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门,一眼就看到妻子脸上的凄然,我问何故,妻说:“睿死了。”
“什么时候”我惊问。
“早晨。”妻答道。
睿是我和妻子的同学,同校也同届。在前不久的同学聚会上,大家欣然约定,“光荣退休”时必须做东请客,当时睿也笑笑的允诺说没问题。
谁料音犹在耳,未及“光荣”却撒手西去,突闻噩耗,难免黯然神伤。
只要提起睿,我总是挥之不去的想到当年的情景。
那是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
那时我们共同就读于艺术学校,我学声乐,他学器乐。每个清晨,就在那丛冬青树的两旁,我练我的嗓,他弹他的琴,遇见时总是相视着笑笑。
我暗笑他一个大男孩抱了个琵琶,“犹抱琵琶半遮面”,怎看怎像个杜十娘。
他笑我,也许是因为我两手空空,竟也想凭借一副摸不见看不着的破嗓去闯荡未来的世界。
好在当时大家都年轻,凭着一股牛劲,认准了的事,九牛二虎也难拉回头。
树丛两端,各师各教,朝夕相见倒也相安无事、互不相扰。
我依然是“咿咿呀呀”,他也照样是“噼噼啵啵”。没想到期末联欢会上,他竟百里挑一的上了台,而我却只有坐在台下瞪眼傻看的命。
一台《洗衣歌》刚刚落幕,他便提着琵琶上了台。在大红金丝绒的衬托下,只见他摇肩晃脑、圆抡手指、潇潇洒洒、抑扬顿挫,那款款而出的哪是哀怨声声的杜十娘,铿锵的刀劈斧削中,分明是漠漠大原上的千军和万马。
看着此情此景,我不得不谴责自己的谬误,不得不佩服那副孩子气的脸孔后面潜藏着的惊人的灵性与机敏。
当时,谁也不会怀疑他必定大器将成。熟料随之即来的“轰轰烈烈”和激昂的“指点江山”“革命无罪”让大家在步出校门时才惶然的发现,腹内空空的我们已不知究竟该何去与何从。
随后,我去了远郊的工厂,他进了剧团,再次相见时,已是二十几年后的事。
几十年对于历史长河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可对于我们,那可是人生命运的一个又一个转折。
这期间,我手握锉刀当了八年钳工,拿着画笔做了九年工会宣传干事。
在历尽了命运的多次嘲弄后,步入不惑之年的第一年,我决意主宰一回自己的命运。于是,我放弃了二十几年国营企业的资历应聘于城里一家合资企业,从此便心甘情愿的在年复一年的业绩考核中战战兢兢的证实着自己。
再一次见到睿是在进城两年后的40年校庆。
阔别多年后,校友见面总是笑语多多、感慨多多。改革大潮浪里淘沙,当年的明星已黯然的陨落,后来的悍将正闪亮的登场。
在各自介绍分别以来人生历程的时候,我问睿:
“怎不说话?”
“混混一个啊,没啥好说呀。”
从神情上我明显的看出,当年的睿早已不在,猥琐于角落里的他只见一腔淡淡的冷漠和一脸隐隐的愧色。
“怎不见夫人?”为打破沉闷气氛,我转移了话题。
“没有了?”
“没结婚?”
“离了。”他淡淡的答道。
我感叹于岁月的无情,短短的二十几年,华发少年转眼间便霜染两鬓,虎虎生气也在胧锺步履间荡然无存,重新吟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桨”,苍老的嗓音撩拨起的也尽是些沉重心酸的记忆。
我无法形容同学重新聚首时复杂的心情,每一次邀杯,每一次分手,少不了的一句话就是:
“注意保重,多活几年。”
听着这些良好的嘱咐,我常想:是啊,保重身体固然重要,可多活几年却意义何在呢?
步入天命之年,即便把“多活几年”的良好祝愿重复千万遍,自然规律依然会我行我素,该离去时总得离去。长寿的后去者,眼见着同辈一个个先行,也许只会徒增更多的伤怀与孤独。
与其如此,倒不如顺其自然,抛却掉年龄的羁拌,豁达处世,开心做人,在人生无法逃避的倒计时中,既充实着每一个今朝,又热心的步入另一个清晨。
对于历尽了风雨的生命的风帆,与其修修补补、唉唉叹叹,倒不如让它以破旧的飞扬彰显事物的本色。
其实,每一日活着的时候,一定别忘了继续升起生命的风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即使生命的航程上有的是风浪,奋力的搏斗反会体现出价值,演绎出精彩。
于是,我又想到了睿。
又一次同学聚会上,睿唱了一首伤感的歌:
在一个迷茫的夜晚
梦随着另一个梦飘然着远去
不用问我是否感伤
而要去问芸芸的众生
在一个灿烂的清晨
梦牵着另一个梦走进了心里
不用问我是否欣喜
而要去问那已经流逝的过去
……
我不知道这首歌的出处,一时也难理解清歌词婉转的含义,我只是从缓缓吟唱的隐隐惆怅与哀婉中,似乎感受到了一种超越自己的情感和气度。
睿唱毕落坐,我一面鼓掌,一面对他说:
“老当益壮,不减当年。”
他呵呵的笑道:
“甭提当年,都是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喝一回茶后,他回问我:
“怎不去亮几首,你可是科班出身啊。”
听着“科班”两字,我不免大笑起来:
“还谈哪样‘科班’不‘科班’,现在我可是‘撈大锅’一族。”
“什么‘撈大锅’?”
“工人老大哥呀。”(注:贵州话“哥”与“锅”同音)
睿听后猛推我一把:
“我还以为你是不撈小锅撈大锅,黑道白道上家下家通通都吃的那一族呢。”
“小人不才,没那本事。”我笑道。我突然想到“卡拉”处处、追星滚滚后沉寂多年的剧团,于是问他:
“还弹琵琶?”
“当然。”
“没有撒网?”
“撒啥子网?”
“走穴、收徒,撒网撈金啊。”我打趣道。
睿听后又推我一把:
“鬼话一堆,想撈的撈去,我呀,有衣穿有饭吃就心满意足了。”
“演出很少,又不想撈金,还弹那琵琶做什么?”
“唉……”他低头沉思半响,摇了摇头,“一言难尽啊,朋友……”
末了,他手一扬:“别说这些了,烦!大款在搞日光浴,我们也照样晒太阳。走,蹦迪去。”
……
这就是睿活着时留给我最后的印象——一个不弃不辱自己追求的、磨难多多、心事多多而又洋洋洒洒、不逐名利的普普通通的艺人。
我们本可以继续一同参加同学的聚会,本可以在一个个同学们“光荣”以后的宴席上,再来悠闲冷静的回顾坎坷的人生。可嘎然间,他生命的风帆却抢先滑下桅杆,未及“光荣”就匆匆西去,这怎不叫人感叹世事的无常。
“怎去的?”我黯然的问妻。
“溺水。”妻答道。
“他不游泳的呀,怎会溺水?”
“……”
无儿无妻的睿就这样走了,走在了常去晨练的路上。
原以为睿定会走得凄凄切切、冷冷清清。
熟料在告别仪式上,众人却扶过来一位七十有余的老人。他颤巍巍的走近睿的遗像后,与随后的一溜人竟然全都齐刷刷的下了跪,声泪俱下间连连呼喊着恩人。
一位耄耋老人竟向未达"光荣"年龄的睿下跪,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惊问是谁?
同学告知:“睿从湖里救起的就是这位老人。”
我哑然。
我突然间想起了同学们“注意保重,多活几年”的愿望。盛世之年,对于经历了坎坷命运的一代,这点微薄的愿望本也无可厚非。
可是,睿却甘愿以自己刚刚五十七岁的身躯去挽回一个七十老人的生命,究竟是可歌还是可泣?
回想他的一生,平平凡凡、庸庸碌碌间竟也能用此惊人的举动作为了生命的结语,究竟该哀叹还是该赞誉,谁能说得清讲得明。
睿去了。去在晨练的路上,去在烟波浩淼的黔灵湖。
睿没有等到“光荣”的到来,而是迎着熹微的晨光,将生命的风帆融进了灿灿霞光的深空,这不免让我又感一回叹一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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