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3年4月的北京。天空中到处飘飞着白色的柳絮。

我坐在公车的后排，早晨的阳光象兑过水一般透着温吞的光芒从车窗的一角照进来，照到我的手指上，那里有一排细小的暗红色伤痕。是牙印。

乔北咬下去的时候一点儿也没留情。他是有预谋的。我仿佛早就知道他的预谋，所以当他把我的手吻在唇边猛不及防咬下去时，我连叫也没叫一声，只是轻轻抽回手，走到阳台边，那里有一盆蔷薇正在绚烂的开放。

乔北走了。他在我身后说了一大堆荒唐而可笑的理由，可我一个字也没听见。我出奇的平静，面对那些怒放的花朵脑子里竟然完全想着另外一件毫不沾边儿的事。我想：春天了，我应该出去旅行一次。

我把手伸到车窗外，任那些漫天飘飞的柳絮在我的指间无声穿行。外边的城市是如此陌生，陌生的楼房，陌生的人群，甚至连空气都是陌生的。

车缓慢行驶着，每隔几分钟便有一次轻微的堵车。不过没关系，我没有目的地。我可以随时随地下车。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从城东一直坐到城西，听说那里有一家小店卖的豆浆特别棒，每天都会有许多人排队等在那里买豆浆。或者去城北，去体会苏童的《城北地带》里那些隔着文字跟时空的故事是怎样带点颓废的气息弥留在那片城市的上空。

但最终我那儿也没去，随便在一个站台下了车。

一阵风扑过来，北京4月的风依然有些冷。我禁不住拢了拢风衣的领口。人行道上，许多人戴着雪白的口罩从我身边匆匆而过，神情漠然。我的正前方，有一副巨大而醒目的横幅：全民携手，齐心协力，对抗非典！呵！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我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感觉自己象一条游离了海洋的鱼，离开了自己的领域后无法呼吸。我掏出手机，习惯的按着乔北的电话，按最后一个数字时我醒悟过来。乔北？好象是上世纪出现的人物。

我合上手机把它重新装回到口袋里。路旁的一家音像店里正放着陶晶莹的一首曲子，歌词大概这样：太委屈，连分手也是让我最后得到消息。不哭泣，因为我对情对爱全都不曾亏欠你……。我突然间笑笑，这是我的写照么？我仰起头，眯缝着眼睛迎着阳光。在跟乔北分开的第8天的这样一个早晨里，我却怎么也记不起乔北的脸，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鼻子，他的嘴巴全都模糊成一团影子。只有手指间无意的疼痛清楚的传递到心脏的位置。十指连心，我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乔北是什么时候决定离开的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不是最近的事。其实我早该察觉：在他每天都忙着加班的时候，在他总是出其不意的在深夜里出现在我家门口，塞给我一大堆礼物，把我拥在怀里紧的快要让我窒息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乔北要离开我了。乔北的决定里有痛苦的成分，所以他咬我时会那么用力。

二

头有些痛。大概是昨天夜里没有睡好。

我所住的宾馆里，每天都有专门的工作人员把床单跟被子拿到太阳下用消毒水消毒。刺鼻的药水味让我难以入睡，好不容易睡着，我迷迷糊糊地梦见一大群戴着防毒面具的人出没在我的房间里。他们象木乃伊一样穿行在我身边，我想大叫，可是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直到我被惊醒，满身大汗的从床上坐起来时，外面已是艳阳高照了。

我的手机在枕边震动不停。-----是余然。余然是乔北最好的朋友，我跟乔北恋爱的第一百天里，乔北隆重介绍给我认识的。余然见到我第一眼时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来我问过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我长的象他妹妹，可我知道余然根本没有妹妹。但我没有揭穿他，只是笑笑。因为他确实象疼爱妹妹一样疼爱我。

我打开手机翻盖接听余然电话时刚好看到贴在上面的我跟乔北合拍的大头贴。窗子大开着，明媚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让人有种刺目的晕眩。

在干嘛呢？打你电话老是关机，去你家又没人！余然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好听。

哦。我答非所问。心情莫名奇妙的复杂。乔北离开时我也没有这种感觉。余然大概已经知道我跟乔北的事了。或者应该说他很早已前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感激余然，他没有对我说一句安慰或担心的话，只是很平静的问我吃早饭了么？我对着电话点头。余然说；安卡拉要生宝宝了，你要是想它了就来看它，但要记得给它买好吃的。

安卡拉是我跟余然在马路边上捡来的一条狗。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我生日。乔北出差去了上海。他让余然替他给我买了份生日礼物，是条丝巾。淡绿色的。装在精美的盒子里，很漂亮。我把它绕到脖子上对余然顽皮的笑着：漂亮吧！

恩。绿色很衬你。余然笑笑，眼神里流动着被我渲染着的快乐：我请你吃饭吧！过生日一个人吃饭多凄凉呀！我们去吃意大利面。

我发誓我没有告诉余然我喜欢吃意大利面。是巧合吧，所以余然才会赶紧补上一句：生日嘛！就要吃面-----长寿。于是我心安理得的笑了。吃饭的时候，我们喝了点红酒。我想我一定喝红脸了，惹的余然总是不自觉的注视我。

饭后余然送我回家。我们是走着回去的。就在离我家不远的路边我们发现了安卡拉，它好象受伤了，一只脚显得有些瘸。它带着小心的眼神一直尾随在我们身后，嘴里发出低声的哀鸣。看来它是只被遗弃的狗。我望着余然说：我们收留它吧，它真可怜!

于是，余然便成了安卡拉的主人。在余然的照料下，安卡拉的腿好了起来，我也会经常买些狗食去看它。它的名字是我取的，来源于我看过的一本以狗为题材的小说。

安卡拉要生宝宝了！我想它生的宝宝一定很漂亮。余然会象照顾安卡拉那样细心照料它的宝宝的。一定会那样。余然心地那么好。而且，他喜欢小动物。不是么？！他那么喜欢安卡拉！

-----余然。我低声地，声音里有无法排遣的忧伤。

-----恩？

-----……

-----怎么？余然的声音温和的让我想要流泪。我突然好希望余然此刻能在我身边。有他在身边我想我一定可以安稳的睡上一觉。

-----呵！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安卡拉了！我望着地板，阳光正一点一点缩短它的距离。我没有理由让余然背负更多的东西。

我听见余然在电话里轻声的叹息声。很轻，轻得足以让我认为是自己在呼吸。可我依然听得真切，就在那一瞬间，我听见心底有种东西碎裂的声音。乔北离开的第10天，我终于无可避免的邂逅了那种名为窒息的疼痛。我突然记起一句歌词：我以为我很坚强，原来只是伪装！呵！很有意思的歌词。我对着电话笑笑，一滴眼泪没有声响的滑落在手背上。我低声说：再见，余然！

等等！余然急切的接着我的话尾：听我说，苏宁。记得不要关掉电话。让我可以随时都能够找得到你！不管怎样，苏宁，我需要你这样。好吗？

我安静的笑笑，对自己，也对余然。-----乔北！也许明天早上醒来我会发觉他只是个梦。

三

风好大。

天气变的有些阴沉。

我穿着单薄的风衣外套站在天安门城楼前。等待着6：45分的降旗仪式。这个精确的时间是刚刚的晚报上登出来的。我象其他游客一样耐心的等候在那里，风衣被风鼓弄的象一朵凌乱的花。

头痛得更厉害了，我觉得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眼皮上象伏着一团火。我确定自己生病了。想找个地方坐下来。这个时候我的电话响了，那个熟悉的号码不停的跳动在眼前，是乔北。我没有想象中的心悸，平静的按下电话。乔北的声音跟我们之间的地理位置一样遥远，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想大概是信号不好的缘故。

苏宁，乔北顿了顿说：我想见你！

是么？我的眼神不经意地停留在被乔北咬过的手指上，那排细小的暗红色伤痕此刻在暮色的笼罩下显现成病态的紫色。我不愿意触摸它，害怕它依然会隐隐作痛。

是！我必须见到你苏宁。有一些话想跟你说。你会来吗？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咖啡店。

我想，我可能来不了！我努力的支撑着乏力的身体，希望此刻能有一张松软的大床可以让我躺下。我很累，并不只是单纯的难受。我们之间还能够说些什么呢？呵！跟乔北相恋了4年，第一次感觉他是如此陌生。我想乔北不是要说重新回到我身边的话，我太了解他了。如果是这样当初他也用不着下那么大的决心离开我。他是蓄谋已久的，即使这样的决定让他痛苦。他也不可以回头。

我知道我不应该给你打这个电话，可是苏宁，我很想你……·再过两天我就结婚了!乔北的声音里混含着伤感的气息。他低声说：她，是我们老总的女儿。我们可能会去英国。因为公司业务大部分都在那边……苏宁，你在听吗？

哦。我应着。眼泪安静地从唇边划过。

……苏宁。你恨我吗？

不。

那，你爱我吗？

……曾经。我想了想。

我爱你-----苏宁！不管怎样，这是我自己逃避不了的事实。可是我却失去了你，永远的失去了你！我舍弃了我唯一爱的女子……

乔北的声音断断续续，我听不清他还说了些什么。我的意识变得迟缓起来，目光平视前方-----街灯亮了·我伫立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夜，已降临。

我不恨乔北。真的！只是有种莫名的空。迅速蔓延我的胸口。在这个异乡的城市街头，我茫然不知所措的感到孤独。电话结束后很久我就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紧紧的握住电话，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整个世界。我无声大哭。可怜的乔北！可怜的爱情！

一阵风袭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掌心渗出冰冷的汗水。站的太久，我感觉呼吸困难，两腿发软。突然间我想念我生长的城市，想念安卡拉，想念许多我没来得及想念的东西。我艰难的移动脚步，在背风的角落，我看见许多陌生的面孔从眼前飘逝，街灯也漂浮起来。最后我看见余然，他站在很远的地方对我微笑。我努力想张大嘴巴叫他，可我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然后来了一群人把我围住，我看不见余然！我奋力舞动着手指，它在空中苍白划过……最后我的视线剩下黑白色，恍惚中我看见有人在对着我的电话讲话。然后是慌乱的人群，许多的手，半空，柔软的云朵……

四

四月的北京，天空中到处飘飞着白色的柳絮。

阳光温柔的绽放在窗口。窗外蓝天碧澄，白云悠然。两只蝴蝶在院落的蔷薇丛中流连嬉戏。多么美好的早晨！

我安静的躺在病床上。静静地注视着床边的余然，他已经睡着了，头枕在我的手心里。刚刚护士小姐进来给我量体温时，帮他披了件衣服。他太累了，护士小姐说我昏睡了两天，他也寸步不离的守了我两天。

呵，余然！我在心里轻轻的喊。我可以想象他是怎样旅途劳顿，一路风尘的赶来我身边的。此刻的他眉头微蹙，睫毛低垂，呼吸均匀。俊朗的面容生动的呈现在眼前。我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眉心。曾经我花了很久的时间去研究过这样漂亮而优秀的男子为什么在我认识他的这些年里竟然一次都没有谈过恋爱。

-----他的心永远为我留着。这是乔北离开的那天我才恍然明白的！

回想那天我在街头昏到到情形。混乱不清的片段里，其实没有一个片段是真正属于乔北的。我想念我生长的城市，想念安卡拉，想念许多我来不及想念的东西。而我最想念的是余然！昏倒的那一瞬间-----我的手竟然死死的按着余然的电话。原来他早已不动声色的占据了我心中某个重要的位置。我多傻！

苏宁！余然醒过来：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我？他坐直身体，疲倦的脸上笑容振奋。他眼里布满了红血丝，让我的心泛起一阵心疼的酸楚。眼泪不听话的落下来。

怎么了？那里不舒服吗？余然慌乱的抓住我的手，紧张的询问我。

原来被一个人疼的滋味是这么的美好！我绽开笑容，带着还挂在眼睫的泪珠轻轻拥住余然，他的怀里好温暖。是我喜欢的温度!

-----余然。

-----恩？

-----我生病了，生了一场很重的病。

-----是。但是一切都过去了。余然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低声对说：一切都过去了！

-----是，一切都过去了·就象一场噩梦!现在我已经痊愈了。感觉真好！

-----谢谢你，苏宁。谢谢你打了那个电话给我!余然的声音里充满感激·　他的话轻轻敲打着我的心，我抬起头：余然，知道吗？那天我看见你了。你站在好远好远的地方，我怎么喊，你都不理我。我好害怕。我怕一切都来不及，我想老天开始惩罚我了。为什么要到最后一刻我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心一直停靠在哪里！

傻瓜！那是你的幻觉。你知道我不会不理你的。我是那么在乎你！呵！恨不能把你装在我的口袋里。余然笑笑，拇指轻轻划过我的脸颊。

总之-----谢谢你还在！我由衷望着余然,眼神笃定·

-----还有……·余然接过我的话：谢谢那位帮你接通我电话的大叔。谢谢那些素不相识把你送到医院的热心的人们，谢谢北京！

呵!你没想过要是我得的是“非典”呢？

那样正好跟你一起隔离，你就永远别想逃脱我了！余然笑着抓起我的手，把它放到他温暖的掌心里。我听见,那里面有一粒叫作“幸福”的种子正在"嘭嘭"发芽!

春天真的来了！

我安静的微笑·-----窗外，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把那些飘浮在空中的柳絮染成了淡淡的金色。多么美好的早晨，多么美丽的北京的春天！我深深的拥住余然。越过他宽厚的肩，我看见对面墙头的日历,上面写着：2003年4月19日。

五

2003年4月19日那天是乔北结婚的日子。

那天的阳光真好，我在北京，跟余然一起。我们冒着‘非典’的风险，戴上口罩手牵手幸福的地穿行在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天空中到处飘飞着雪白的柳絮。我被幸福的牵引着，只在街头拐角的地方我想起乔北-----就短短几秒钟。是想起，不是想念。就像想起小学时的一个同学。没有丝毫杂念。转过街角的那一瞬间它就被遗留在身后的空气里淹没了痕迹。

我侧过头，余然正深情的对我微笑。春天的阳光绚烂地映在他的脸上，那里写满了幸福！我情不自禁握紧他的手。跟紧着幸福的脚步，一步。一步。我想对着天空大声喊-----

春天你好！

------2003年‘非典"的春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