、气脉和气质(如绘画的画面语言,音乐的声调语言,舞蹈的形体语言等),对诗歌语言来说,包括说出的和没有说出的两部分。说出的,或巧妙,或幽默,或精确,或深邃,或暗渡陈仓或以一当十……;没说出的,或影射,或暗示,或欲言又止,或此时无声胜有声……。但对于诗歌的语言,说出的和没有说出的,都应该立体、鲜活,而不是平板、单调。叶世斌在这些方面上均有杰出的表现。“……/手执火把的人头上长着烟/那火焰仿佛他的另一张/面孔。手执火把的人与火焰/连成一体,在路口飘动/远远看去,像一只夸张//胆怯的萤火。手执火把的人/深入夜晚,就像一颗/被活埋的种子,明白的种子/他无法照亮夜晚,只能//照见黑暗,一种事实的/诡谲和深度。……”。如果说《手执火把的人》就是寻找真理的探险者,那么他以一个动词《揪》为题,所展现的生活场景素描则饱含着悲悯与爱心:“……城市宁静得像一泓潭水/沉向深处。一辆汽车/驶过,城市的宁静/被这突如其来的汽笛声/短促刺耳的汽笛声狠揪了//一下。我们承受着/阳光和宁静。忽然看到/一个女孩在报栏里睁大着/眼睛,这十三岁的/白血病的眼睛!我们的心//被这双眼睛狠揪了/一下,狠狠地揪了一下”。在《一只苹果占领房间》中,他在导演了一场一苹果为中心的荒诞的室内剧之后,笔锋一转:“(这是//在一个人的介入,一道/浮游的目光围绕苹果/之后,才发生的事)”,戛然而止,余音不绝。如果说诗歌写作是一种危险的平衡,那么说叶世斌恰倒好处地把握住了这种平衡。《她们始终一言不发》中“树上飘下/两片很慢的叶子,仿佛//她们最终没有忍住的语言/我为她们说出的语言”,话外之音令人深思和遐想。而在《我只能轻易描写这朵芦花》的最后,他索性朴素而简单地写到“我只能轻易描写这朵芦花/它的意义我无法说清”,厚道之中透出更深的智慧。
从终极意义上说,语言,既是工具也是本质和思想。艾青先生曾说:“诗人在他对新的语言的创造的努力中,他加深了自己对事物的观察;诗人也只有在他对事物有了更深理解的时候,他才能创造新的词汇,新的语言”。而我觉得新语言也有两个范畴:一是让人惊喜的表述新感觉的新词句;一是以通俗的话语说出了自己对事物的新见解。世斌同样钟情后者。
从《它会一直注意你》“有点慌张和羞涩”地面对一朵杜鹃,到《我们从故居的石阶上走来》“故居的石阶知道我的鞋码/不知道我出门后的走向”。
这棵经年累月的树
我们每天都看见的树
倒在风雨中,像跌了个跟头
身体健康的松树
总是站得笔直的松树
像这样躺在地上,教人
很难接受。地上的雨水把它
刚换的春装弄得泥泞不堪
松树横在路上,挡住
我的车子。我怎么也不忍心
就这么轧过去。停下车
雨水在车窗上止不住流下来
我拚命地按喇叭
希望这棵只是醉倒在地的树
能被叫醒,重新站起来
回到原来的位置
——《一棵松树倒在路上》
在这里,松树不再仅仅是一棵树·真正的好诗,不仅要具备形而上的抽象品质,还应该有倒转时空的本事。下面这首《平静和亮得看不见的玻璃》同样让人叫好:
一只蝴蝶压在玻璃
台板下,台板似乎飘起来
蝴蝶迅速创造一个空间
玻璃一样透明的天空升起
碧绿的底色降下草坪
湖和春天(通常我们
只注意到轻得落不下来的
蝴蝶,而这块玻璃
平静和亮得我们谁都
看不见)蝴蝶笔直地飞翔
似乎翅膀晃一下,它的
天空就会砸下来。蝴蝶
有力地飞翔,仿佛
靠着一堵墙或一个踏实的
落点(这春光般的诱惑
和笼罩把蝴蝶变得热情
而风度翩翩)我和蝴蝶
一样承受着这块玻璃
换一种看法:蝴蝶在窗子
那边,我在窗子这边
在这里,生灵与物质、人与碟,生命意识的悖论和困惑在一个自足而完整的虚幻世界展现出来。他的“蝴蝶在窗子/那边,我在窗子这边”比之卞之琳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有人在远处看你”别有了一番韵味。他的很多短诗,语言也相当讲究,具有深度哲思之味,如旋转的《陀螺》让我想到韩作荣的《台球》,阳光下静静旋转的《并不存在的橘子》让我看见了史蒂文森置于田纳西州山顶的那个装满了佚事的坛子……
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在接受中国翻译家李笠采访时说:“诗是对事物的感受,不是认识,而是幻想。一首诗是我让它醒着的梦。诗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涵泳在生命之河中游的叶世斌,定然会在面朝心灵大海的奔赴中,浪涛般推展开自己高大广阔的艺术领域。
我拭目以待并充满信心。
2007年9月1日于北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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