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叶风,生在北国。
我的童年是在风沙和黄叶的包裹之中,在烈日和秋雨的滴打之中渐渐老去的。我的父母每天每天的从地里驮回养家糊口的米粮,我也每天每天的和邻居的小孩们玩门外的青泥巴。我的记忆中,家乡的风总是凛冽的吹着树梢的叶子,吹着父亲那皱纹有如沟壑的干冽的面皮。而父亲总是眯着眼,脸上没有表情的在干而散的黄土中起伏,收割或播种一年的希望。
北国的风,干冽而寒冷。吹在脸上有刀割般钻心的痛。母亲平展而细滑的脸,在这风中不几年就老去了,早早的印上了岁月的枯黄,现出了时间的道道深痕。母亲每天每天的做着家里的活计,和门外的婶婶婆婆们一样,在庭院里、锅台边延展自己的世界。
有时候,风带着一队队的汉子从村口骑马驰过,马蹄踩在散满尘土的村路上,扬起漫天云雾般的黄土。汉子们象是从云端降下来的天神一般,威风的从“云雾”里蹿出来,马蹄绝尘而去,很远很远还能看见他们身后久久不散的尘雾在弥漫。我总是幻想着自己也能和他们一样,骑着马,背着大而宽厚的刀,刀把上飘着长长的吹风,而后勒马扬蹄在尘土飞扬的山道上一直的奔向远方。每当我看着卷土而过的马队,用敬仰的目光注视他们的时候,父亲总是微抬起眼,用古铜色的仿佛秋天的风冬天的水一样的表情看看远去的马队,再看看我,而后长叹……
十三岁那年,风吹过家乡那开始有些黄叶的树梢的时候,我正和村里的孩子们站在村外崖畔的枣树上摘枣子。我看见远远的一队飞马扬起尘沙,卷进了村子中央。树下几个小伙伴你挣我抢地夺着地下那红的绿的枣子,看着他们我的脑子突然间闪过那些扬刀跃马的马队。而这个念头只是瞬间闪逝,就象一片从我鼻尖滑落的树叶一般,飘然而过。我们满载而归欢天喜地的时候,村子却静的仿佛深冬的夜。当我推开家门的时候,大风卷起一股尘土扑面而来,卷落了我手中的枣子。枣撒了一地,有些红的仿佛血的枣子跳着蹦着散落在乱七八糟的院子里,血样的红色洇染了半个天空。我看见父亲干冽的脸沉静的象在睡梦中一样躺在院子里;我看见母亲衣衫凌乱的歪在门框边怀里抱着做了一半的鞋子;我看见草绿草绿的枣子滚进血中,变红;我看见自己的眼泪落叶似的滴在脚下的浓浓红色中,变红;我看见漫天的尘土飞扬而起,一队队飞马鱼穿白浪似的跳出,马背上是些背着大刀,飘着红吹风的汉子;我看见越来越大的红色吹风遮掩了一个又一个村寨,那些村寨中烟火四起、人哭马嘶……
下葬那天,我推着家里的独轮车,车上放着门板,门板上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他们躺在门板上,安静的象睡熟的孩子。天明晃晃的象多了好几个太阳,却感觉不到热。大片大片的树叶嗖嗖的落在山道上,就象老天给父母撒下的纸钱。我推着父亲和母亲,从铺满“纸钱”的林道中穿过,咯吱咯吱的木轮声撕裂着湛蓝湛蓝的天。
我跟着一伙小叫化在城里讨饭,我们象狗一样穿行于这城的角角落落,对着每一位衣着光鲜的人摇尾乞怜。当别人在我的破碗里投下几枚零钱的时候,我的脑袋便鸡啄米似的感谢他。别人的剩饭剩菜是我的佳肴,别人的破衣烂衫是我的绫罗。我清楚的记得自己饿了四天而后去挣抢别人扔给狗的半块馒头,那凶狠的狗便撕掉了我的半边大腿。我清楚的记得财主的儿子给我把半个饼的条件是往我身上撒尿,那些奴才们便使劲的按了我在地上,给他们小主子的尿淋了个尽透。我躺在地下,愤怒的眼中只有那漫天的尘土和血红的吹风……财主家的小儿子被我打个半死的第三天,我便被打的腿骨断折,丢在了城外的乱坟岗。我在透骨的风中等待着死亡,听着四周的狼嚎,我连打寒蝉的力气都没有。天上的星星象夜里家乡山上的灯火一样密密的亮着,头上长而白的狗尾草,随着风来回的摇晃。让我想起小时侯躺在娘身边的吊篮里,顶上是布满烟火尘灰的蛛丝和旧尘。娘就坐在我的吊篮旁给我哼小曲,她干而乱的长发一晃一晃的,撩拨我的记忆。风更猛了,头上的草摇晃的更厉害了,天幕上的星星也有些摇摇欲坠了。我歪在草中,秋雨过后的泥土的湿气透过我裂了口子的薄衫,钻进我的身体里,冷的透骨。耷拉在湿地上的我的手,仿佛抓在那年深冬我掉进冰窟的冰沿上,寒冷一丝一丝的挤进我的身体,我的指头越来越僵硬。我觉着身体的热气被一点点的吸干,象泥土吸干父母流在屋前的血一样。风愈来愈猛,我愈来愈觉得冷。又一阵风来,卷着些许折断的狗尾草向我的面门扫来,我半眯的眼睛看见那些狗尾草仿佛折断的大树一样向我砸来,我的眼前便黑尽了,没有星星,没有夜空,也没有狗尾草,只有一片马队驰过的扬尘。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师傅正在收拾自己的背篓去山上采药。师傅每天都去后山的崖上采药,尽管这里的黄沙象天上的云一样厉害而磅礴,但山的缝隙里还是有几棵细小的生命在挣扎。它们象攀山的师傅一样,牢牢的抓住岩石的细缝便迎风招展自己的生命之花。师傅的背影瘦小而单薄,象小时侯父亲扎在田里的草人。风来的时候,高大的背篓压的师傅的身子佝偻成了一张弯弯的弓。我觉着师傅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可是风过去后,他佝偻的身子又是那样的坚挺。瘦小而单薄的师傅爬上山崖的时候,象小时侯滑过冰面的小伙伴一样轻盈。远远的看着贴在崖壁上的师傅,他就仿佛崖缝中长出的一株青松,坚定而高大。
三年前,同样是在这间屋子,也是在这张床上,当我朦胧中看见师傅瘦小而单薄的身影时,我才发现自己还活着。
师傅每天都带我去采药,然后到山下的村中给村民们治病,闲暇的时候师傅还教我几手拳脚。师傅医病从来不收诊金和药费,村人们都称师傅“老神仙”。每每想起这些,我就觉得师傅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善良人。
我的刀划过师傅喉咙的时候,我看见师傅那仿佛当年父亲一样干裂而粗糙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师傅倒下了,那单薄而瘦小的身子像山上飞滚而下的巨石一样,重重的砸在屋外的青石板上,大片的血在石板上洇开来。师傅的脖子上,那道深而开裂的刀口让我觉得我的刀法还很差劲,差劲到只配劈柴禾,切萝卜。
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带了师傅给我的刀离开了山顶的小屋。大火在我的身后烧了起来,浓而黑的烟随着风裹着尘在山顶上飘摇。三年前,师傅救我回来的时候是否想过这个腿断骨折的孩子就是他的克星?三年后,我的刀割破他的喉咙的时候,他是否会明白这就是所谓的报应呢?
烟越来越远的散开,遮住了山头上半边的天幕。风缓缓的吹来,象母亲拂过脸庞的手一样轻柔的漫过我的身体。云烟里,我看见师傅在后山的山洞中撕裂着山下村中丢失的女子的衣衫;我看见师傅那瘦小的身体在那些女子的身上疯狂;我看见疯狂过后的师傅狞笑着抡起的钢刀;我看见师傅走后的山洞深处那累累的白骨在曲着如爪的手臂向天哭诉,而它们的头骨都挂在师傅温暖而华丽的床边。
我是白云山庄的家丁,师傅死后不几年我便来到了白云山庄。我满以为凭着自己杀了师傅的刀绝对可以纵横江湖了,但白云山庄的一个家丁就让我的刀断成了三截,一截掉在地上,一截飞在空中,一截插在我的肩膀。我的血便随着飞舞的刀冷却了下来。
白云山庄的主人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但我在山庄做了十年的家丁却从没有见过他。我每天的差事就是扫地和喂马。这庄园比我小时侯的村子都要大,还华丽的多,有多的数不清的门和长的走不完的亭道。忙完活计的时候,我总站在马房的高处观望,看干净的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上来回的飞鸟,看高高的巍然入云的山上摇晃的青松,看和年少时看见的马队一样的刀客在扬尘舞刀。
我每天的喂着马,却从没有坐在马背上舞过刀弄过剑;我每天的打扫着长而[平整的亭道,却是为了在亭道上给走过的人磕头;我每天的在白云山庄进进出出,却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什么模样。刀客于我仍然是个漂浮的梦,仇怨于我却成了个渐淡的结。
我有幸第一次见到了我的主人,但那也是最后一次!
当白云山庄的楼台亭阁在尘土中山崩一样倒下去的时候,我看见了我的主人。主人站在已是平地的山庄前的空地上,手中拿着一把宽而厚重的大剑。主人身后,漫天飞舞而后升腾的尘灰象水面的波纹一般散开、消逝。主人一动不动,两眼注视着对面的少年。时间在风中艰难的前进着,风吹折树枝的声音砰然入耳。主人的剑在风中沉稳的仿佛一座山。当山顶的秋叶被漫天的狂风卷起的时候,我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象多年前我家院子里泥土的气味,象十年前山顶小屋中师傅倒下时的气味。主人站在风中,剑已裂开,露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我听见那少年轻轻的叹息和轻蔑的话语:天下第一剑,不过如此。
天下第一剑,不,应该是天下第一刀。
谁都不知道天下第一剑的致命一击竟然是用刀,因为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死掉了。而我例外!
天下第一刀死了,和所有突然死去的高手一样,江湖掀起了轩然大波。但这波浪很快就平息了,毕竟死去的人已经永远的死了!
我看着天下第一刀死去,看着他倒在野地里被风吹日晒,我没有去动他。虽然他是我的主人,但对于一个做了十年仆役的人来说,没有主人的命令他是什么也不会去做的。
我带着天下第一刀的刀离开白云山庄的废墟时,天下第一刀已被天上盘旋的秃鹰啄的只剩下一半了。我问自己,天下第一又能怎样?死掉了也只能是鹰的食、蛆的窝。也只能是一具和山洞中那不知名姓的农家少女一样的白骨。我茫然了,刀客的梦想就象几天前的白云山庄一样,轰然间化做尘烟,四散开来。
我娶妻,我生子,我已经三十好几快四十了。
我开了一家小客栈,在风沙扬尘的大漠中,我的客栈来往的都是些扛刀骑马的人。我对每一个来这里的客人都笑脸相迎、殷勤照料。我清楚很多的江湖事,但我从来不说任何一句不该说的话。我有一把长而锋利的刀,但我只用它来切菜、劈柴禾。
马队仍然一拨一拨的扬起尘土飞驰而来,然后又一拨一拨的扬起尘土飞驰而去。妻子勤快而整齐的打理着家务和小店,忙活的她仿佛当年的娘一样,过早的被风沙洗去了美丽。儿子就象当年的我一样,每天不知疲倦的玩着手里的泥巴……
孩子五岁那年,指着远处腾起黄土的马队对我说,爹,我长大了也要骑马,和他们一样威风。我突然记起自己年少时看着马队,满是羡慕的样子……
“爹,你怎么哭了?”
“没,爹没哭,沙子揉进眼里了。”我看着高高低低绵延不尽的山昴对儿子说。
我叫叶石,我生在漠北。
我爹说他叫风,随着大漠的风翻滚了多少年,到头来还是什么成就都没有,他不愿意我和他一样一生奔波,所以叫我石头。他希望我能象石头一样,站在那里都是山一样的碑。
小时候,爹常和我讲他的过去,讲他小时侯看见倒在血泊中的爷爷奶奶便发誓要给他们报仇;讲他为了半个馒头被别人打个半死扔进了乱坟岗;讲他被一位慈祥的老师傅搭救后他却亲手杀死了老师傅;讲他在一个山庄喂了好多马,却骑不到马;讲他在大漠边上开了酒店和我们的家……我问爹,老师傅救了他,为什么要杀老师傅?爹说,那是因果报应。我只是点头,却不明白什么是因果报应。
我看着一队队的马绝尘而去的时候,我听到大漠英雄故事的时候便会气愤自己的爹,为什么他不是骑着大马,背着长刀的刀客?为什么他没有刀溅血花、为民除害的故事?于是我发誓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我长大了,爹老了。
当爹爹象风干的枯枝一样倒下去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位有妻有子的店主了。我没有成为大英雄,而只是一位见人弯腰、满脸赔笑的店老板。当我对着夕阳的余辉皱起眉头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那些天独自坐在昏黄的风中看落日的父亲。父亲的脸象冬天的天空一样平静。可他的眼中却茫然而深沉的印着一个久远而壮丽的梦想。父亲的眼睛仿佛天边将落的红日,里面出现了一幕幕和我的童年一样的画面。
我清楚的记得父亲临终时的那句话,人活着一个梦,但不能在梦里活。我不断念叨这句话,象老牛反刍胃里的草料一般咀嚼父亲的话。当我抬起头的时候,看见自己年小的儿子手里捏着泥巴在努力的睁大了眼睛,去看那绝尘而去的马队。
天边,尘雾如云。
后记:我们每个人都想成为英雄,但英雄永远是极少数的。但是只要心中有一个英雄的梦,我们就不孤单,不后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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