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傻冒名叫沙藐。有一次军训,点名的军官是个南方人,没有看清“藐”字上面的草字头,便把把“沙藐”读成了“沙貌”。同学们大笑之后,便把“沙貌”叫成了傻冒。
傻冒父亲那一辈,兄弟三人。兄弟三人却只有傻冒这么一个男丁。农村人重“旧俗”。为了让傻冒将来能为沙家改变一下现状,兄弟三人省吃俭用,联手供傻冒上学。傻冒还真有股子“傻劲儿”: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重点初、高中一路顺风。这不,又报考了北京名牌大学。最后一科试卷答完,傻冒心里有了底儿——如果没有意外,迈进那个名牌大学的门槛,也就“八九不离十”了。傻冒心里高兴,他甩掉了外衣,挽起了长裤……县城到家的四十五里的砂石路,一路跑回来。还用省下的汽车票钱,买了一瓶酒和半个烧鸡。他要把好消息告诉三位长辈,捎带着请他们在一起聚聚,也算是给三位老人的一点儿回报。
当他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地跑进家门的时候。迎接他的,却只有院子里那条白脖儿雪蹄儿的四眼子狗,和炕上蜷缩着的小花猫儿……邻居告诉他,他爸爸和他的两个叔叔,一起到狼嘴山的崖顶上采药,三个人从崖顶上摔下了两个,另一个也为救人受了点轻伤。傻冒的爸爸伤得最重。他们已经被用马车送到县医院了,他的妈妈也随车去了医院。
真是晴天霹雳,傻冒这回真傻了。
“还楞着干甚么?还不快去医院?”
傻冒转身就往县城跑去。
傻冒跑到县城第一人民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医院早就下班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挂号大厅还有灯光,傻冒“嘭”地撞进去……傻冒看见爸爸和二叔的脸色土灰,他们分别痛苦地躺在两个长椅子上。二叔已经昏睡过去,两个人的身上全是血,鲜血甚至浸透了铺在他们身下的棉被。
“爸,二叔!……啊!妈,这么重,怎么还不住院?”
妈妈伏在爸爸的身旁,早已经哭的两眼昏花:“他们,他们要六千块钱啊……”
“我三叔呢?”
“你三叔也受了伤,伤不太重,他回去借钱……”
傻冒的爸爸慢慢睁开眼,断断续续地说:“孩子,我……怕是不行了……别为我糟蹋钱了……把你二叔留下治吧,他的伤……比我轻……”
“不行,找他们去。”
傻冒一阵风地跑到医生的值班室,“嘭、嘭、嘭”地敲门。
“敲甚么敲?等等。”先是灯点亮了,然后,一个女医生一边系着白大褂的钮扣,一面慢条斯理地打开门。
“大夫,求求你,救救我爸爸和我二叔……”
“哦,是那两个病人的家属啊?钱交了?”
“我三叔已经回去借钱了……”
“别说了,不交钱,我办不了。医院有制度,我不能破坏制度…··”女医生想到的是,破坏制度,是要下岗的。她急忙推开傻冒,想关上门。
傻冒用身子挡在门前,哭着说:“大夫,我,我给你跪下了,求求你……”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要是能行的话,不是早就……”
“我,我给你磕头行不……”傻冒泪流满面,真的给女医生跪下,一下、两下、三下,他一连磕了四个头。
女医生真的好尴尬,她站在那里想了想,随后便从值班室里走了出来。
“哎呀,别磕了!你起来,跟我去看看病人。”听了这句话,傻冒像是受到了皇恩大赦,他慌忙从地上爬起来。
女医生走到傻冒的爸爸和他二叔的身旁,轻轻地按按他们的伤口,又轻轻翻开他们的眼皮。女医生的眉头皱起来了:“这么重,交班的时候怎么没有交代一下……”傻冒听出来,女医生是说的上一班的医生。
女医生抬腕看了看手表,说:“都这么晚了。我一个人也处理不了。这样吧,我可以叫护士帮你们包扎一下,你们赶紧转院吧,去哈尔滨……”
“这么重,怎么转啊……”
“哪,我就没有办法了。”女医生又开始向她的值班室走去。
傻冒还要拦住女医生,这时,挂号大厅的门,却“砰”地被撞开了。傻冒的三叔冲了进来,还带进来一股“汗馊了”气味。女医生皱紧了眉,又轻轻地抽了几下鼻子。
“钱……”。
傻冒的三叔只说了一个“钱”字,便一头载在地上,随即便喷出一大口、一大口的鲜血,鲜血喷在他手上紧捏着一叠钱上。那钱完全被鲜血染红了……
“三叔……”傻冒俯下身体,企图把三叔从地上扶起来。但是,三叔却再也站不起来了。他为了回去借钱,忍着伤痛,在炎热的天气里,一连高速地跑了十几个小时。钱虽然借来了,人却倒下了。
“三叔……”
傻冒紧紧地抱着三叔。而三叔的身体却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傻冒的妈妈又急得昏了过去。
这时的傻冒忽然疯了一样地站起来,冲女医生吼道:“救救我妈!”
女医生好像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她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做,甚至连双手都在颤抖。
“救救我妈!”傻冒狂吼着,他是在向女医生下命令。
“哦……”女医生慌忙地低下头,用手指掐住了傻冒妈妈的人中……傻冒妈妈苏醒了,她呼出一口气。哭出来了,但她的嗓子早就哭哑了……
傻冒从三叔手上拿下钱,猛地向女医生甩过去:“给你钱!给你们钱!钱!钱!——马上把人给我救活!”染满鲜血的钱,甩在女医生雪白的大褂上,女医生的全身,马上被染得血迹斑斑。
“把,把钱……拣起来,把你二叔、三叔送回家……不要在这里了,快,快走吧……”
“不,我一定要让她们把你们救活!要不然我就——”傻冒转身对着女医生捏紧拳头、咬紧牙,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了几个字:“杀了你!杀了,你们!!!……”。
傻冒的双眼,血红血红,他的脸和他的全身也染满了鲜血。女医生也被傻冒吓傻了,她甚至差一点儿给傻冒跪下。
“不要……不要啊,快把钱拣起来,回去,上大学,千千万万记住啊,上……大学……”
傻冒的爸爸用力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血从他张开的嘴里,箭一样地喷射出来。傻冒血、泪满面,冲过去抱住爸爸。爸爸双眼盯住傻冒,嘴唇动了动,好像还在重复着“上大学”三个字,头却一下子歪了过去……
傻冒的妈妈又昏死过去了。而傻冒的二叔却醒来了。他完全看见了眼前的一切,他“呼”地从他躺着的长椅上,站起来向傻冒爸爸冲过来。显然,他是想要阻止傻冒爸爸的行动。但是,他的脚步却没有听他支配——身体一个趔趄,头一下子撞在长椅靠背的棱角上,血从被撞破的太阳穴里流出来,本来已经凝住了的伤口,又开始了大量地出血。粘稠的血液像被掀翻了的一大桶热豆浆,流满了医院的候诊大厅……
在现场的六个人中,每个人都被鲜血染红了。而女医生却最为鲜艳:她身上那星星点点的血迹,好像布置在美丽的、白色背景上面的、一朵又一朵的、红玫瑰……
在狼嘴山下的一个土坡上,排着三个新坟。那里面埋葬着傻冒的爸爸、傻冒的二叔和傻冒的三叔。傻冒一张又一张地给他们烧着纸钱。最后,他又从一个大信封里,抽出一张盖着红印章的纸。那是一张北京某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把录取通知书一条一条地撕碎,再一条一条地投进那还没有燃尽的纸灰中……
太阳卡山了,傻冒必须回家了。因为家里还有瘫在炕上的妈妈。傻冒跪在三个长辈的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轻轻地站起身来。
“傻冒!傻冒!……好消息,好消息!”
傻冒抬眼向太阳落山的方向瞄去。在那片灿烂的影子里,傻冒同村的一个同学,手里举着一个信封,正呼哧带喘地跑过来。
“贷款,贷款!乡里批给你了……上大学的,贷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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