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附属医院门口徘徊、犹豫。步履也乱,心情也乱。我不知道迈进去,还是走出来。走出来,医生们的那些话又在耳边响起:这么大了,还不做?极早做了吧,有病变的可能……肌瘤……病变……可能……迈进去,那将意味着什么?那将意味着,从这一刻起,我将不再完整,我将残缺不全,有一些器官将要从我的体内切除。他们说,这是一个小手术,他们说得多么轻描淡写。我自认,我不是完美主义者,然而,我是怎样地注重自己的容貌、形象啊!我珍视自己的每一个部位、各个器官,就像珍视自己的生命。试问,有谁不珍视自己的器官和生命呢!
子[gong]——突然之间这个概念在我的意识里形成,极其清晰极其固执霸道地占据着我的整个脑海,以前,这个概念是模糊不清的。
一
七十年代初的那个漫长而又愚昧的下午,我手足无措了——我看见了血,从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渗出。我究竟也不清楚不明白在我的身体里发生了什么,居然起了那么多的变化。
之前,首先是我的ru*房渐渐在隆起,之后,那个下午跟着就来了。
我就像一只犯下极大错误的小猫咪焦虑、恐惧、慌乱地四处乱撞,在那个下午。我找到了母亲用的草纸胡乱地垫在了自己身体的某个隐秘的部位。然而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去处理那些染有我身体内质的红彤彤的纸宵。一切都是闭塞而又愚钝的。我不知道那些都是少女的象征,就像初露头角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正在蓄力渐渐开放。是那样灿烂那样美好那样柔软娇嫩。以至于我不敢抬头挺胸,我总是两手在胸前羞怯地把玩着两条小辫子,以掩盖胸前隆起让人蒙羞的部位。我更不知道那些从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月经,是不可避免的自然的生理现象,是子[gong]内膜脱落出血,是新陈代谢,是女性发育成熟的象征,它象征着女孩,象征着女人。我感觉那是犯罪,天就要塌下来昏天黑地的犯罪。我不知所措。茅坑里是绝对不能留下那些犯罪证据的——那些染着血色的纸宵。于是,极其慌乱中找来了铁锹,挖个坑埋掉。那个下午,那以后的好多个战战兢兢的下午,我是怎样度过的呢?
一切都缘于子[gong]。它就置于我的身体里,是我身体里重要的器官。是女性区别于男性的重要器官。是女性身体里各个器官的有机组成部分,不可分割。
二
我住进了医院,准备做子[gong]切除手术。
第二天,病房里又住进了一个病友,第三天又住进了一个。她们都是来做子[gong]切除手术的。我和病友之间谈论着子[gong]的话题。谈得津津乐道且鲜血淋淋。
原来第二个病友是子[gong]脱垂,我好奇地问什么是子[gong]脱垂?她讲子[gong]脱垂就是子[gong]从阴d**里掉下来了,有鸡蛋那么大,吊在外头,跟两腿摩擦着连走路都困难了,不做不行。她还给我讲了好多关于子[gong]脱垂的故事:她说都是做体力活儿做下的。她这还算轻的呢,没完全掉下来。她讲以前也有子[gong]脱垂的,那些农村妇女们,活口重,就脱垂了,又家贫,看不起病,就用布袋子兜住从阴d**里脱垂下来的碗大的子[gong]吊在脖子上,这样过她们的下半生。
我一直不能遏制地想象,那个脖子上整天吊着柔软粉红子[gong]的妇女还要下地干活的情形。听病友说,她们得干活,她们不干不行,如果她们不干,那些活儿,谁干?
她们得干活。谁来怜她们?谁来怜她身体里的子[gong]。真是开了天大的玩笑,不太贬损了她们身体里的子[gong]吗?
子[gong],应该是多么不俗而又伟大的字眼啊!
上帝赋予了人类。上帝用泥做了男人,又用男人的肋骨做了女人,在做女人的同时,也赋予了女人柔软的组织——子[gong],更赋予子[gong]的意义——它是人类繁衍、新的生命的伟大而又神圣不可侵犯的宫殿啊。是人、人类的源泉!
踢了,又踢了。很多年以前,我感觉到了儿子在我的子[gong]里拳打脚踢。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儿子是温馨的,我是温馨的。那是儿子的宫殿啊!那里的床是柔软舒适的,那里的被子是柔软舒适的,连那里的温湿度都是那样地适合儿子的生长。我知道,那些幸福正在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渗透蔓延——我就要做妈妈了。
一声啼哭不可抗拒地划破了长夜,迎来了曙光。同时也印证了子[gong]对于人类生的伟大意义。它不辱使命地把一个崭新鲜活的生命——我的儿子送给了我。这份无以言表的幸福来源于我身体里的那个柔软组织——子[gong]。这份无比柔弱而晶莹剔透的爱,是用言语无法表达的。
我仍感觉到一点疼痛,我知道,那是那个柔软的组织在收缩,收缩到最合适的位置。它圣洁柔软的容不得丝毫的玷污容不得稍微的暴力,它需要的是滋养是呵护是爱。
三
我的手术安排在星期三早八点。今天就我一个做子[gong]切除手术。在此之前的星期一安排了4个,星期二安排了5个,之后的星期四安排了9个,星期五安排了9个。我制止不住又展开了想象的翅膀,我是在计算,市里有多少个医院?有二五一医院、第一人民医院,还有好多好多医院;每个市又有多少个县,各个县有几个医院,全国有多少个医院,一个星期全国要做多少个这样的手术?有多少个柔软粉红而又富于弹性的组织要从她们的身体里切除掉?有多少个心灵在滴血、在哭泣?
验血、量血压血糖、妇检、灌肠、贝皮等等一系列程序和手续在我的身体上演绎着。这个时候,不能言自尊。只能讲生理。生理上我们跟一头猪或者一条狗没什么区别。就那么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两腿没羞没耻没脸没皮地分开架在手术床上让那些鸭嘴探针什么的探进探出,窥探那些极其隐秘的地方。那是怎样的无可奈何啊!
我想逃遁。我无数次地想象着奔跑,奔跑着把我生命中的某一部分绕过去。
还没有做手术之前,我躺在病床上,正在读《圣经·旧约》,我读到了《创世记》里面的挪亚方舟。那是一个极好的去处。我早该把我的生命长线一段段地分割,我甚至还可以把我生命中的某些段落置于挪亚方舟。
事实上,挪亚方舟只是我的精神家园精神寄托。事实上,我哪儿都逃不掉,绕不过去。我还得面对现实。我做了手术。
手术很顺利。医生把那些粉红色的肉团端给我,让我看。那是刚刚从我体内切除掉的,依稀还留有我身体的温度。曾经,它是那样的鲜活富于弹性,可现在,它不再鲜活,不再富于弹性。它活生生地死掉了,医生是要把它扔掉,和扔垃圾没什么两样。可它是我作为女人组织体系中最至宝的成分,是孕育儿子的伟大宫殿啊!我别过头去,有一颗泪珠在我眼圈打转,顺着眼角掉了下去。我受伤了。那条伤疤那道裂痕就横在自己的肚子上,隐隐约约。它能否愈合?人的一生要受多少次伤?它们能否愈合?
没有人能懂女人的伤。它是致命的。男人们不懂,男人们也不需要懂,他们身上缺少细腻的细胞,他们往往都表现出粗心。男人对于女人的身体是无尽的索要。
心灵上的创伤是永远无法愈合的。
四
痛。好痛。
手术后,麻醉过后,是无尽的漫长的痛。
我的第二病友和第三病友是星期四做的手术,比我迟一天。病房里原来的欢声笑语去的无影无踪,一片沉寂。只听得她们一声声地喊痛,后来,她们相继地打了杜冷丁,她们睡着了。我没有打杜冷丁,我不要打。已经麻醉过一次了,我不想再让那些药物麻醉我的神经。我是要清醒着忍受着去感知这份痛。痛过,何必再在乎多痛一次?每次的月经来临,我痛;儿子生产,我痛;连那次刮宫,我都痛。人生的痛何止几次?心灵上的痛,才是真正的痛。
我尽量去想那些我自认为快乐高兴的事,极力忽略身体里的那份痛,好像一寸寸地忽略了,那份痛就一寸寸地离我的身体远了点。
陪在我身边的妹妹说,痛就喊出来吧。不,我不喊。后来妹妹说,姐,你知道你痛的时候说什么了吗?我说,我说什么了?她说,你说淘生什么都不要淘生女人。听了妹妹的话,我笑了。
这是我一生作为女人的感悟吗?
小女孩的我是一颗月芽儿,聪明伶俐乖巧得就像小猫咪;少女的我就出落得亭亭玉立了,我变成了太阳;及至为人妻为人母了,都闪着亮闪闪的光,依然光彩照人,男人们的眼球会为我而光芒万丈回头频频。
只因为,我是女人啊!女人——是河水里的柔波,是“波光里的艳影”。
痛过了,伤过了,我依然微笑。依然有爱。那份爱是透明的,又是安静从容的,它细细碎碎可以触摸,触摸到家庭的角角落落,它可以蔓延,蔓延到生活的棱棱边边。就如春燕衔泥孜孜不倦。因为有爱。我爱了,看书上网打字玩游戏看电视、油盐酱醋茶盆盆碗碗点点滴滴;爱了,生命、生活、爱情,关爱丈夫痛爱儿子,也喜爱那个刚刚踏进门槛的女孩儿——我的儿媳妇。更爱我家那只小白猫。
我的爱,女人的那份爱,用文字能够表得清吗?
因为有爱,所以受伤,所以心痛。
爱了,痛了,伤了。然而,然而,如果我们不作女人,谁来作?
那才叫好了伤疤忘了痛呢。
下辈子,我还作女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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