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漆黑的夜,猫头鹰诡异的张大双眼。在夜莺黄色的圆鼓鼓瞳仁里,只有一座高耸神秘的空中古堡。
夜莺展开棕色花翼,横掠过黑色的枯秃枝干。
轰——
今夜,雨雷忽然发狂,一轮硕大圆月在古堡头上悬挂,仿佛伸手可触,惨黄的月光与亮白的闪电一遍遍交融,敲在阴森古堡的锈色铜门。古堡建在绝壁陡崖的中心处,四周是无底悬崖。古堡旁,有一颗丑陋的歪脖秃树,嗖嗖冷风动起沙沙碎石摇曳黑暗,它长在断崖之上,根茎悬空,黑肤碎裂。
吱——
古堡的门是被风所吹开?门后一眼穿越千年无尽的隧道,隧道的深处是一道暗红幽冷的木门。依稀碎碎的台阶轮廓,台阶上淡风呼呼吹过的寂寞黄尘,在遥远的红与眼前的层层在瞳仁中重叠,仿佛凝化成一朵蓝花魂魄,悠悠飘到暗红木门,在锁上绽放。
身影捏碎幻化的蓝花,一朵空香,幽蓝光束一晃而逝。门被打开,她的鼻尖碰到了与她一样大小的木偶,窄窄的被积压在里面,似乎好久。木偶缓缓裂开阴森的嘴,空荡的望着她,没有生气的望着她。
身影凄凄的笑了,手指碰到木质的木偶,冰冷而生硬。
“哦?这便是我生前的肉体?——我是你的灵魂,木偶。就是那一刻的你,死亡那一刻的你,我该恨谁!”
一声声震颤在肉体的声音破碎古堡破碎夜莺,尖利劈过夜间黄月,撕裂一缕狂风,紧凑狂雷。
轰!!!
二
十八岁那年,公主与心爱的伯爵因固守爱情,被家族驱逐。深夜,他们跑来到这里,跑来到这充满诅咒怨言的古堡外。他们举起右手,痴痴的在彼此手掌心刻下三生诺言,相抱良久,泪水轻笑,默默伫立。刹那狂风惊起,他们手牵着手结下绳套,吊死在丑陋的歪脖树上。栖息于上的夜莺用爪子理顺羽毛凝望,黑色与粉红色的鞋子慢慢不再吃力挣扎。那个冰冷的夜晚,明月发着心慌的银黄色照满尸体的双肩,他们手拉着手,似一条绸缎被风吹得摇曳不止,脚下蜿蜒不尽的黑暗深渊有岩石坠落,总也下来不了的灵魂被迫寄宿在空洞尸体内,他望着她,悄无声息,没有腐烂,风干相守了整整一年。
一年后,魔术师爬到山顶,风干的尸体在日日的阴风下飘动起来,眼球仿佛移动了一下,在看他。魔术师吃了一惊,准备从枯树上取下诡异的尸体,然,黑秃树干随着风声一碰即断,伯爵的尸体笔直掉入深深的无尽深渊,魔术师浑身一紧,连忙反手抓住了另一具如纸般重量。呼呼喘息,正对眼神,仿佛幽怨的望着他,尸体面容灰白,眼孔空洞。此后十年,伯爵的尸体在黑暗终底,被风蚕食。灵魂飞不出风网密集的长长洞口而无法轮回,永世尘封在潮湿死寂的崖底,悲惨哀嚎。
古堡地牢暗光的灰色橱窗下,一缕细烟光环交织在潮湿橱台上,在那空虚一角,魔术师对着蓝蓝水晶怔怔咧嘴大笑,木偶剧为他赢的掌声已近七年。只是他不知,公主的灵魂十年前不肯超生,怀着满腔怨恨寻找着被掠夺的肉体,如今在黑黑长廊里的一扇木门内,她发现面容冰冷生硬的木偶朝她微笑,她也跟着凄凉狂笑,笑毕,一闪复着在粗糙的木偶里。
木偶在今夜复活,圆月在今夜粉碎。无光,停步,病烛忽凉,窗外墨色。呼呼风声忽把玻璃打响仿若叩敲,长廊病烛霎时全被狂风倾斜,摆动如快速的古钟秒针。
“恩?月亮怎么突然不见了,风也那么大……以前在这里看月亮时都好大,悬崖之顶果然是很变态,很恐怖。”
咔嚓。咔嚓、咔嚓。呜呜呜呜呜,咔嚓,咔嚓。呜呜呜呜呜呜。
“仓库好像有什么声音?是耗子还是谁在哭……?”
“别碰锁!”
“恩?”
“……魔术师大人说,一个重要的木偶道具在那里摆放,他告诉过我们,不要碰他的道具。”
“那这声音——”
“就,就当作是耗子声吧,管,管他呢。再说在这诡异的地方当助手金币本来就不多,这里也好诡异的说。”
“你这一说……那,我先把玻璃换上,这样。”
“不,咱俩还是,还是去别处看看吧。玻璃明天。明天也不迟。你没见今夜没有月亮。灯烛也暗暗憧憧的。”
窗外,明月碎片越发狰狞,越发矮小,仿佛消隐在墨色凄寒的夜云里。
明日夕晨,魔术师穿好表演用的黑色燕尾服,漫步在长远的走廊。回音,还是和几年前一样空旷飘荡,伸手,打开木门,微音。脱臼的木下巴散发着冷冷腐臭,今日木偶的眸子一闪一闪的望着惊恐的魔术师,它问,是你?
哇————!魔法师吓倒在地上蜷着向后退步,木门上贴满了细长的白线,木门缓缓阴暗仿佛正在熄灭的时间陀螺。
“助手!助手!”
“呼呼,我在,阁下!”
魔术数一巴掌打在助手脸上,惊呼大叫。
“你动了我的木偶。”
“……不,阁下。他和从来一样。”
缓缓打开阴暗木门,木偶圆圆的瞳仁,冷静而幽怨。助手转身而走,仿去地狱,陡然化为夕阳褪去的黑夜一痕,没有挣扎步履的回音,只有悠悠轻语,悠悠轻语。
“伯爵,快跑。”
木门再次开了,脱臼的下巴悠悠笑着,古老的眸子空洞中装满了亮亮殷红。没有反抗,亦无力再走。
魔术师的头仿佛被挤压,被不断被左右扭动,被一道有无的丝线操控。长线操控他抱起木偶,幽怨孤独的双眼,一切灵魂被封闭的思念犹如深海,胸前一呼一吸的心跳猛力激烈。木偶操纵着他踢破木门,木门里竟是一道重慢灰尘的长长楼梯,暗不见尾,听见水珠掉入池水无奈的叹息。回头一瞥门外光亮,正对窗户,圆月被秃枝上的夜莺张翅遮盖,今夜古堡终于在漆黑中冷却,仿佛曾经那冰冷的夜晚,公主和伯爵,生命和凋谢。
三
幻境,灵魂的幻境。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身旁一切都在流动着五彩缤纷的花,没有目的,似水流动。每一朵花无法映射出什么是善恶、什么是仇恨,那样混沌着、相伴着。
木偶在流花下悲伤的微微冻着被丝线束缚的嘴。
“伯爵,对不起,我们到死了还是要分割。……谁又能告诉我,那一刻的我又该恨谁?”
爆发的幽怨,终在那刻在幻境复活。她僵硬的走着,一步一步,走到一身冰冷的魔术师前,长长伸着一节节被木头制成的手将他扶起,惨惨的对他,那般凄凉礼貌的笑着。
“阁下。你把我弄成这个样子,伯爵如果还在,他会不高兴的。可他,不在了呢。”
魔术师望着僵硬恐怖的木偶脸颊,一条条生涩的纹路,在五彩缤纷的流花里显得对称。魔术师身上紧紧缠着无数银丝,血渗透肌肤,花帖子血上。木偶转动本重的十指,魔术师开始不由自主的跳舞、说话、表演,和曾经他操纵着众多木偶一样,面对着花,面对着五颜六色。木偶随心所欲的让他跳着,魔术师恐惧的望着咧开大嘴的她,后悔去碰那两具尸体,只是为时已晚。
“你杀了伯爵,你知道么?”木偶悠悠转着十指关节,花飘过空洞瞳仁,仿佛生气。
“我们死了,本来可以相守永远,可你杀了他,你该死。——我听到他的魂魄在轮回桥上呼唤着我,阁下,我们本来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拆散我们?……我该恨谁?”
木偶嚓嚓的扭动着头颅,低头大声哭泣。流动的花瓣沾满泪水,木偶十指关节猛地一紧,魔术师身体一阵剧痛,便在灵魂的幻境五马分尸。幻境的花沾血,却依旧缓慢流动,似水一般拂过紫色的裸露肌肉,他不知生死,谁又晓疼痛?花瓣掠过伤口,伤口麻软,浑身酥疼。
木偶的长发点在地上,一步一步艰难的向前走着,向前爬行。微紫长发仿佛是一千年之前的泪水,那被揉红的凄美眼睛。他抱起魔术师的头,静静的抱在怀里,暗淡的眼睛,卷卷的睫毛。
“疼么?……死亡后,我一直都这样过活。他们都说与伯爵相爱是一个错误,你觉得是么?”
木偶摇着面无表情的脑袋,暗淡的眼神终究消散。
“为什么不说话,你们都这样,永远只在乎,只在乎自己的感觉——!”
灵魂境界忽然凝固,似水般的流淌花朵停留那刻,然后开始如玻璃冰裂,崩裂纹夹杂噪声一起痛苦扭曲,蔓延每一片花瓣,每一处角落,每一个灵魂幻境——砰然粉碎。
碎片融化成烟,一切归于宁静,成于黑暗,向下坠落。没有陆地,没有光亮,没有风声,永无止尽的坠落。魔术师的尸快感受到风割过皮肉,恍惚,竟然不再疼痛。
黑暗褪去。在古堡里,一片火海。魔术师的尸块坠落在燃烧的地板上,眼前是在燃烧的一群绅士,哭天抢地的惨叫,在火焰风眼里挣扎。木偶在他们身旁做着,看着绅士们痛苦的表情,安心的嘲笑。火红的古堡照亮了半壁黑夜,熏透黄月,秃树上的一片蕉叶被夜莺啄落。仿佛是一万年,火苗渐退,活生生的人化为一缕烟灰,古堡忧伤沉寂,地板黯然如夜。木偶捧起一手烟灰,又从指隙慢慢流漏,魔法师看不出她脸上孤独的笑容,是几样的诡异。
“他们,便是我的父母、朋友……你说,他们反对我们的婚事,他们该死对吧?你不要那样看着我,我没有放火,是他们自己,在那日我们一起死的时候,举行的灯火宴会。他们活该,哈哈哈,哈哈哈。”
木偶沙哑的笑着,笑到流出几滴血线,滴在脚下魔术师的头颅。魔术师吻着他的脚,木偶把他抱在怀里,舔去他脸上的血痕,那一厢痛苦,一厢撕裂。抬头,望着空洞暗淡的木偶双眼。
“我们都是命运安排的木偶,公主。谁也不该恨,谁也不该怪。”
木偶凝望魔术师,流泪不止。
“你懂么?”
“我懂的,公主。我会去悬崖底找到伯爵的尸体,让你们终生终世守护在一起,我没有想过‘爱’如此强大,对不起,原谅我。”
一丝轻笑。所有的一起开始消隐,淡淡的雪下在了这个灵魂世界,木偶被白色淹没,笑容却刻在雪堆里不再老去。遥远的纯白天空下着宽恕雪花,如牛奶般填满一层又一层空间,魔术师仰头望着天地,望着一片雪白,望着淹没自己的一片迷顿……
停止呼吸。
四
咚、咚、咚。
正午十二点整。
他在地板上睡了好长一个觉,做了一个恐怖的噩梦。梦醒后,他躺在自己洁白的床上。
他回头向窗外望去,一个清新的早晨。他转了一个身,忽然被单上的木偶掉在地上,他一眼望去,眼睛依然和从前三年一样,空洞无神。他望着似乎笑着的木偶,阳光射到他柔软的头发,双手交叉,低头沉思。
“早安,阁下。”
“早安。”
“昨天一大早你打我了一巴掌就晕倒了呢,我告诉你快跑,怎么不跑呢?”
“跑?跑什么?”
“表演啊……昨日你不是答应要去……”
“哦,去表演木偶剧。”
“恩。不过,你在地板上睡着了,身上缠满了木偶的丝线,可能阁下练习的太累了呢,我就向上面请了两天假。”
看到木偶,魔术师忽然回想起,灵魂世界、公主、血痕、承诺。
“助手,跟我下悬崖。”
今日,魔术师和助手攀登者绳索,历经七天七夜,安全坠落到白骨皑皑的悬崖深底,一股恶臭突袭。面前,却有一具风干尸体,那空洞悲伤的眼哐望着前面,风声沙砾回荡万种,身体竟然没有腐烂,尸体正是伯爵。魔法师看着尸体,长长一声哀叹。
“爱,真的那么强大。”
“什么?阁下?”
他浅浅一笑。
“这是秘密。好了……我们上去吧,带着这具尸体。”
身影在月明下艰苦攀登。也还是一样惨淡,沙砾还是一样艰涩。风吹着那丑陋的黑肤秃树枝,发着轻微的嘶哑。夜里,魔术师总看着圆月,从床上爬起,痴痴念着,但愿他们的灵魂,在轮回桥相见,相守终生,永不背弃……三年后,魔术师用两具痴情木偶,排演了动人的爱情悲剧。故事曲折离奇,一时感动欧亚各国,名声大噪。而对于这名魔术师,皇家却没有记载,只是在封页一笔带过那段凄美绝伦的传说。
传说中,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的悬崖顶上,总可以看到有一轮黄月近在咫尺,黄月旁是两颗绿星,像传说中的木偶戏剧情一般,会神奇的缠绵——离别——相逢。而月光下那黑黑的凌空秃树,再没有记载过有夜莺飞袭,遮住黄月。或许,夜莺在夜晚也温柔的安睡了,像亲密的绿星一样,静静安稳的熟睡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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