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毕业分配到山区工作。中秋过后，单位安排我到县委党校参加宣传干部培训班学习。　

单位离党校足有四十公里远，坐车绕了大半天的山路，黄昏时分，才到达党校。一个身穿灰白色中山装，理着平头，满头白发的老汉从门侧的值班室出来，得知我是来参加培训的学员，非常热情的招呼我进去，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给我喝，叫我稍等一会，他先去姓刘的厨师那里拿钥匙，然后亲自领我去住所。又帮我找铁桶、拖鞋，又帮我提来热水瓶、茶壶、茶杯等，还将洗澡间、卫生间的位置一一告诉我。末了，他对我说：“你从老远来县城，一定很累，今晚就早点歇吧——我姓陈，大家都叫我老陈伯。有什么事要帮忙就找我。”我连忙致谢。　

老陈伯真是体贴人。的确，我有点疲乏的感觉，浑身上下都感到酸痛。可是，待洗完澡，又没有半点睡意。只好出门走一走。　

党校设在城郊一个较僻静的地方，面积很大，但空空落落的。除了有栋新建的三层教学楼外，其余都是破旧的瓦平房，空地上树木、花草杂乱地生长着。　

门前是成排繁茂的女贞树，隔着浓密的树叶，渗透下丝丝光亮，落到地上成了斑驳的影子。四周寂然无声，偶尔一阵寒风吹过，落叶便哗哗作响，倒有些怕人。　

忽然，从党校大门那边传来悠扬、悦耳的笛声，那音韵清脆婉转、抑扬有致，时而高昂激扬，时而袅袅悠悠，给静寂的秋夜添上几分难于探测的幽邃。仔细倾听，方知是电影《铁道游击队》的插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我循声来到值班室门口，只见老陈伯歪着脑袋，鼓起腮帮，全神贯注地吹着竹笛。脚板不住地踏着节拍应和，身子也跟随摇晃。看他样子，已经完全沉醉于美妙的音韵中去了。　

“老陈伯，您老吹得真好听！”待他吹完曲子，我便迫不及待地称赞他。　

“是吗？”我的突如其来的造访，给老陈伯带来些许意外。他急急攘我进去，倒上茶给我喝，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是的，我第一次听到如此婉转动听的笛声。”我说，“老陈伯，您很喜欢音乐？”　

“嗯，算得上吧！搞了二十多年的乐器伴奏”他依然乐呵呵的说，那古铜色的脸和银白色的头发在灯光映衬下给我以一种既对立又和谐的美感。　

“以前，小提琴、手风琴、二胡、小号、大号、琵琶，我都会。——如今，就剩下这只笛子留在身边了。”说完，老陈伯递过手中的笛子给我，“瞧瞧这笛子，我已经吹了三十八年了。”　

我惊讶地接过紫铜色笛管，只见那六个指孔磨得精光，吹孔边缘也给磨蹭得微微凹陷下去。　

我追着问他：“您天天都吹吗？”　

“哦，差不多。这里值班，晚上就我和刘师傅住，很清静，吹吹笛子，好打发时光。”老陈伯说，“来党校值班看门八年多了，我就是靠这支笛子消磨日子的”。　

不知为什么？当晚，老陈伯吹奏的笛声总在耳边回响，至深夜都难以入睡。　

培训期间，从县机关或乡镇来的干部，大都白天学习，晚上就回去。空旷的党校大院，参加学习的就仅我一人住校，有点无聊。每天晚上便听老陈伯吹笛子和听他讲经历——小时候如何喜欢音乐，何时参加大队文艺宣传队？何时到县文化馆搞伴奏？何时又下放劳动？……　

一周学习，匆匆过去。结束那天，与刘师傅一块吃晚饭。谈起老陈伯，我说：“老陈伯真是乐天派，成天笑呵呵，无忧无虑的。”　

“唉，你有所不知。”刘师傅眉头紧锁，叹着气说，“老陈伯今年已经六十八岁啦，是个有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八十年代初才落实政策，解决了农转非户口问题。后来，党校聘请他来值班，按日计酬，值一天班算一天工资。老陈伯无儿无女，老伴十几年前便去世了，眼下就他一个人孤零零过日子”。　

听罢，我一陈悚然。次日，我离开党校时，老陈伯依然象我来时一样笑眯眯的送我，鼓励我好好工作，有空常来党校转转。我频频点头答应，但鼻子觉得有点酸酸的味道。　

两年后，我又有机会到党校学习。想着能和老陈伯见面，亲聆他吹奏笛音，心里格外高兴。令人遗憾的是，报到那天，领我进门的已不是老陈伯，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当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幸而，刘师傅还在党校，急忙向他打听老陈伯的去向，才知道去年秋天他已离开人世了——老陈伯是在某晚追抓盗窃党校教学楼教学设施的小偷时，被小偷用石头击中脑门而死的。遇难前半个月，他还将自己多年来省吃俭用积攒下的2500元钱捐献给洪涝灾区人民。　

末了，刘师傅悲戚地对我说：“你再也听不到老陈伯吹的笛子声了！那笛子已经被县委作为烈士遗物珍藏了。”　

刹那间，脑际间忽又闪现出他那乐呵呵的笑容。耳边又响起了《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哪悠扬的笛声。　

（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